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丁绍光艺术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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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初识张仃,情醉毕加索

窗外春柳乍绿,冬寒尚未退尽,丁绍光因激动,手心和额角首先沁出汗来。从内阅室借到的大画册上,他第一眼看见就被深深地打动的毕加索油画——《苹果树下的少女》,手法夸张,既变形又换色,少女拉长的脸变成蓝绿色,苹果树变成群青色,但在整体幽静的色调里,少女的脸恢复了那少有的白皙、娇嫩与透明,真是美得凄凉。毕加索丰富多变的形式美,一个从未见过的艺术新天地,令丁绍光欣喜若狂。

有了第一次,他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次地借阅“毕加索”,很快受到了图书管理员的关注。管理“内部参考”和为批判提供资料的内阅室,管理人员头脑里长期绷着一条阶级斗争的弦,那时不称作神经过敏,而是受到嘉许的嗅觉敏锐。他们发现丁绍光一见毕加索的画就如痴如醉,一连数小时着迷,有时还喜形于色、击节赞赏,甚至旁若无人,摊开画册摇头晃脑地欣赏。他把一张桌子的面积越占越大,行为张狂。等管理人员收回画册,他们把丁绍光刚才阅读过的部分检查一遍,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大学时期的丁绍光

《人生》——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代表作。拥抱在一起的裸男裸女,据说饱含在画里的是毕加索对朋友的痛苦回忆和无法逃避的人生苦难的悲哀。

《人生》

《坐着的裸女》——毕加索步入了“粉红色时期”。

《坐着的裸女》

《阿维农的少女们》——就在这幅画的创作过程中,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宣告诞生。在这纵横超过2米的大油画上,或站着或蹲着的是五位全身裸露的妓女。毕加索下了很大功夫,他在平面画布上立体地表达出来,让人不是从一个方向观看,而是从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方向去观看,超出空间限制,给人的想象力插上翅膀,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高度结合在一起……

《阿维农的少女们》

《母与子》——画中少女充满青春活力。人物线条清楚、明暗分明。对衣褶的处理带有古希腊浮雕的特点,使人联想到古希腊罗马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的维纳斯雕像。

《母与子》

《女人花》——大师将他钟爱的女人画为不朽的花朵。这是毕加索1946年的作品。

《女人花》

《三个乐师》——几何学的色面互相衔接交错,从而产生音乐般的韵律与节奏感。据说这是大师在新古典主义时代以综合立体主义的手法完成的,也是立体主义达到巅峰时期的一幅值得纪念的作品。

《三个乐师》

《接吻》——一对男女相抱而狂吻,两人的相貌已完全变成野兽的样子。这是在社会危机的重压下,企图在性爱的熔炉中麻醉自己的性变态者。

《接吻》

《穿土耳其服的女人》——从这幅画里可以窥见毕加索新的爱情世界。模特佳克琳在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她是毕加索生命中最后一个情人和妻子。

《穿土耳其服的女人》

尽管毕加索的部分绘画作品1956年曾在北京进行过不公开的展出,年幼的丁绍光无缘前往,直到20世纪60年代之初,才让这位青年学子在第二课堂——北图,目不暇接地补上重要的一课。

如果当年的北图管理员,有机会看到20世纪最后两个十年丁绍光在世界画坛捧出的一系列“现代工笔重彩”,或在1995年北京举办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上有幸目睹联合国向全球发行印有丁绍光绘制作品和纪念邮票的“首日封”,不难发现当年达·芬奇、毕加索在他身上产生的深远影响(当然还有马蒂斯、梵高的画,当年在北图也曾经是丁绍光临摹的对象)。他在美国洛杉矶比佛利山庄的豪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主人的毕加索情结。尤其是那充满绘画、音乐、黑非洲木雕和热带植物的大客厅,主人有意强调的还是青年时代就追慕不已的偶像,壁炉上方虎踞龙盘着毕加索的丝网版画;与其相对的是主人耗10万美元购来的古董——毕加索写生用过的一座黑非洲木雕像,在艺术殿堂里如此与毕加索形影相随,足见丁绍光对其爱恋之深。


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生丁绍光手里夺下毕加索画册,北图的管理员赶紧查阅。图书进馆之初,编码建档的手续,虽说都是由他们一手操办,可内容呢?天晓得。一查一阅,让阶级斗争绷紧的神经立刻做出反应。重重将画册合上,大有把瓶塞扣回瓶颈,封死魔瓶的感觉。刚才不慎,画册让人借了去,魔瓶一开,一群妖精飞了出来,让青年人着了魔……

他们认为必须“救救孩子”。于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党委收到一封北图来函。函称:发现贵校装饰画系丁绍光系流氓学生,整天趴在资本主义垃圾上流露出不健康情绪……

学院党委不敢怠慢,立刻召开了会议。当与会者把目光从丁绍光的材料上移开时,他们看见了从会议室起身的张仃同志。


在中国的那个历史时期,被称呼为“同志”的,意味着担负一定领导职务,且是党内人士。张仃是二者兼有,既是副院长,又是老党员。他首先是一个抗日战士、革命军人,然后才是美术教育事业的行政领导。

虽多次“改换门庭”,但永不放下的枪是手中的画笔。就涉猎美术门类之广、创作作品之多而言,张仃堪称20世纪中国画坛杰出的一位画家。他认为各个门类作品的经典性不仅表现为作品自身的完整性和先锋性,重要的是它们往往对艺术的时风起着矫枉的作用,有一种方向性的启示。经过历史的检验,尔后美术界还对张仃有“中流砥柱”的高度评价,那是指张仃在中国美术发展的重要时刻往往用自己的艺术作品和观点惊醒大家。

“丁绍光的问题,我去处理。”既然有张仃院长主动站出来接招,谁还能说什么?


