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纸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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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比颜回晚白头

如果没有孔子,颜回就不可能这样出众—颜回的白头,颜回的早故,颜回的学富五车,还有七十二贤之首的名号都统统摆不上桌面来。正因为有了孔子仲尼,颜回二十九头发皆白,四十一岁仓促谢世才最终被后世载入史册,也为儒学界扼腕千古。

颜回的白发因何而生?

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没有为我们提供答案,倒是圣人曾盛赞弟子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室,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推理颜回白头的一个佐证。“年十三,入孔子之门”,此后终生师事之,而孔子治学又以严谨著称,颜回的一生都被繁重的学业和生活负担压迫着,几近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常生活,不白头倒是奇怪了。

曾夸口“白发三千丈”的谪仙说他是因“愁”而白的,那么颜回是否也“缘愁似个长”呢?孔子回答说,颜回乐而忘忧!有鉴于此,颜回顶上白发如果不是遗传,就是孔子所致了。

孔子把自己漂泊的艰辛无偿地分给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弟子,其中就有颜回。那是公元前492年,在孔子故里,一个贫而好学、聪敏过人的贤者被自己满头霜染的白发惊呆了。他可能是从泗水河的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可能是从一碗清淡的米汤里折射出自己萧条的样子;还可能是从老师整冠束发的铜镜里捕捉到自己的苍老容颜。但,春寒料峭的北风依然硬朗地掀动他的袍襟,还有他的头发,以至于白发像一束充满玄机的拂尘,抽打着孔子门生的定力。孔子也被拂尘的尾丝轻轻扫了一下额角,连忙眯了小眼端详颜回,良久,方说,贤哉,回也!

恐怕也只有孔子能理解颜回了,只有孔子能读懂颜回满头熠熠闪光的字符了,那该又是一部洋洋洒洒数万言的“论语”呀!有关于他的仁,有关于他的礼,也有关于他的师道尊严和克己复礼……颜回的白发闪耀着无穷的智慧和乐而忘忧的光泽。孔子周游列国时曾向李耳问礼。相传李耳生来就“皤然一老子”,而颜回直到二十九岁时才从外表上达到李耳的境界,比起老师的老师来,显然在时间上差了一大截,所以他虚心好学,从不为学识过人而沾沾自喜。这只能是颜回了。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一大堆颜回的事情,而我呢?我又是在哪一年发染薄霜的呢?掐指数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吧?人近中年,渐渐两鬓斑白,实在有碍观瞻,赶紧买来染发水,抹了又涂,涂了又抹……抹过了,涂过了,面对一头不属于自己的乌黑,一股暮年将至的悲凉如鲠在喉。要知道,白发与皱纹一样遭人诟病,白发的不期而至显然是奔着自己年龄来的,但四十为不惑之年,距白发苍苍尚有一段距离呀!遥想当年伍子胥是怎样一夜白了头的?再想想自己应该没有沦落到非白不可的地步,可是头发偏偏就白了,白得很彻底。

虽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昌黎也是在不足四十的门槛前就“视茫茫”“发苍苍”了;虽说东坡居士三十八岁时也已“尘满面,鬓如霜”了;又虽说复圣颜回二十九岁就已是我现在这副萧条样子了,甚至比我还显苍老,还显古旧。但我仍觉得华发来得太过匆忙,太过突然,在我没有准备,没有把握,没有让青春大放光芒的情况下竟擅自出现了,直叫人扼腕矣,嗟叹矣,猝不及防矣!我相信仲尼如果在天有灵,看了我的白发,也会摇一摇睿智的脑袋说,岁不寒,松柏也会凋吗?我不是他的三好学生颜回,所以白头就显得不伦不类。

但是,再怎么说我也比颜回晚白了十个年头。十个年头就有十个年头不可估量的价值。在这十个年头里,我兢兢业业积累着个人资产,虽不富有,也凑合着能活。而在春秋时代的鲁国,一条偏僻的陋巷里,颜回正“一箪食,一瓢饮”维持着生计,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矣。他是用他老师的一句句调侃安慰我的,我摸摸头上的白发好轻啊!几乎了无分量。

颜回在他白发之前就已经出类拔萃了,而我四十余年韬光养晦的履历,却只能以一头白发来与古人平分秋色。不要说比老子比颜回比谪仙比韩愈比东坡先生了,就是比比自己头上的白发也觉汗颜。

