4 总算没有像梵高一样“疯了”
20世纪70年代丁绍光在云南
丁绍光在云南整整度过了18个春秋，人生截头去尾之后，18年几乎相当于青春的全部长度。那时候的中国，政治运动像涨不完的潮、灭不了的火。熬过十年动乱，回首一看，白茫茫一片。所以在大地复苏的时候，社会上流行一篇吃香的小说，这小说近乎科幻。主人公在梦中不肯醒来，幻想有新政策出台，补偿被耽误的十年，人人减去十岁，人人都可重新年轻一回。丁绍光的朋友和学生们读过这篇小说后，和丁绍光一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过，深知他的朋友和学生都颇为认真地做过假设，若果真有那样的政策，也可以不对丁绍光兑现。也因为十年动乱这充满惊涛骇浪的险恶时期，他在一次次被打入另册的时候，在人们耗尽精力去“关心国家大事”的时候，他获得的是安宁，在安宁中追求个人的发展。
“中国需要特殊性格的人才能生存。”这是丁绍光的原话。他性格中潜藏的某些不信邪、不怕火的元素，往往在紧要关头保证了他脊梁骨里的钙含量。“我知道我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成熟了，一开始就人人漩下去……”这也是丁绍光说过的原话。在那场“革命”人人都漩下去的开始，他就十分清楚自己那个家庭背景必然成为“革命派”的攻击目标。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出来了，批判他的艺术思想，说他坚持反动立场用西方文艺思潮麻醉学生，误导青年。他被弄去看大字报，站在大字报前他却在想，能把人心夺走的艺术才算是艺术。大字报上抛出他档案上的材料，他才恍然大悟，父母在台湾，父亲还在国民党里做了中央监察委员的官。海外还有若干关系。如梦清醒，他去不了西双版纳是怕他叛逃出境。他从批斗大会上下来，关上门来一想，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人家都想到你要出去，你却没有这种想法，会不会真有一天要出去？尽管有一段时间，他也十分苦闷，情绪消沉，但聊以自慰的是没有让玉娟姑娘跟着他这个“四类分子”来昆明吃苦。近些年他不曾给心上人寄去过一行字，捎去过半句话，何尝不是明智之举？生性豪爽，平时什么都敢说，恰恰是对玉娟姑娘这码事严防死守，半点风声也未漏过。每当想到这里，眼睛一闭就是通宵梦都不来干扰的好觉。左邻右舍遭“红卫兵”抄了好几家，他索性夜里也大开着门，这叫做“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屋里有什么可抄？平时背地里试验性搞的画，早就是画一张撕一张，剩下一颗心在胸膛里跳着，就是抄去了也不会跟着走。1966年夏至1967年末，差不多一年半时间，丁绍光被“造反派”勒令搁下画笔，他的时间只能用于接受批判和编入牛鬼蛇神队列去参加体力劳动。太阳光这时似乎也多了一种功能——杀灭资产阶级细菌。这时人人手里都摇起了“小红书”，丁绍光也不能幸免，天天要去“早请示、晚汇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人人自危，约半年时间朋友之间、师生之间几乎回避了一切往来，有的是人家怕沾着你，有的是你怕给朋友带来麻烦。有了这“请示”“汇报”的机会，丁绍光当然是早也去，晚也去。嘴里念，心里骂，眼睛看，看什么？突然走了人，会不会是又有上吊、跳河的事情发生？今天的队列加了长度，定然是运动有了新成果，一小撮揪成一大片。艺术家的气质中总有一些特异元素，或在高温高压下，或在极度抑郁后，猛然爆发与常人大相径庭的怪诞动作。19世纪荷兰籍大画家梵高是世界闻名的红头发疯子，一生渴望理解，却一生都在被人误解；半生都在渴望爱情，却孤身终老在疯人院。“他把烧焦了的、滚烫的土豆从火里抓过来，丢到嘴里嚼着，他忍受着口腔被灼烂的巨大痛楚，眼泪控制不住拼命地往外涌，直到麻木。土豆的作用不再是充饥，而是成为某种象征，被梵高嚼碎了。”据说这是画家站在画架前的写真。曾经和梵高相好过的那位荷兰小妓女被当场吓瘫倒地，是因为她跷起兰花指一层层剥开梵高送上的礼物，纸包里滚落出来的竟是画家自己割下的耳朵。一只血淋淋的耳朵送情人，疯到了何等惊人的程度！曾有不少中外画家变成疯子是事实。那时的丁绍光可曾想到过他在艺术史上熟读的人和事？人生的一个个渴望成为泡影，离发疯也就相差不远了。幸好是生就不服气的性格不曾弃他远去，在最觉窝火的时候他总能让机智再次露面找到一个个泄愤的办法。这就是旁人眼里出现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丁绍光不时玩的怪招，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做游戏人生。那样的人生是不能不让人去游戏的！
你把他弄去批斗大会“炮轰”“火烧”。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猛表一阵态度之后，会一散，有人发现他坐着三轮车、昂着头在昆明逛大街。一群愤怒的“小将”，气喘吁吁追到车子跟前，振臂高呼“打倒腐朽的资产阶级分子丁绍光！”他被口号声轰下三轮车，你听他怎么说，他说“支持革命小将的行动”。在坐上三轮车之前，他没当过资产阶级，连“分子”都不是。坐了这一趟车，他才体会到资产阶级是什么，那是压迫劳动人民呗！这一回真正遭受损失的是那“劳动人民”——三轮车夫，显然是让气势汹汹的小将们吓坏了，生怕沾上为资产阶级服务的罪名，车钱都不曾要，蹬着车赶快逃去。事后丁绍光不说“资产阶级多么坏，剥削劳动人民不给车钱”，而是对小将们说：“劳动人民太值得学习了，绝不要资产阶级的臭钱。”而那车夫临走之前，的确装出一副恶心的样子，还把丁绍光刚坐过的车垫使劲拍打了几下，溅起一片灰尘。丁绍光明白劳动人民在心里同情他。
这时人人手里都摇起了“小红书”，丁绍光也不能幸免，天天要去“早请示、晚汇报”。
过去的中国也有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博大精深的中国古代文化，此时让人闹不明白的文化毁灭和毁灭文化人的悲剧发生在什么年代，是中世纪吗？为什么？人越有知识就会越反动，科学家的脑袋可以被人用皮带抽打，钢琴家、画家的手指一定要交给锄把、锤柄去改造……
人怎么可以遭受如此伤害？人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