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村庄印象(3)
村庄里的树
生长在村庄里的树,就是村庄的经脉,一年四季,为高处的天空养育着绿色,为大地荫蔽着阳光,腾挪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凉,喂养着孩子们童年的梦想。我童年的梦也是在鸟鸣与密林织就的村庄里渐渐长大的,至今散发着树木的馨香与温纯。
杨树高大挺秀,齐刷刷站在村庄紧邻田地的边缘,修颀的枝干手臂一般伸入云天,将哔哔啵啵的阳光分解成斑斑驳驳的金币,搅碎了,撒在村庄的角角落落,也撒在一畦畦菜地里,惹得霓裳斑斓的瓢虫沿着菜叶的操场一路奔忙。那时候,母亲就躬身在田里,用铲子和土地交谈,说一些不紧不慢的话。油菜花成片成片地开,成吨成吨的馨香,沿着大地蔓延,散播到远山之外。而我,就像很多同龄的孩童一样,双手繁忙地在泥土上建造着童年的小屋、城堡和一些无法说清的梦想。槐树在村庄必不可少,它们是村庄的卫兵,沟壑梁屲都被它们占领着,枝叶浓密、繁茂,不惜一切力量地向着高处生长,似乎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向上才是最真的梦想,每一场雨,都能缩短它们与天堂的距离,我真不敢相信,若干年之后,它们会不会用自己的手臂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写下护佑村庄的誓言,并把它们变成现实?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它们就努力地拔高自己,高出沟壑,高出地面,高出天空,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仰望,也就是这样,我把年龄走向了中年,而今每每忆起,槐花依旧芬芳在梦中,甜蜜而又悠长,像一场风,颤颤悠悠地带走了我芬芳的童年。
如若是在冬季,赶上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之盛宴,村庄则尽显妩媚与迷人。独立远山,整个村庄沉浸在雪花的晶莹里,平日里的青青瓦舍,此刻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瓦楞上干枯了的草茎慢悠悠地摇曳着,不甘寂寞;树们则以不同的身姿彰显着各自的风情,杨树突兀的枝干在天空竖起旗帜,槐树未尽的枝叶托付着毛茸茸的雪球,柳树婆婆娑娑,轻扬着银条;几只耐不住性子的喜鹊,倏地斜插过村庄,雪球银条洋洋洒洒在空中,舞出美妙的幻境。这时候,顽皮的孩童们就呼朋唤友,顺便将整个沉寂的村庄唤醒在一片非凡的热闹里……
后来,我就带着在村庄里养大的梦想开始在小城生活,城里也有树,但它们要么生长在逼仄的水泥空间里,要么葳蕤在公园里,但无论如何,经过人工造型的树,总是少却了原生的野味与动人的气息,它们身上没有了鸟雀的味道,没有了散漫无忌向天空索取的味道,更没有了“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的亲密与无间,唯有扑朔迷离的霓虹,将它们孱弱的身影拉长在灯影里,拉长在我一夜又一夜的念想里。故乡的树,今夜的风雨里,又是谁在护佑你孱弱孤寂的梦?
