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
1.时间性的代际变化
学生:格非老师您好,您觉得在当代作家身上,比如说韩寒、郭敬明,还有现在很火的那些网络小说作家身上,您所说的这种时间性,有没有一种代际上的变化?如果有的话,您对这种变化和它所造成的影响有什么看法?谢谢!
格非:非常好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难回答。过去中国的文学,差不多每过十年,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十年的时间里面,会出现一波新的作家。比如说,我们有40年代出生的作家,有50年代出生的作家,有60年代出生的作家。每隔十年左右,就会有变化。但是到了最近,我发现,这个时间变得很奇怪。它不再以十年这样的时间段出现作家,而是出现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分野。就是50后、60后,乃至包括一部分70后,是一拨人。80后、90后,包括00后,可能是另外一拨人。这个当中有一个明显的分际。
这个分际是怎么来的?社会本身在变化。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在外边失踪个两三天,父母是不管的,因为家里孩子多嘛。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情,我们当地有个小孩生下来,眼睛有点不好,医生就建议,把他送去做个手术,把这个眼睛治好。当妈妈的就说,不用不用,我再生一个吧,这个就算了。现在如果有人说这话,你当她是开玩笑,但在当时这是真事。而在当今这个时代里边,孩子不能离开父母两个眼睛的视线。社会本身有很大变化。所以80后这些作家,他们关注的着眼点,和我们有很多不同。而且我有一些看法,不一定对,供大家参考。我觉得,由于这个社会本身发生的变化,当今年轻的这一代人或者几代人,人格的成熟或许相对要滞后一些。
所以很多人都问我说,为什么80后及以后的那几代人中,虽然出现了一些很不错的作家,但为什么这些作家没有呈现出一种很好的成熟度?我说可能时间还没到,他们的成熟可能稍微滞后一些。像我们之前的这些作家,像韩少功、莫言等人,他们十几二十岁就成熟了,少年人写出来的东西,也非常深邃开阔,有很强的历史感。但是今天你在韩寒、郭敬明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里边,看到的是另外的景观。我不是说这个东西它不好。所以关于你提的问题,一定要做很好的分析。我注意到最近,学界和批评界,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学者里面,比如说人民大学的杨庆祥,做过这方面的一些研究。我觉得也需要80后、90后、00后这些年轻人,自己来反省或者反思,来认真看待这样的一个问题。
谢谢。
2.只有时间性的东西才能够提供真正的意义
学生:格非老师您好,为什么您会觉得空间性的东西无法给我们提供意义,而只有时间性的东西才能够提供真正的意义?
格非:由于演讲时间的限制,不太可能把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都说得特别清楚,但你的提问使我有机会把这个问题再深入进去。比如说我们这么多的人,从生下来就进入一个机制,就是说,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都在经历一种竞争关系,全是空间性的竞争关系。我们都在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挣钱,然后我们银行的存款数字在不断增长。当然也有些人挣不到钱,怎么努力也挣不到钱。今天,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大家晚上做的梦是一样的,都想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富翁和成功人士。这样一个现象在我们这样一个竞争性社会当中,司空见惯。
为什么我说空间本身不提供意义?在传统文学里面,空间从属于时间。比如说,作家写一个猎枪挂在墙上,这个猎枪是一个空间性的东西。猎枪挂在墙上,作家随着情节往下推进,推到突然爆发了枪战,这个人从墙上拿下猎枪把人打死。这时候读者就会觉得这个作家了不起。你看,他前面写过猎枪,墙上有。也就是说这个空间性的细节是为情节服务,为整个作品主题服务的,所有空间性的东西都是归属于某个意义。但今天的空间是单列的,作家写这个猎枪,但是后面不用写它打响,它就是一个装饰,就在那儿。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觉得也是如此,我们沉迷在太多的空间里。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是一个以色列的作者写的,叫《安息日的真谛》。它说上帝当年在造人的时候,规定一个星期中的六天是空间性的。星期一到星期六必须去赚钱,必须去养活自己,必须去占领更多的空间,必须去扩大自己的见闻范围。但是有一天是不允许工作的,这一天你必须跟上帝在一起,跟意义在一起。你必须想一想,我到底为什么工作。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机会思考。所以这个作者也说过同样的一句话,他说:“空间不提供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时间提供的。”因为只有当我们处在一种有限性的时间里面,我们才会去思考意义。假如有一天科学可以解决人的死亡难题,永远长生不老,永远可以不死,我们也许就用不着思考意义的问题了。我最近听到很多朋友告诉我说十年至二十年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到二百岁,我吓一跳,我很难想象这一天如果到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可爱,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有限性的时间里。