千百年来,飞扬跋扈的白发造就了无数风云古今的贤者,也间生着如我一样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白发并不是衡量智慧的砝码,它只是计算生理年龄的一种直观方式。“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唐天宝十一年,李白与好友“登岭宴碧霄”,面对苍莽大河之水,悲从中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虽胸怀万丈不平之气,也只能借酒以浇块垒。这是催生白发的又一种解释。历史长河中又有多少郁郁不得志者,诸如李广、冯唐那样“白首不见招”;有多少把一生的青春韶华都枯萎在御花园里的白发宫娥呢?“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她们只能借着月光在冷宫的房檐下闲坐说玄宗了;又有多少被当政者桎梏在异域他乡,如皓发苏武、老叟张骞呢?他们也只能慨叹一声“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能入玉门关”了……

如此茂盛而茁壮的白发,于须臾间淹没在滚滚的历史烟尘里不见了,还有谁去理会颜回二十九岁白了的“少年头”呢?

我当然不去与颜回作类比,我有我的自知之明。何况我也有我的修饰方法,白发可以染成黑发,黑发可以变成黄发,不管它是“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窿”还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反正当今社会,染发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至于染来染去对头皮对发质有没有影响就另当别论了。

掩饰瑕疵是当代人的通病,不像古人那样洒脱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美就是美,丑就是丑,直抒胸臆。头发白了,怕后人不知道,还要写进诗里,写进典籍里,前贤的洒脱不羁和对瑕疵的满不在乎反成了我们看轻古人的笑柄。颜回宁愿师从孔子而不愿入仕的做法,导致其英年早逝,家人连棺椁都买不起,最后是东家筹,西家借才草草下葬的,颜回的尊师孔子事后却说:“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不知圣人的辩驳是虚伪呢,抑或是高尚呢?我们没法理解,只好搁过不提。

又但是,白发皤然的古人总在我眼前晃悠,其中一个叫李太白的诗人一边炫耀他的白发多么多么长,一边艳羡鹿门山的孟夫子,说老兄你“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几乎就是人间的神仙了……实在搞不清楚李白是拿一头白发没办法才故意说反话呢,还是果真具备了这样的审美观?反正我是做不到这一点,染发时唯恐遗漏了一丝白。要知道,缺陷可以藏在心里,绝不可招摇过市捧给外人去欣赏。反过来说,我们吸取了古人的经验教训,从而学会了把自己包在厚厚的盔甲里,彼此看不透对方的心思,甚至包括身边的另一半。

人与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篱笆,不仅适用于官场,而且适用于友情,就连在家庭生活里也常常扮演着言不由衷的角色。我们活得都很累,而两千五百年前的颜回先生却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累。

颜回把一头白发随意绾个结子箍在脑后,白发苍苍的,侍奉在身高九尺六寸,且臂力过人的老师左右,甘愿做一个“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谦恭弟子,没有心计,不打哑语,坦坦荡荡地行走在鲁、卫、曹、宋、楚等国苍茫而坎坷的大地上……如此想来,颜回先生的白发又不大可能是因了心理或生活负担而造就的,他把做学问看作是一件乐事,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他走过的列国荒原上,到处撒满了智慧的珠玑。

不管是李白,还是孟夫子,或是颜回,他们顶上的累累白发里毕竟没有我的一丝半缕。我倒是想拜谒一番颜回故里,虔诚地踯躅在那条飘满竹简清香的陋巷里,然后一箪食、一瓢饮地回味先哲的清淡生活,可是谈何容易哟!

在我比颜回晚白头的十年里,一再庆幸自己依然年轻,依然有大把的光阴可以虚度,每每看见白发老妪或老叟从眼前蹒跚而过,也不去设想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变得那样苍老,那样的光阴屈指可数。我坚信老子在襁褓时应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颜回在二十九岁时一定生过一场大病;李白肯定是饮酒过度;韩愈绝对是为文所伤;苏轼是因丧偶之痛而伤及脏腑;而孟浩然则是食多了鹿门山的野味菜肴……他们都有白发早生的理由,而我一样都不沾边儿。

现在好了,我也跻身在白发之列了,耳听得东坡先生唱“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俗人与圣贤之间毕竟是有差别的,即使一样的白发也有不一样的说道。

沮丧之余,细观慢慢褪色的发丝,忽然发现那些白发质地良好,柔而不缺刚性,白而不乏光泽,这是肾虚血热者所不具备的特性,那么我头上的白发必定是我已经成熟的标志了。好得很,这个结论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