发表于2015年1月24日《固原日报》
打碗碗花开
任何事物一旦贴上故乡的标签,它必将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像一首歌,属于音符和律动。于我而言,打碗碗花便是有着故乡标签的事物之一,魂牵梦萦,滋润魂灵。
打碗碗花朴素,顽强,不择地域,粉白如云,红粉如霞,枝枝蔓蔓,花中有叶,叶中带花,水乳交融,匍匐而行。盛夏时节,田间地头,蓊蓊郁郁,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在枝蔓上,花叶间,流泻而下,而在枝蔓花叶的下面,则隐藏着金币般大小的阴翳,阴翳之中,则暗藏了三五只蚂蚁,或者并不安分的七星瓢虫。它们或爬行而上,品咂阳光的蜜汁,或结伴而行,顺藤摸瓜,顶了一头的花粉扬长而去,这些时候,顽皮的孩童们总会悄悄地在枝蔓的远处轻轻抖动一下,虫儿们便瞬息从高处的枝蔓上掉落在地,抑或几只脚吊在花叶间,前俯后仰地荡着秋千,而孩子们早已相互追逐着,呼喊着,一溜烟消失在玉米林深处,唯有爽朗的笑声,弥留在村野间。
若是在初秋的清晨,信步阡陌,你必将与一簇簇打碗碗花相遇。它羞涩,安静,像一个人童稚的内心,抿嘴而笑。含在唇齿之间的,是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珠露,不忍羞赧,安卧其间。这时候,你最好俯身,屏息,凑近鼻息,淡淡的清香就顺着你鼻息的方向浸入肺腑,而后轻轻地呼出,顷刻之间,顿觉肺腑留香,浑身轻盈,因为,那一颗颗珠露里还隐藏着昨夜的辰星和浩渺广袤的蔚蓝。这时候,你再举步而行,一簇簇花朵吻着你的脚踝,安卧花朵间的珠露,洗亮明亮的眼眸,向你毫不掩饰地张望,你还会摇曳手臂,与一束花,一簇花,一片花海道出别离的话语么?
就这样,打碗碗花开,从蜿蜒山道开进你我痴醉的迷恋里。
城市也有花园,但不是房前屋后,山拥水抱。
城市也有花香,但不是四野弥漫,浸淫肺腑。
尤其是,城市的丛花开不出山野的味道。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雨后泥土的清香,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沉寂一夜之后的锋芒,打碗碗花开,开出的是一个人的情怀。
于是,我总在生命流转的罅隙里不断地穿越城市的角角落落,寻找打碗碗花,寻找打碗碗花葳蕤馥郁的根系。但我找寻到的,只是酷似它花形的牵牛花,或许牵牛花有着城市生存的血统,可以开出打碗碗花的喇叭状,而打碗碗花,永生开不出城市的印记。
再后来,打碗碗花就开在我的梦里,粉白如云,粉红如霞,像一枚枚启齿而言的词语,含笑芬芳……
发表于2016年8月29日《陇东报》
五月槐花香
桃花谢了春红,五月,槐花如期登场,粉白如雪,阡陌巷口、山峁梁屲,只见一树一树的槐花竞相播撒着馥郁花香,甜蜜而又幽长,似乎整个村庄乃至辽远的旷野都浸润在芬芳花香里,村廓四野成了天然氧吧。步行其间,凑近鼻息呼吸,整个肺腑充盈着绵密芳香,顿觉周身轻松起来。除此而外,槐花还可以摘下来吃,其实,在饥馑年月里能有一串串粉嫩芳香的槐花偷偷嚼食,那是生活最为甜蜜的时刻。
我的童年虽已不为果腹而发愁,但摘食槐花依然是每年的期待与最爱。初夏时分,下过几场细雨,田间地头,村庄巷口的槐树就像听令似地齐刷刷开始抽穗,修长的穗子孕育着粉嫩的芽孢,在阳光浓郁的照耀下,散发着躲躲闪闪的金光,若有风起,就摇曳成一树树明晃晃的明丽,将斑斑驳驳的碎影投射下来,银币般散落一地。不过数日,粉嫩的芽孢就褪去了外衣的包裹,露出粉白的骨朵,甜蜜的香气也从中偷偷跑出来,弥漫在村野四周,虽比不了桂子十里飘香,却也横贯村头巷尾,嗅一鼻子就令人馋涎欲滴。这时候,顽皮的孩童三五个凑了去,呼喊的,爬树的,边捋了骨朵嚼食边向下丢的,整个槐树在摇晃中愈发清香诱人。有些时候,除了自个饱食外,还用衣襟带了槐花回去,叫嚷着让母亲和了白面,烙成槐花饼。