但是你不要忘了,你的生活有意义,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除有限时间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时间,这个时间我把它称为“超时间”。基督教里面说人死了以后可以进入另外一个时间,比如天堂,比如地狱。正因为那个超时间的存在,使得我们这个有限的时间充满了意义。
民国时,中国新儒家的重要代表唐君毅先生,有一次到教育部出差,住在一个破庙里面。到了晚上看到月亮和老鼠出来,破庙显得很凄凉,他突然脑子一愣,悲从中来。他想起了什么事呢?他觉得人生就好比开会:妻子、孩子、父母、亲朋好友就好像从各个地方来开会,而这个会是会散会的。那么散会了怎么办呢?他当时还很年轻,他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希望能够提供解答。大家注意,这是对时间的沉思,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的沉思,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不是说你对时间沉思,马上时间就可以拯救你,就可以让你不死,不是这样的。这个对意义的思考会改变我们的行为,会改变我们的气质,会改变我们对生活乃至对于死亡的态度,会让我们产生重要的变化,而这些东西过去是文学、历史、哲学提供的。我刚才讲关于对时间问题的思考,时间是一个河流,她永远在安慰我们。不管你遭遇到多大苦恼,只要回到时间的河流里,她会提供一个方法来化解一切矛盾。如果化解不了怎么办?雷蒙·威廉斯说:上帝本人会亲自出面解决矛盾。你们看古希腊悲剧就是这样,上帝亲自出来调和矛盾。
但是问题是我们今天忘了“时间”,我们不在这个时间的河流里,没有人来抚慰我们,给我们提供意义。所以我说曹雪芹其实也没有办法提供答案。但曹雪芹重要的地方在于他提出了问题,迫使我们来加以思考,我认为这样的思考是有意义的。
谢谢!
3.我们存在的意义
学生:尊敬的格非老师您好。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睡到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想到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人生数十寒暑,但古今数十亿年没有穷尽,在这样的时间长河中,人赋予时间或者空间的延续性,或者,我们时间的意义是虚构的吗?这种意义到底有什么样的价值?
格非: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深度的一个问题。我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如果我们回到文艺复兴之前,那个时候大家相信上帝还在那儿,还没有被尼采和后面这些人用“上帝死了”的观点“杀”掉,那时上帝会提供给人们永恒感,没有破碎的问题。
如果去罗马,走在大街上,房子的时间感会马上涌现出来。有一次我和几个作家到罗马去,所有的房子都是六百年、八百年、一千年之前的,没有什么新房子,晚上走在罗马的大街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觉得害怕,好像行走在古楼组成的历史之中。房子建得非常结实,因为当时的建造者有一种对时间和永恒的确信。问题是,这个上帝突然“没有了”——当尼采宣布“上帝死了”时,永恒感破灭了。
当然中国的情况跟基督教传统不一样,印度的情况也不同。比如说我们今天重新思考佛教的意义、儒教的意义,完全不同。所以我觉得年轻人学习一点佛学也很有好处,因为过去中国人研究文学都是这样,过去尤其是近代,所有的大学者,他们对儒学和佛学都同样重视,唐宋以后,儒学的发展就和佛学纠缠在一起了。佛学对于世界的解释与超级时间的解释,与西方的基督教神学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佛教里面讲到这个“涅槃”,讲到有个永恒的彼岸,然后讲到人生都是幻境,它是有一定意义的。就像当年王阳明说的,佛教至少帮助我们从欲望中摆脱出来。
但是儒学,中国传统哲学是如何来解释我们人生的意义的?中国的儒学认为,人生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成就美德,所以中国有句话叫作“有志不在年高”,你活多大岁数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成就美德。中国是一个道德国家,你的生命要有意义,你要有责任感。你要肩负起你的责任,要完成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过去一个人死了,说他“终”,不说他“死”。所以《周易》里有句话“小人曰死,君子曰终”。对小人来说是死了,对君子来说不是死了,是“终”了:你完成了你一辈子的使命,你孝敬父母,抚养孩子,你把你的工作完成了,那你就无憾了,你“终”了,结束了。“始、壮、究”指的是这三个阶段,“究”代表终了和完成。比如说古人,父亲死了,我们叫“考”,母亲死了叫“妣”。意思是说父亲可以无憾地走了,因为他养育了子女,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正直的人,他成就了他的美德,这个“考”就是成就的意思。那么母亲呢,她的品德完全可以和父亲媲美,所以也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了。所以中国人过去对时间是这样的一种思考,他不是说活得越长越好,不是这样。
中国古代尤其是先秦的典籍当中,君子们随时自杀的,对不对?中国过去的人是慷慨多气,他为了某种价值观,会舍生取义。大家读孟子,就会非常清楚这一点。我觉得中国提供了一个对意义的阐释,这个阐释在历史的长河里也是非常清晰的。当然西方有西方的一个阐释,印度有印度的阐释。但是雅斯贝尔斯说过:中国、希腊、印度、希伯来这四种文明,或者更多文明,经历了一个轴心时代,但是今天这个轴心时代过去了。当然,我们提供意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们思考意义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所以你会有这样的烦恼。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思考。无论如何,要重新赋予我们的写作、我们的生活以意义。
谢谢!
