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纸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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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五点三十分

五点三十分。北方四月的清晨,我把计程车准时停在晨光乍现的车站广场。

县城依旧酣睡,城里大多数居民都还编织着怪诞虚无的梦境。善于鸣柳衔泥的伤春雀,仍栖在巢里,有一只早起的小鸟倒是扑棱着鸟翅,落在计程车的引擎盖上,侧着脑袋看我,身轻如叶。它一定想尝试着和我沟通一下心情;它一边砥砺黄喙,一边透过车窗侧目我的表情;它偶尔啁啾一声,偶尔剥啄出一声清响。我不想去惊扰它,非常可爱的小生灵,在声息岑寂的早晨独自飞来陪我。我唯恐弄出一星儿声响,干脆静静地伏在方向盘上,一如往常继续将仓促收场的清梦进行到底。

二十五年前,同样的五点三十分,只是不相同的季节和地点,我推着破旧的单车,踩着冷硬的夜色,匆匆赶往五里开外的中心小学。那时,头顶上依然是万千闪烁明明灭灭的星星,身后紧随着一言不发的父亲,还有绵绵不尽的冬寒。

出村三里半,有一土堡,父亲日复一日地陪我经过那片废墟。老人们说里边住过一户财主,人死了,家破了,财产也流落到了别人家,堡子里却没人敢住进去,年复一年土堡破败了,成了一片废墟。但我不得不面对它的存在,我总疑心那里面依然住着财主一家,只不过那家人都很怪诞,不言不语,也不食人间烟火。父亲说,啥事儿都没有,人们瞎说呢,你走你的路吧。我走我的路,但我心思不在路上,忍不住回头看看,回头看时,发现父亲站在那个土堡前的阴影里为我壮胆,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轮苍凉的上弦月或下弦月,一座黑黢黢的土堡,还有我的父亲,永远定格在我心中的星光灿烂或晨色微曦的五点三十分。

现在我每次出车,仍觉得老迈的父亲不声不响地坐在后座上,陪我驶向城市寂寞的清晨,以致我开车时总习惯回头看看,看见后座上没人,心里反而变得空落落的,不由得鼻子发酸。

五点三十分的风影飘忽如魅,渺无声息;五点三十分的一景一物像蒙着一层玻璃一样的薄膜,清冽而凄寂,富有诗一般的质地。当然,一年当中的五点三十分会有不同的气象发生,有时候天空如同罩了一块硕大绵密的幕幔,汽车的强光灯都无法穿透它的经纬,这种时候我开车会异常小心,害怕出什么事故。每个人都有约定俗成的宿命,而我把这种宿命固定在了五点三十分。

天上有一颗被晨光遗漏了的星星,苍老地俯视着地面,那是不是父亲执着的眼睛呢?

站前广场又多了几辆计程车,都是我的伙伴,相互摁一下喇叭算是打了招呼。我们各自蜷曲在车里,一脸困倦,但只要火车一进站,即使出来的只是零星几个乘客,我们也会没命地摁喇叭,瞄着乘客的方向。

天上的星星仍恓惶地眨着眼睛,让人想起受了委屈的孩子。父亲眼神里从不流露这样的表情,我坚信这颗星星肯定不是父亲,这是一个被人驱出家门的流浪儿,他的样子招人怜惜—仿佛当年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赶赴遥远的省城打工一样,身边缺了父亲的庇护,眼前的出路又那样迷茫。父亲说,好好走你的路吧,别瞎想。我听着父亲的叮咛一路走下去,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今天。

五点三十分的星空只有在冬天才充满幻想,那时天上的星星如芝麻一样撒得密密麻麻,杂乱无章。明明灭灭的星辰有如父亲,有如流浪儿,也有如古英雄。一颗一颗闪烁着犀利瞳光,倔强而轻狂的光芒搅乱了五点三十分的恬静与肃然。

力群先生有一幅版画就叫《黎明》:一头白毛驴,一头黑毛驴,寂寞地行走在黎明前的河沿上。瓦蓝瓦蓝的天穹,一轮圆月如明镜高悬,远山缥缈,长河如带,一株散漫的开杈古树……骑驴老汉手搭凉棚,眺望黎明时分模糊不清的旷野,似乎听得见白毛驴呜哇呜哇地鸣叫,倒是负重的黑毛驴亦步亦趋不声不响……画中的意境是我童年时的向往,想象那个头缠白毛巾的老汉骑在驴背上的样子是那样悠闲;驴蹄踏破了薄薄的一层曙色,鸡鸣狗吠的乡村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如果那时候老汉手腕上戴一块表,我想必定就是五点三十分了,五点三十分的老汉是去赶集呢,还是去走亲戚?身上的棉袄一定被夜露或薄霜打湿了,他沐浴在蛋青色的晨曦里,为几斗米而奔忙……我一直痴迷于那种清澈见底、如诗如画的五点三十分,清冽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婆娑如兽的古树点缀在散发宣纸味道的河堤上,有着古隋堤上杨柳迎风、醉看残月的柳屯田的独特情怀!