这时候,村庄的角角落落,就会有养蜂人安营扎寨,整齐的蜂箱密密匝匝地聚拢在一起,繁忙的蜂群围了一树树槐花,忙不迭地采集花粉,归来的蜂群,两脚携了金黄的花粉,鱼贯似地进出于蜂箱,那场景,令人心生感动。养蜂人搬了小凳,与村民围坐在一起,谈说着养蜂的辛劳与甜蜜,说笑间,风起花落,谢了的槐花旋舞着飘落下来,落在蜂箱上,落在脖颈里,带着暖暖的香,直入肺腑。就这样,惬意的时光悄然流走着,但谁也不觉得虚度时日,毕竟,收获的除了花香,还有酿造甜蜜生活的快乐。
时光荏苒,故乡的槐花开过一茬又一茬,鸣叫其间的鸟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我,就像其中的一只鸟雀,随着环境的变迁,从此告别了村庄掩映深处的槐花林。好在居住的小区旁边有一片空地,主人疏于管理,成了花草树木成长的乐园,杨树、柳树、椿树,当然不乏几棵身姿修颀的槐树。每到五月,槐花如期绽放,旁逸斜出的一枝正好伸到我窗外的阳台边,每每空闲,便推开窗户,伸长脖颈,努力地去接近那一枝独秀的槐花,其实不用费力接近,槐花的馨香自会随风进入房间,将绵密的芬芳充盈在整个空间里,嗅花香,品茗茶,加之高树间飞鸟啁啾,整个身心沉浸其间,多么惬意舒适。只是每每此时,令人不免念起故乡槐树林立的村庄来,年迈的父母则倚窗凭栏,向着故乡的方向久久眺望,我知道,他们的内心有着更多的牵念与留恋,只是不便说出而已。
此刻,望着窗外摇曳多姿的槐树,故乡还安好么?孑然独立的老屋还安好么?今夜,愿这一缕入室的馨香,能够带着我的梦飘摇回乡,带给故乡我魂牵梦萦的念想与依恋。
发表于2016年6月14日《今日兴义》
故乡的绿
故乡本身就是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词语,而一旦被绿色浸染,必将散发出馥郁的馨香。那绿的风,跑过山野,挤进村庄,扶着树干,翻过山墙,冷不防就拂过你的面颊,让你顿生温暖与感激。那绿的婆婆娑娑的树影,沿着蜿蜒的山道,合围起来,就是密不透风的绿墙,每一树的绿色,相望久了,你就一定觉得它在流动,顺着粗壮的枝干,落在地面上,重重叠叠的,大地就成了墨绿浓重的画布,流动着的绿就成了游走的画笔。当然,还有绿的水,一洼一洼的,沉静在沟壑的低处,像大地上明灭闪烁的时光的眼睛,跟奔跑着的脚步捉着迷藏,你越是追寻,它越是暗藏,你若无意向前,它则闪耀着晶莹的明亮,追逐着你的眼睛,让你的心中漾起一道道涟漪。其实,水是有着灵性的,它最懂得天空与大地,广袤与深邃,最懂得故乡与人生,牵念与皈依。
事实上,单就一条废旧的山道而言,对于一个久违故乡的人来说,它也是绿色的。蓄势了一个季节的草,在春天的夜里醒来,拱出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而后,在黎明的时候心怀露珠,狠劲地生长,夏天的午后,它就能带着你和那一段古旧了的岁月相遇。绿意缠绵的草,顺着脚步挪移的方向,在你的脚踝献上期冀的热吻,让你周身荡漾着痒痒的暖,和对曾经岁月的追忆。看,山道的尽头,那个席地而坐、托腮望远的人,他的目光深处一定和一段故去的岁月重逢,岁月会告诉他曾经的青涩年华,告诉他远离故乡的念想,告诉他那个雨后山道上攀爬的身影,和鸡鸣一同送你走出村野的泪眼婆娑。而现在,它为你送上满眼绿色,送上绿意充盈的炊烟,送上萦绕盘旋的祝福与热爱。
因此,每一个远离故园而又重返故土的人,心中一定满溢着绿色,每一步都饱蘸着绿色的汁液,每一个脚步都会在大地上烙印出绿的爱恋。村口高大丰茂的槐树上,众鸟啁啾,每一声,都是一个绿色的音符,每一曲,都是绿的歌吟,春日的晨昏,它给你明媚,夏日的初夜,它给你清凉。就连隐身在柳梢后面的那枚月牙儿,在缓慢地挪移里,也能唱出迷恋的序曲,直直地,走进你的梦乡。
于是,我愈来愈爱上返乡,愈来愈能理解父母返乡的理由,那是脉管里奔突着故土绿色的血液啊,绿色的血液,又不断洇染着我们生命的底色,让人在经久的念想里向往皈依,向往人生最后的那一方绿意充盈的热土,也只有那一方热土,才能烘焙出故园人生最后的纯色。
明天,你我是否会一身轻盈,重返故园呢?