4.文学可能会重新汲取现实主义的力量
学生:格非老师您好,在后现代很多文学作品里有大量的空间性的描述,从阅读的体验来说是不舒服的。这种不舒服会把我们引入到一种焦虑中,这种焦虑可能是对永恒或对时间的焦虑。空间性的永恒的焦虑是不是也有可能提供一种意义?这种意义是否代表了从空间性向时间性文学的转向?
格非:这个同学的观点我是完全赞同的,他不仅理解了我刚才整个演讲的问题,同时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看法。过去我们把传统的文学叙事,称为“历时性叙事”——经历的“历”,时间的“时”,经历时间的叙事,这是传统的文学。
今天我们把现代主义的文学叙事,称为“共时性叙事”,也叫“空间性叙事”。今天更多是空间性。这个同学说,空间性叙事也是有意义的,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比较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几位作家,乔伊斯的写作里没有时间的连续性,全是空间的并置。上来就是空间、空间、空间,就像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全是画面,当这个电影胶片在流动的时候你感觉时间在变化。所以这种叙事也是依据一种绘画的逻辑来展开,诗歌和小说都是如此。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叙事?刚刚这位同学提到一个很重要的意见。因为时代和世界本身发生了深刻的变革。现代主义文学也在模仿这个世界,它把这个社会里面触目惊心的一面呈现给我们,它的困惑,它对永恒思考的困惑,也一起呈现给了我们。虽然卡夫卡、托尔斯泰他们呈现出某种困惑、焦虑甚至荒谬感,可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对永恒,对上帝的思考。所以托尔斯泰才会说“天国在我心中”。
这些作品,在一个变化了的时代里面,应对了这个变化了的世界图景,它提出了非常多的重要价值。加缪也好,卡夫卡也好,所有这些现代性大师极其重要,是他们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变化了的时代的基本面貌。如果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面,你再用一种传统的方法来写作,是不敢想象的。
所以我个人觉得,今天的文学可能会重新汲取现实主义的力量,但是它不可能回到简单的现实主义当中去,它一定会更丰富,一定会有更多的变化。所以我觉得这个同学刚刚的发言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提醒。
谢谢!
5.最可怕的是不思考
学生:格非老师您好,您谈到了文学作品背后,是它的作家赋予我们意义。但实际上文学作品它是个性化的表达,它背后的作家,他本身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本身有其独特性、局限性。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在这个时空当中,作品要给人来赋予一种意义的话,它真的能够解决我们普遍认为的这个意义吗?