张仃召见了丁绍光,地点不在院长办公室,而是在家里。

就如丁绍光在多年后的《怀念恩师张仃》一文中所述:“就这样我第一次来到他的家,也第一次真正看到张仃作为艺术家的真面貌。”

“你在图书馆借了什么?”

“画册!十几本外文画册。”

“人家反映你——在画册里找什么?”

“我找毕加索!”

问话就是这么简单,得到的回答更简单,就是喜欢。

本来采用尊师的姿态站着的丁绍光,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本来是坐着的张仃,在屋里踱起步来。

张仃自言自语:“有意思!很有意思!”当然,这“有意思”不是指的北图,而是眼前的学生丁绍光。一看眼前这个很有意思的学生,竟然和自己一样喜好毕加索,许久不上讲台直接教学生的张仃,竟然答应在家里教弟子。与商品经济年代完全不相同之处,这“家教”不但不收费用,教师还得供应茶水什么的。

那一晚,谈话到最后,张仃将自己的北图借书证交到了丁绍光手中。那时的教授专用借书证可以在北图随心所欲查阅资料,还可限量外借,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无偿服务。

在《怀念恩师张仃》一文中,丁绍光满纸浓情地记下了刻骨铭心的“那一天”,也就是文中所述的“那一晚”,“被张光宇先生称为‘毕加索加城隍庙’的张仃,十分好奇而兴致勃勃地接受了我这个青年学子。当时我18岁,张仃41岁。他风华正茂,才思敏捷,谈文论艺,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那真可以说是神采飞扬,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丁绍光又到北图借书去了。凡毕加索的画、有关毕加索的文章,他都借,一借一大摞。回到学院就大规模地临摹,畅快地狼吞虎咽,反复临摹过的一些作品,到后来就能脱手画在作业本上了。

丁绍光后来回忆这段时间,他说:“起先是直接临摹,但后来就不是直接临摹,而是理解形式特色,再画自己感受的内容。我很喜欢毕加索的作品,学习他的方法和技巧,也采用了许多他的手法和内容,尝试形成自己的构思,其中包括当时在校内造成影响的石膏板画……”

就在他疯狂创作石膏板画的时期,不止一个同学听过他讲“张仃给毕加索送礼”的故事,不止同班十个人传阅张仃送他的那张与毕加索的合影。1958年,张仃作为中国艺术界的官方代表,有幸在法国见到了毕加索。当时政府为代表团准备了一件雕刻精致的象牙工艺船,让他带至巴黎,作为礼物送给这位艺术巨匠。张仃自己则送了一张从街上买来的年画。年画上面是中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门神,色彩极为丰富。从礼物的价值上看:一贵一贱;从毕加索的表情上看:一冷一热。丁绍光至今还完好保存着张仃送给他的那张与毕加索的合影,尽管照片已经发黄。丁绍光至今仍把张仃向毕加索送门神的故事,当作讲给取经探宝人听的保留节目。

晚年时期的张仃

他从不回避从毕氏“拿来”,包括毕氏本人的偏爱——对中国民间艺术那种色彩瑰丽、直抒情怀表达方法的偏爱。他年轻的目光,曾漫游在中国京剧的服饰、脸谱,中国建筑的红墙碧瓦,那层层叠叠的色彩之海上。

“我作品中浓重的色彩就是来自对中国古代艺术的研究。”丁绍光实话实说。


未曾长久相守,毕竟曾经拥有。

如今丁绍光的成就,母校脸上有光。可那时他为学校惹下的麻烦,却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毕加索这个“魔瓶”开启之后,他又继续寻找其他的“魔瓶”——转而研究20世纪早期艺术家马蒂斯、米罗、克利、杜布菲和达利,更加有目的地揣摩那些飞翔于墨西哥壁画上的精灵。进入高年级的丁绍光创作了许多画,一些低年级的学生也动手仿效他的作品,这不包括在张光宇教授指导下,运用传统线描手法为诗人闻捷著名的长诗《动荡的年代》做的插图。那是课堂作业。课余他搞的是石膏版画,说发明也可说是个发明:石膏渗了颜色,一层层往板上倒,红一层、蓝一层、黄一层、黑一层,一层一个高度,还有石膏渗了颜色变成的中间色调,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用刀子、用钉子、用刮刀,丁绍光谓之“不择手段”地一齐上:需要什么颜色、刻到什么深度、刮到什么深度、出什么颜色,他都认真探索,毫不含糊。色彩丰富的画面直追毕加索、马蒂斯……丁绍光乐得两眼放光,乐得饭菜不香,乐得对着窗外的天空大发奇想。这奇想是19世纪荷兰大画家梵高做过的——幻想有一天会从天上采撷彩虹,放在自己的画布上。仅是一个丁绍光身陷色彩的漩涡里吗?不是,效仿者众多。低年级的学生,三五成群,也在课余玩起了石膏板。当时,这些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侵蚀。有人向文化部打了小报告:“放纵青年学生学习外国资产阶级艺术家”——法号吹了起来。文化部措词严厉的通报下达到各艺术院校,并点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名。

“我作品中浓重的色彩就是来自对中国古代艺术的研究。”丁绍光实话实说。

20世纪50年代张仃和毕加索合影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张仃,在不久后的“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阳奉阴违”是罪状之一。

在丁绍光的书包里,在张仃之后又添了一张张光宇教授的北图借书证。庞薰琹等老教授的家,还为他夜来请教留下一道缝。在“东风压倒西风”的那些年,虽然丁绍光胆子一贯大,但他出入这些宅院,也不得不学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

他心里十分明白,大学时代曾给老师们惹下一个又一个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