发表于2016年7月18日《曹妃甸》
村庄的标点
鸟儿是天空的标点,标注在村庄辽阔的大地之上,在四季轮回里,构筑起村庄灿烂迷人的诗篇。
春天,燕子是最先从南方飞回来的标点,它们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带着方言,途经茫茫山水,将江南水乡的氤氲春色带回我的村庄。之后,就在各家各户向阳的屋檐上筑巢做窝,水是泉水,泥是破土的新泥,草叶是去冬留在大地上干净的草茎,一口水,一嘴泥,一抔干燥馨香的柴草,不经数日,就建好一个个飘逸着泥土芳香的家,一家两口舒舒服服地开始过日子。等有了小雏儿,它们的生活就更加忙碌了,白天,一个守护小生命,一个外出觅食,高山上,溪流边,场院里,处处是它们猎取食物的好去处,飞蛾,小虫,都将成为小生命逐渐壮实的食粮。就这样,小生命从争抢食物开始,到牙牙学语,再到跟随父母练习飞翔,寻找食物,一天天成为天空诗篇里的小标点,灵动而又自由地飞翔,将村庄的春天装点得更为绚烂。
除却了这些春秋迁徙的标点,在村庄的诗行里,麻雀则是一始而终,标注在平平仄仄的韵句里。在我的记忆里,麻雀是起得最早的鸟雀,似乎在它们的世界里,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含义。晨光熹微,它们就从密林的枝叶间摇醒睡眼蒙眬的梦,抖动着翅膀,在枝间练习跳跃,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将轻盈的身姿洒落下来,借着穿过枝梢罅隙迷离的光线,将大地绘制成斑斑驳驳的图画。及待阳光浓郁,它们就成群撤离密林,来到人家瓦舍上,翻飞,追逐,猛地俯冲到场院里,或者绕着袅娜的晨烟嬉闹,之后,呼朋引伴,向着高山上的田地云集,寻觅果腹的食物。
还有令人喜爱的形体如破折号的喜鹊,可惜,这些年随着气候变化,它们毅然决然地斩断了与乡村扭结在一起的无数个日夜的脐带,飞离了村庄,去到更为遥远的他乡开辟生活的乐园,留给村庄的,是那些高挂在杨树高枝上的鸟窝,像一颗颗眼眸,风雨里,护佑着村庄的晨昏。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杨树阔大的基部仰望着它们空荡荡的家,像即将离家出走的孩子向着柴门作最后的低语,期许有朝一日,它们还能带着喜庆回来,在村口歪了脖颈的槐树上吹响唢呐,吹醒我们一生都不愿离弃的好梦。
至今,喜鹊们还是没有回来,但我的等待不会停止。空闲的时候,我就到高山上久坐,看鹰的标点在天空中打坐,诵经,让率性而为的风,掀开它们身体里暗藏的经页,一遍遍,展示在无边的湛蓝里。我也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在无边的静默里,等待着翻过南山的一场微醺的雨,将我,连同远山弥漫而来的暮色一起灌醉。
发表于2015年3月3日《固原日报》
染秋
