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丁绍光艺术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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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在黄河搁浅,梦飞彩云之南

20世纪80年代,日本人高良千贺子在日本出版的《丁绍光画集》封面上,首次看到那幅名为《乐园》的工笔重彩画。她喜极发出的惊叫声,穿过笔尖,成为日本报纸上的一行汉字:“感谢你,西双版纳。”

《乐园》出自丁绍光之手。一位傣族姑娘,双手捧着霞云似的花朵,虔诚地祈求着。空中飞过一双仙鹤,棕榈树叶随风摆动,芭蕉阔叶对面,有两只玩耍歇脚的鹤,亭亭玉立。

围绕在姑娘四周,是蕴藏着梦的蓝色。

丁绍光的《乐园》,是梦的再现。

梦中的姑娘,是画家初恋的情人。

为什么要感谢西双版纳呢?

这不是谜!

丁绍光认为画家找到希望,就是找到了特定的、内在的,从来没有出现的特殊东西。

“一个画家必须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一种风格的产生,我想是画家无限忠于自己内在感觉的结果,绝不可能从别人的风格演变成你的风格。这就像不可能从毕加索的风格中演变出一种新的风格为你所有,那是绝对走不通的。”

——1994年在美国旧金山湾区,丁绍光以东西方艺术为题做过一次演讲。涉及“风格”,他特别强调,画家要无限忠实于自己的内在感觉。

他深切地体味过:这种感觉是需要多种营养来滋养的。

——光是天天画、天天练的基本功是做不到的;

——要读书、要看电影、要旅行、要结交良师益友,良好的艺术素养是各种修养的综合结果。综合到最后,你会出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你以往所有的技法都不够用的。用油画不行,用中国画也不行,用谁的技法也代替不了。这时你这个人已经有希望了!

丁绍光认为画家找到希望,就是找到了特定的、内在的,从来没有出现的特殊东西。丁绍光收获希望的地方,是西双版纳!他去西双版纳之前,在黄河收获的是失望。

1961年,丁绍光进入大学四年级。学校要求绘画专业的学生“从生活中创作”,或南方或北方任选一处去写生,为毕业作品做准备。在同辈人中显露出的优越——智力、知识、勤奋——已使丁绍光感觉蓄积了力量,他需要找到一条出路,正如一口钻到油层的井,谁都盼着点火试喷,阀门一开一片火红的风景。

作为大学生的丁绍光,在他神魂颠倒的梦里当然有一个是奋力去博取的毕业作品高分。年轻人,火热的心。中苏关系恶化、国际上的反华大合唱、时事的宣传,使中国人的爱国热情普遍高涨。他不能不受到感染。

丁绍光申报了毕业作品选题——壁画《黄河》。

他触摸过唐诗里那条“远上白云间”又“奔流到海不复还”的古代黄河;

他倾听过乐曲里那条“风在吼,马在叫”,咆哮于烽火中的近代黄河。

作为黄土地的子孙,他是用儿子思念母亲的情怀,去想象童年时见过、眼下已经迷离了的母亲河的。

他想创作一幅从写实大自然到表达自己艺术美感的、今日与历史交相辉映的黄河。

领了“实习费”之后,他便背起画板向黄河进发了。画的主题,却走在了他的前面。

美国著名的东方美术史研究家,曾经注意到青年丁绍光这一行留在黄河边的足迹,也注意到他的作品里没有留下黄河一朵浪花。

“他目睹着奔腾的黄河,心想它是中华文明的伟大象征。他首先看到河流汹涌,夜幕降临,他觉得黄河变得浓稠起来,就像泥土一样。最后天黑了,黄河似乎凝固了,不再流淌。”揣摩着“他惊呆了,无法挥毫作画”的情态,那是他目睹了1958年“大跃进”之后天灾人祸所带来的惨景。他能画吗?黄河是淌在母亲脸颊上的一行浑浊的泪!

《佛光普照》

1990年

纸本设色

103cm×104cm

豪情万丈的丁绍光,有些无奈地回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空白的画纸,能让他老师们读到的是他忠实于内心的感受和对自己的诚实。他不想再给自己和老师惹政治上的麻烦,他提出需要继续深入生活重新寻找创作基地的要求。

一贯主张“世上这么多悲哀和痛苦,我们应该把世界弄得更好一点”的画家黄永玉,碰巧出现在丁绍光面前。他刚去过西双版纳写生,他把那里称作孔雀尾巴的橄榄坝,描绘得像人间仙境一样,他鼓励丁绍光去那里收集素材。