我个人的想法,无论是作品,还是作品背后的作家,如果想传递一种意义的话,可能最后传递的是作者的信仰。刚才您提到几个信仰体系,无论是佛教、基督教、印度教还有其他宗教,这是一个回到时间的河流之后,无论上溯还是向下,还是在整个的时空当中,给我们带来的几个信仰。我不知道我的认识是不是对的,还请您指正。
格非:你说得很好。虽然说得有点绕,但是这个观点很有见地、很重要。我的一个看法是,如果你能够获得一种信仰,当然很好,问题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简单地把一种信仰拿过来,我们首先需要思考,在思考的基础上,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个问题的意义。
如果说,一种信仰是原封不动地在那,等着你去拿来,拿来然后就那么用,一切问题都能解决,那就太简单了。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并不能因为说,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就不提供意义,就这么提供一堆空间性的细节,让大家看看热闹——侦探、悬疑、言情,诸如此类的空间性的东西,大家满足一下就可以了,只要阅读有快感就可以了。
我们同样也不能说,让作家随便去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任何作家都提供不了。托尔斯泰一辈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上帝死了之后怎么办?他最后也没考虑清楚。如果他考虑清楚了,那他八十多岁还会死在一个车站里吗?他既然说“天国在我心中”,那他自己为什么还要往外跑?托尔斯泰是一个悲剧性的例子,他身上充满了矛盾,但他的思考极有价值。所以我觉得我们今天应该去思考我们自身的问题,我们要去寻求这个答案。如果你的信仰有用,当然可以,那你就去信。所以呢,我觉得这个当中,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是托尔斯泰告诉我们的,我们今天生活,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我们的生活最可怕的是什么呢?是我们不思考。我们一头扎进一个自动化的生活,读书、求学、买房子、买汽车、评职称,这些都是别人规定好的,它是一个自动化的过程,不需要思考。人家这么说了,你就这么去做,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托尔斯泰告诉我们,他说的非常严肃,他说这种生活,就好比一天都没有生活过。因为这不是你要的生活,是别人给你规划好的生活。那么这个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康德当年说的——你必须做出抉择。我要这个,我得付出,我得承担,通过思考来指导我们的行为,通过反省来决定我们的抉择。
6.我的创作思路
学生:非常感谢格非老师。您刚才一直在谈论时间。然后我发现您的作品《江南三部曲》,其实也是对时间的一个沉思。我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发现,人物之间的关联,实际上是比较弱的。我想请问您,您是有意安排的吗?如果是,为什么?谢谢。
格非:这个涉及我自己的作品,就是《江南三部曲》。坦率地讲,我觉得,那么多年,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时空问题在《江南三部曲》里边有一些思考。我写了近一百年中国社会的变化,当然,里面会有非常多的时间和空间的交织。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的生活记忆。我是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这个年代出生的人,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记忆,从60年代到70年代,然后到80年代,每过几年,这个社会就发生非常大的变化,社会形态也发生很大的变化。
但是慢慢地,会感觉到,这个变化本身变得很迟钝。有个日裔的学者叫福山,他提出了历史终结的概念——历史终结了,我们在意义之外,时间也突然不动了。也就是说,我们生活一天还是生活多少天,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都是空间性的,它没有目的。时间的河流,即便存在,它也缺乏目的性。
如果这个时间一直在流动,这个历史一直在变化的话,我会感觉到,我在历史当中,我在这个时间的河流当中。但是,如果你感觉不到时间在朝着一个目标前进,我们只拥有空间的碎片。
胡风当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叫《时间开始了》。他没说新中国成立了,一个新的世界开始了,而是说时间开始了。什么意思呢?意义开始了。意义,我们说,总是和时间连接在一起的。你要相信自己处于历史之中。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些思考,浸透在《江南三部曲》当中,从辛亥革命一直到今天,这么一个历史的变化。
当然我也可以告诉大家,我最近又写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这个小说,它的二分之一已经在《收获》上刊出了。到今年的四月份,可能就会出版它的全书。这部作品我觉得可能和我今天讲的这个题目有更大的相关性。
我的小说写的是中国乡村的变化。我写这个小说的动机是什么呢?具体来说,就是当我回到我的老家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老家没了。整个没了,全部都是一片瓦砾,因为城市化,拆迁。这个在很多地方都在发生。
可是对我来说,意义有所不同。我在这个蒙蒙细雨中坐了两个小时。下着雨,我坐在我们家门口那个废墟上,坐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当中,我百感交集。为什么我百感交集呢?因为虽然四周空无一人,但我的耳朵里边好像听到了我的邻居在说话。