夏天是一块绿意葱茏的画布,一旦着染上秋的色彩,便成了一幅斑斓动人的图画。因此,爱秋的人必是胸怀诗情画意的人,爱秋的眼睛必是一双双绚烂濯洗过的眼睛,而那秋天的画图,必是广阔无垠的迷幻与旖旎。
乡村秋天的图画,虽算不得精美绝伦,却也值得人永生追逐与游走。其实,夏末与秋初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浑然天成,就像一幅图画中色彩的渐变,并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在淡而无痕的过渡中完成了彼此的交融与分离。
随着时日渐深,秋的色彩逐渐浓郁,霜降未至,一阵一阵奔跑的秋风就已将辽阔四野的草木与稼穑染上金子般的颜色。如若信步玉米林,随手触碰一枚叶子,那干爽的玉米叶就像一页页被时间风干的薄纸,如蝉翼般在风中作响,那颤抖着的金黄,令人心生怜爱与欣喜,摩挲着,思虑着,就像思虑人的一生一样,让人在长久的念想与忆昔中,对生命产生万千感慨与顾恋。及至第一场风霜过后,满山遍野就像被水墨浸染,从山巅到沟壑,一片迷离景象。
高处的杏林旁旋舞着金色的叶片,翩然落在大地温暖的手掌上,做着幻化前的梦。面对这即将孵化而出的美梦,谁还会将急促的脚步落在其间?那不仅是碎了梦,更是碎了秋之境界,因此,每当我将已然抬起的脚悬在半空时,我不想将俗世的跫音强行带入一枚落叶的酣睡里,那将是多么的残酷与悲凉。于是,一个人双手扶地,缓缓席地,即便是这样,也是对落叶的侵扰与纷闹,不过,能与遍地落叶共枕,聆听一场微雨前鸟儿的集体奏鸣,也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梦境。看,它们带了满心的期许与热爱,翅羽翻飞,歌声嘹亮,在彼此的音符中穿越与俯冲,恣意而昂扬,或许,这就是秋天养育的精灵,在秋天的深处,守护秋的静美与安谧。放眼沟壑深处,便是槐树葱茏,强劲一如盛夏,将翠绿的臂膊伸展到沟壑的高处,向着高远的穹苍诉说着不尽的偈语。在葱绿与金黄之间,便是青房瓦舍,在成片的青灰之中,点缀着辰星般的红色琉璃,将整个秋天洇染出迷离的色彩,让人无法离舍。
这时候,如果飘过天边的那片雨云安静地守候在村庄上空,没有急促奔走的风,一场温润的雨丝就将整个山野与村庄绵延在一起,湿漉漉的夜色抚慰着潮润的灯光,明丽的灯火映照着迷蒙的夜色,那境界,不是画幅,胜似画幅。
发表于2015年9月28日《人民日报》
漫步秋野
深秋时分,天高云淡,漫步秋野,确是人生的别样风情。
午后的阳光,依着山林酡红的枝叶罅隙洒下来,大把大把的,泛着金光,累积在大地上的黄叶便成了唾手可得的金币,漫步其间,脚步须是小心翼翼的,经了秋霜的叶子踩上去飒飒地响,每一声脆响,都似乎是将身体里的成熟向世人诉说一遍。风是轻柔的,少却了夏的喧嚣与冬的凛冽,似纯情的少女,和着斑驳的树影,多了几分静谧与安逸。这种时候,如若一个人漫步林间,思想是最自由的,什么都可以去想,什么也可以不想,丛草间的一声虫鸣可以说出一段尘封多年的旧事,鸟雀不经意间的一次振翅,可以唤醒久违了的热望。你可以背依一棵树仰望高远的苍宇,也可以双手合十,面对一树皲裂了的时光碎影静默不语,无论如何,在秋野的山林,你就是自己的王国。