黄永玉和张仃一样,把张光宇尊为师长,事实上张光宇先生并未直接教过他。人到中年的黄永玉并未直接在装饰画系任教,但丁绍光同样尊敬他。卧虎藏龙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校园里,有这么一个烟斗不离口、画笔不离手、多才多艺、乐观豁达、谈吐幽默、性格倔强的湘西凤凰人,十分惹学生喜欢。他画名不小,传奇故事颇多。丁绍光搜集到手的有:他同班同学先后多达150多人,因为一心搞绘画,中小学时代不断当留级生。在陶瓷厂打小工、报馆刻木刻,解放前还花八毛钱加入过一个“中国木刻家”协会。他离家出逃的小爱人,那年18岁,是他骑一辆自行车日行百里山路“追”到手的。他俩夜宿“鸡声茅店月”那种乡野小店,是真资格的鸡毛店——没有被盖只能盖鸡毛。有人说他画的国画不正宗,他就说:“谁再说我的画是国画,我就去告他!”黄永玉以画荷花见长,人问他荷花为何画得那样美、那样有感情,他说小时调皮,为逃避外婆的巴掌,推一个木盆就逃入家门前的荷塘,一躲就是老半天,荷花帮过我,荷花救过我,怎能没有感情?实际上,是躲在荷叶下把水上水下看了个通通透透。所以,他笔下的荷花,不是人家寄情寓意的枯枝败叶,往往是色彩丰富、多姿多彩的另一个感情世界。

听了黄永玉的建议,丁绍光立刻有了不可遏止的向往,想象着西双版纳那酷似异国情调的热带风光和彩云似的人群。骤然间,他想起了张仃、张光宇也画过这迷人的地方。


丁绍光头撞南墙即回头,张仃院长当然慨然应允。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张仃曾率领一小部分教师到过西双版纳写生。回校之后,毫无保留地向丁绍光展示过他用单色墨描绘出的热带森林蓊郁苍茫之美景,他赞同黄永玉对丁绍光的建议。他已预感到那份“美丽丰富神奇”,将给予学生不同于他的收获。

张光宇教授艺术史,特别着意向学生们传授对待中国艺术的新方法,引导丁绍光把目光转向中国古代艺术和少数民族艺术。有评论家认为“这一视觉和理论定向”至今也是丁绍光作品中最迷人的地方。功归于老师,丁绍光也完全认同。创作插图,单凭线条就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是张光宇的“绝活”。四年前,是这些线将丁绍光牵进了工艺美术学院;四年中,他从未间断过在线的世界遨游,直线、曲线、平行线,线与线相加、连接,线与线分离、重叠,线与线穿插、组合……画得苦,画得乐,画得苦尽甘来,其乐无穷;四年后,他以西双版纳为题材的首批作品,甚至他的成名作,几乎都是均等黑色线条构成的白描。

2000年10月,当世界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安德鲁·帕利诺(又译为安德烈·巴利诺)为写作《现代浪漫主义星座中的一颗明星》一文,专程从法国来到洛杉矶,对丁绍光进行采访时,曾以“构成您的绘画风格特定的完美线条,是否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您的老师们的认可?”设问求解。

丁绍光是这样作答的:“我的第一个大型作品系列是《百花》,其形式只是用粗黑线构成。在该系列作品完成之后,我就想起了张光宇曾对我的教诲,我感激不尽。他说:‘只有两条线,一条是垂直线,另一条是水平线,水平线可以表现安宁和死亡,垂直线象征生命,垂直线可以变化,当需要变化时,人们会将这两条线交集在一起,平行线不表示变化。'”

11岁时学习延续的线条,17岁时学习曲线,丁绍光在老师带领下很快走上一条正确道路,更让他没齿不忘的是这条道路让他掌握了这一艺术的主要基础。而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张光宇就驾驭着清新淡雅、柔美飘逸的线去过彩云之南——受人民文学出版社委托,创作了以云南傣族传说《孔雀公主》为题材的系列画。当他知道丁绍光梦入西双版纳之时,先生的神态,犹如当年新获《召树屯与婻木娜》构图时一般高兴。该图中的王子爬上孔雀的羽翼,孔雀把他带到了理想王国。

丁绍光版的“南行记”,黄永玉是策划,张仃是监制,张光宇担任出资人。

1961年经济困难时期,丁绍光当然不可能再次躺在社会主义身上——领取毕业实习的专用拨款。

300元,张光宇独家赞助。

300元人民币,那时是一个教授两三个月的工资。无疑是张光宇的一回大出血。

“当时这对我是好大一笔钱,我心存感激,舍不得用,就搭乘最便宜的火车向云南进发……”

火车之后是汽车,汽车之后是步行……20多天后,丁绍光终于来到西南边陲的西双版纳——真正的云海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