我们村庄大概是在东晋的时候从河南迁过来的,它有非常长的历史。我在村庄里面生活了很多年,所有的这些邻居,周围的这些人,那些个孩子、老人,他们都在和我说话。我觉得耳朵里面边有那种嘈杂的声音。
然后我就出现了一种恐惧,什么恐惧呢?假如我不来写这个作品——我的小说是从1958年开始的,从50年代一直到2007年,如果我不来写的话,我相信我们村庄里边也不会有人来写。那么,所有的这些人和事都将湮灭。
再过若干年,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村庄里边,曾经生活过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具体的人。这些人都在时间当中,一个一个的面目都在我眼前。我相信我的这个新的长篇呢,和你刚提的这个问题,更加契合。
7.反思现代主义文学
学生:老师,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您演讲的题目要叫《重返时间的河流》?我觉得这个题目里包含了一个预设,就是,人原来在河流里,然后主动选择了从河流里出来了,来到岸上。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是河流里的水,自己干涸。所以我们现在不可能说,重返时间的河流。这个重返,它本身是一个悖论。
现代主义的文学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它们并不是所说的那种无谓的空间性。就比如说,空间性的文学作品,确实有侦探小说和武侠小说这种纯粹供娱乐的。但是还有好多优秀的作品,它们同样是空间性的。
但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一种是无意识的无意义,就是说纯粹的娱乐,另外一种是有意识的无意义。我觉得有意识的无意义,它是揭示世界无意义的真相,就是它事实上不是无意义,而是一种勇敢。它是直视现代社会中时间的死亡、意义的死亡、答案的死亡的。
所以,所谓重返时间的河流,它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复古的情怀?就像昆德拉说,无意义是可以庆祝的。我觉得这种庆祝,我们可以叫它超意义。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这个地方因为是荒原,所以就不能居住,就要回到一条事实上已经干涸的河流?是不是可以选择以一定的方式,在这个地方居住下去,然后勇敢地面对这些现实?
格非:说得非常好。你上课的时候坐在第一排,今天我发现你仍然坐第一排。因为这个同学特别喜欢思考,而且我觉得她的问题总有深度,我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她提的这个问题里面,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刚才我说的消费性的部分。这个部分我不用谈了,大家都理解。
第二个就是现代性,就是现代小说里的空间性,这部分没有给予具体评价。你刚才的观点,我大致也同意。我觉得说得很好。
但我和你的看法也有不同的地方。我在这里给大家提供一个背景。比如说,有个德国作家,曾经说,用空间来取代时间,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也就是说,现代主义的文学本身今天需要反思。它虽然有意义,但仍然需要反思。现代主义文学导致的一个灾难性的后果是什么呢?文学作品,它不再供我们普通人阅读,现代主义文学它成了大学里研究的一个材料,跟大众脱离了。现代主义文学有一句非常响亮的口号,叫“鄙视普通读者”。他写作,不是给你看的,是给大学教授们来分析研究的。每年,关于《尤利西斯》的研讨会都在世界各地举行。大家多年来都在研究这本书,但事实上读过这本书的人很少很少。现在国际上有非常多的对现代主义研究的著作,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视角,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研究现代主义的。大家平时都问我一个问题:现代主义的这些作品,写得那么难看,看得让人那么头疼,线索那么复杂那么混乱,根本就没人看没人买,它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那些佶屈聱牙、不受市场青睐的作品,是凭什么活下来的?它们为什么会被供奉在图书馆里,供奉在我们书架上显赫的位置?也就是说,很多人看不懂《尤利西斯》,但是他们的书架上都放着《尤利西斯》,这是为什么呢?
这里面有一个经济学的问题。美国有个学者就说,现代主义的作家,他背后有一套逻辑,什么逻辑呢?我写出来就是让你看不懂,我的作品也不卖给你。《尤利西斯》刚出来的时候,只印了五百本限量版。你想买我也不卖给你。我把书的价格提高三十倍,就相当于一本书印了一万五千本。只要有文学赞助者买下这五百本,就足够了,普通读者看不看无所谓。那么问题是,谁在背后给他当这个赞助者呢?我告诉大家,最重要的一个赞助者就是大学。因为有大学的存在,高等院校的存在,永远不缺乏对高层次的、艰深的作品有兴趣的人。那么这样一个过程实际上包含着经济学运作,要不然它难以为继。但是今天我们却要反思这个问题,真的需要把文学写得那么难懂吗?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呢,全世界的作家和学者对现代主义都有一个持续的反思。反思完了以后要重新寻找新的道路,重新建立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我的意思和你一样,我也赞同你的观点。不是说现代主义没有用,它非常有用,它的探索是严肃的,可是,它仍然需要反思。我们需要汲取它的养分,它的优点,但是我们还要往前走。
谢谢!
(本文根据2016年1月10日格非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的演讲《重返时间的河流——文学时空观的演变及其意义》整理而成。)
清华大学校长邱勇院士(右)在“人文清华”讲坛首场演讲中致辞,介绍格非教授(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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