累了的时候,高山上的草地就是安卧在大地上的眠床。轻轻地,将身体安放在丛草之间,放眼望去,远山的层林自下而上红黄相间,红的如霞,黄的如金,层层叠叠,每一片叶子都重叠在另一片叶子里,那么默契,那么和谐,似乎所有的叶子里都流淌着同一种汁液,每一棵根系都紧握在地下,将生命中的葳蕤共同展示给浩渺苍宇。偶尔有一只鹰,自高空俯冲而下,打开身体中的软梯,将你的目光高高挂起,或者,干脆就悬浮在高处,似打坐的蒲团,两只翅膀是翕动的经页,被风的手轻轻翻动,这时候,人的心情则如高山流云,牧放惬意与柔情。
秋天的午后最易飘起丝丝缕缕的雨,在山野,则更是如烟似雾,让人分不清是雨笼着山,还是山锁着雨,云遮雾罩,峰回路转,在迷蒙与恍惚中,洗净尘世的琐屑与繁华。看,湿了翅羽的鸟雀,悄悄立于枝叶背后,一只脚弯缩在丰腴的羽毛里,迷蒙着双眼,做着昨夜未醒的梦。有的则三两只聚集在一起,弯头啄着彼此身上的露水,间或将头猛地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那弧,优美如虹,不禁让人心生感念,这世间最美的舞蹈是否就是它们的独创?这样看着想着的时候,不觉雨雾湿了发际,湿了眉宇,可是谁又愿忍心拂去这秋野晶莹的银露?
漫步秋野,不到月色朦胧,谁也不会轻言归去,这自然的造化自会羽化了你我的心境,让久居的心灵在尘封中得到慰藉与安抚。到秋野走走,让生命绽放光华与绚丽。
发表于2014年9月24日《迪庆日报》
聆听秋声
春有花开哔啵,夏有雨落滂沱,秋除了斑驳与绚烂外,亦有着七彩的动人声音,这声音,便是秋天的生命,是它让秋天走向了金子般的炫目与迷恋。
秋声是跑过玉米林的风的马车,它们嗒嗒的脚步掀开玉米林的外衣,将籽粒饱满的金黄照耀在大地上,照耀在飞鸟翻飞的翅羽间,照耀在一个人静默的目光中。
秋声是藏匿在层林深处的虫鸣,每一声,都透彻心扉,每一声,都辽远而又洁净,似乎每一个音符,都是秋水洇染的水墨,渗透在浑黄与殷红的册页上,将本就高远的穹苍抬升到澄澈与明丽的高处。循声望去,天空的草场里,白云的羊群怡然自得,在缓慢前行中淡出几分闲适,几分迷离。俯首,草叶与藤蔓交相辉映,你拥吻着我的脚踝,我怀抱着你的茎叶,黄绿相间,谁也不咬噬了谁的色彩,谁也不遮蔽了谁的光线,静守着时光之安谧,安享着秋声之奇幻。如若是一个人,你尽可以安坐在草叶铺就的席间,抑或默然斜倚着粗糙温热的树干,此时就会有三五只鸟雀在枝叶间,衔着阳光的斑驳碎片,翻飞追逐,一不小心,又跌碎在草叶间。或是冷不丁地蹿出一只身着奇幻色彩的昆虫,在树干上,猛然停住脚步,良久,又倏忽间隐遁无形,只留下一声低沉而又穿透魂灵的鸣叫,让人在短暂的迷幻里,聆听到内心震颤的跫音。