我知道五点三十分其实就是一页白纸呢,什么都可以画上去,什么都可以不画,而水墨和丹青就握在我手里。

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人把扫帚伸进我的车轱辘下面,嘴里嘟囔着什么,车盖上的黄嘴翠鸟飞走了,也带走诗一样的好意境。不远处有一对提旅行袋的恋人急急忙忙地往车站候车室跑去,广场的犄角处弥散起一片淡蓝的烟雾,那是早点摊的炊烟。

五点三十分,调频的电波总以一阕昂扬的旋律昭告世人天亮了,这时候一些人摸摸索索准备起床,洗手淘米做饭。这就是我所钟爱的五点三十分啊,尽管它的从前和后来是那样不同,但不同的五点三十分有着不同的情趣在里头,我挚爱着,且痴迷着。在这一个奇妙的时间段里,仓促放弃睡眠不一定就是一种痛苦,对于那些还沉湎在睡梦中的人,倒应该算是一种享受。

早起的人已经在广场周围的人行道上来回走动了,他们溜达着,随意地在那里行走,呼吸着一天当中最新鲜的空气。

可能那天我出车有点早了,当我把车停在靠近车站出口处的地方时,眼皮儿像坠了铅似的合上了。我趴在方向盘上听父亲说他要离开一会儿。就在父亲离开的空当,我看见那座黑黢黢的古堡了,堡墙仍旧那么高峻,俨然是生铁铸就的,幽幽泛着蓝光。堡墙外面是一条通衢大道,一头连着中心学校,一头连着一片树林。黏稠的夜幕压下来,堡墙苍劲地挺上去,浑如一轴浓浓的水墨,颜料太浓,看不透颜料下面的宣纸。学校那面呼啸而来一辆巴士,车头喷着火苗,火势越来越旺。巴士里的乘客面容模糊,姿态安详,全然没有生死即在须臾的慌乱,我看见父亲的一张老脸如同剪纸一样贴在巴士的车窗上,一闪即没。着火的巴士很快消失在那片黑压压的树林里了,我念叨着父亲坐上那辆巴士做什么?空中多了一轮月亮,一轮皎月悬在堡墙上,远处传来雷响,眼看要下雨了,我该回去了,老婆娃娃还在家里等米下锅呢……

这个梦很蹊跷,我是被一个乘客拉车门的声音惊醒的,同时惊出一身冷汗。看看计程表上的时间,正好是五点三十分,该死的五点三十分。

我看到一辆不该看到的着火的巴士,连同我的父亲开进那片密密的树林……那个黎明时分的五点三十分,月亮好好地倒悬在天上,没有风,没有着火的巴士,也没有梦境中高耸的堡墙。我的乘客告诉我,他在车外喊了我足足有两分钟,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我含糊道,困了,睡过头了,该死的五点三十分。乘客一脸费解,你说什么?什么该死?我说,挺好的,没什么。

我在五点三十分前后应该是很少有困意的,即使趴在方向盘上也仅仅习惯闭目养神。但那天我确实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梦,我把父亲留在一辆着火的巴士上,那巴士越跑越远,我连喊一声的欲望都没有……

当然我知道梦境是不真实的,我父亲永远躺在家乡的那面荒坡上了,他目光如炬,照耀着一座永恒的古堡,而我已经很少出现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里了。

记不清父亲是从哪一年突然开始衰老的,原来强壮的身体不知不觉地萎靡下去,变得猥琐而矮小,一头黑发也被花白取代。山一般伟岸的父亲告别人世的时刻竟然就是在某个五点三十分,他走得不声不响又依依不舍……

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天天陪我出车收车,尤其在我疲劳驾驶的时候,会时不时地提醒我,歇一歇吧,小心出问题。

我有一个惯例,五点三十分左右打车的乘客,一般只收他一点油钱,甚至油钱都可以省略。在静谧的车厢里,倾听他(或她)小憩的鼻鼾,偶尔聊一句事业或婚姻方面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我不言,他不语,让车静静地驶向目的地。

一到地方,他下车,我开走,连一句感谢都不需要倾听。这样很好,因为他是我五点三十分的乘客,所有五点三十分坐在我车上的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一旦五点三十分过后,无论再惯熟的乘客也不可能享受这种优惠了,我是个恪守准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