有时候,这跫音还会走进夜色围拢的阑珊灯火里。秋日原本短暂,而村野的秋阳逃离地平线的速度更是扑朔迷离,转瞬之间,已隐遁得无影无踪,留给村庄的便是炊烟弥漫的静谧。此刻,牛羊已经归圈,鸟雀也已入巢,久久不愿睡去的,便是檐前丛草间的蛐蛐,它们似乎和秋夜一样有着漫长的期待与耐心,这种境界,谁都懂得怜惜。氤氲灯火里,煮一壶香茗,斜卧在藤椅间,抑或临窗的位置,随手翻开一本古旧的线状册页,无须潜心,无须刻意,让窗外的鸣叫声透进木格窗窗纸,闲适地落在茶香与书页之间,时远时近,时清亮,时暗沉,那样韵致,那样清鲜,有几分迷醉,有几分顿悟……于是,夜夜虫鸣,夜夜秋声,如梦如幻般游走在你生命的脉管里,令人心生惬意与向往。
故此,久居乡下的人走进城市,尤其是秋日夜幕围拢之时,心中便平添几分怅惘与迷幻,总觉心中缺少了慰藉与凭依,那便是秋声,那些奔突在魂灵深处的音符,它们就像时光调制的醇香窖酒,少一分迷醉,就少了一份绵柔的心绪。因此,觅一缕秋声,就是为生命觅一处安谧的栖息地,让人生,在一次又一次的聆听里,纯熟而又旷远。
发表于2015年10月23日《阿坝日报》
秋夜
除却了夏的燥热与喧嚣,独守秋夜之安宁,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单就秋草虫鸣而言,是其他季节所不能拥有的。是夜,暮色四合,远山渐远,或倚窗凭栏,心无旁骛,或临窗而望,睹物思情,都是最好的时分。这时候,虽是秋意渐凉,但那些耐得住风霜的菊花、野草还在秋风的轻拂下肆意地劲长,似乎每一朵花、每一棵草,内心都集聚着此生未了的情缘,要赶在寒冬到来之前将它们如数返还给人间,因此,葳蕤是不必说的。随着夜色渐浓,月色渐起,虫鸣声也如远天之上的辰星,钻出花香馥郁的丛草,将声声清脆播撒在大地的角角落落。此刻,最好身卧在藤椅里,茶几上的香茗幽幽散发着缕缕清香,舒展腰身的茶叶在杯水中袅娜沉浮,衬着月光的碎银,将腾挪的身影倒置在玻璃几面上,别有一番风情。灯光不必明亮,刚好照见书页上的字迹为好,书却要是古籍或者名家之作,在缓慢的翻动与品咂中,感受人生的一份安谧与情愫。
如若是在乡下,则是另一番情趣。风徐徐地吹过场院,场院之外的树阴下,斜坡上,不愿入睡的人们披了秋衣,相互点了火,吸着自家菜园里生产的热辣烟丝,吐着圈,不紧不慢地谈一些庄农的故事,或者说到一些往事,动情处,有人舒着长气,有人埋头不语,抑或搔首伸腿。不远的草垛背后,孩童们玩着花样游戏,捉迷藏的,借着月色玩卡片的,毫无目的肆意奔跑的,不经意间舒活着身体,舒活着童年的无忌。
若是随风飘起雨丝,乡村的秋夜就更是风味无限。毕竟已是深夜,早睡人家的灯火已经熄灭,但也星星点点亮着几盏如豆的灯火,单就几盏,却给人无限的温暖与温馨,在偌大的村落里,照亮的就不单是黑暗了,而是生命中一段可贵的记忆。雨丝丝缕缕,斜着从檐前飘过,借着灯光,在巨大的苍茫中织起一副薄如蝉翼的纱帘,透着清新与明亮。冷不防几声牛哞或羊咩声划过村落上空,那是它们在反刍之后呼唤新的草料,但这悠长的哞咩声却给人周身暖意,让你在倦意浓郁的此刻也能起身为它们增添草料,为这生命温馨的呼唤。
因此,在秋夜,无论你身处何方,只要心存感念,就能聆听到秋夜安谧的声响,以及生命成长中微茫的感动与念想,让人生在淡泊中,温暖而丰腴。
发表于2014年9月19日《张家界日报》
醉秋
秋雨最是缠绵,淅淅沥沥的,少缺了夏雨之热烈,比之春雨更柔情,于是,若是秋分前后落过一场雨,整个秋天便是一幅绚烂多姿的油画,徜徉画中的物事,便是声声叮咚,处处迷醉,彳亍其间,物我两忘,这便是醉秋之境界。
醉秋最是山野醉人。秋日的黄昏,你不必脚步匆匆,一身秋装,一双合脚的旅行鞋,就是最好的行囊,从村庄的任何一个出口缓步而出,顺着山间小道信步而上,此刻,鸟鸣就是你最好的导引。高远的穹苍,因了鸟影而更为阔远。夕阳的余晖大把大把地洒落下来,黏附在翻飞的羽翅上,它们或翔集,或孤飞,或远行,或回归温暖的巢穴,但它们绝不孤单,陪伴它们的,除了一小阵一小阵的徐风外,便是它们留在天幕上的行迹,或弧形,或俯冲,但每一段历程,都会在浩渺天宇间绘出一幅碧蓝的图画,若是拓印在辽阔大地上,便是一幅幅阡陌纵横的装饰画,像村庄,似河流,缀饰成村野明丽的记忆。行至半山,你最好有一次小憩,轻轻地俯身,顺着草茎倾斜的方向席地而坐,回首村庄的腹地。其实,村庄更像一枚括号,前后两山相对,是它的弧,通往村庄之外的道口,就是两弧相对的出口,而村庄,就安谧地静卧在括号之中,养育着万物生灵。青青屋舍,配了红色琉璃,加之天色向晚,炊烟四起,袅袅娜娜,此情此景,已无需谁人思虑或描摹,自然就是一幅水墨,抑或一块自天堂飘落的丝质手巾,若是山崖拐角的斜坡上,恰有三五只牛羊,懒懒地漫步而行,你还会说山野只是山野而无灵动么?这时候,你只有平心静气,凝视阔野,让你的魂灵沉浸在山野香醇的迷醉里,丝丝缕缕浸润你的肺腑,直至西落的夕晖染遍远山。
当然,层林尽染的远山,更是醉秋蕴藏了的秘境。高低错落的松林,白杨林,槐树林,杏树林,在夕阳的斜映下,粉红如霞,淡黄似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恍惚之中,此地丛草中飞出几只斑鸠,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彼处丛林深处突兀奔出一只野兔,倏忽之间,隐遁无形。这时,你无需惊叹,无需起身觅寻,苍鹰就在你的头顶打坐诵经,硕大的双翅,如铺展开来的经书,晾晒着斑斑驳驳的阳光的经文,在你的目光与经文之间,似乎打开着一架时间的软梯,只要你潜心诵读,就一定能够读懂高原的村野,让你的心灵至此了无俗世杂念,唯有满溢的热爱与宁谧,涤荡心湖。
其实,一场适逢的黄昏雨,更是醉秋不可或缺的滋润剂。风一定是徐徐而过,斜斜地,擦拭过你的眉毛,像亲人的呼唤,又有满怀期许的温暖,雨不急,裹挟着些许凉意,但并不寒凉,和着风,从眼前飘过,飘成丝丝缕缕的锦绸,从山巅飘向阔野,像往事的一些片段,走向记忆的深处。而黄昏的幕布,正迎着记忆走远的方向,围拢而来。低处村舍的灯火,也渐次明灭,透过窗棂,躲躲闪闪里,开始诉说秋之静夜。
此刻,唯有立于山野的你,还迷醉在秋之醇香里,像一枚叹号,亟待着谁人温热的双手,皈依秋天的诗句!
发表于2016年11月18日《江宁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