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村庄印象(2)
二月山野
正月是一杯浓酽醇香的烈酒,醉了东风,醉了阳光细密的针脚,而时光,就像这针脚里游走的丝线,不经意间已走上二月的花毡,整个山野,便沉浸在草木萌动的馨香里。
时近惊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曰:“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这便是仲春时节的开始。若是夜半风轻人静,窸窸窣窣落过一场春雨,黎明推门而出,澄澈的阳光的细线丝丝缕缕地穿过杨树干枯的枝丫流泻下来,青青瓦舍泛着润泽的光芒,人浸淫在浓郁的和煦里,眯缝了双眼,抬手而望,见远山苍苍茫茫的褴褛已被鲜嫩的草色所遮蔽,这时候,你我便迫不及待夺门而出,毕竟,春色虽不及夏花之绚烂,但却孕育了秋之成熟与丰获,于是,春色满含了惊喜与期待,令人心向往之。去往山野的脚步一定要轻而又轻,路旁的草茎托举着珠露,却是那般孱弱,好似积聚了全身向上的力量,极力地托付着,一不小心,脚步挪移的跫音都会将它们震落下来。那么明亮的珠露,有如喜泪般干净透亮,浑圆的身体里包裹着春天的全部热望,颤颤悠悠,似娉婷而立的女子,似乎每一滴,都能润泽出一个明媚的春晨。及至到了山野,无需疾步而行,成片成片的草色浸润在旷野的安谧里,就连一声声简短的虫鸣,除了轻盈的赞美之外,也别无拖沓之音,似乎它们的梦想亦如蝉翼般透明别致,容不得尘灰与污浊。轻轻地附身,抑或安卧在草茎稀疏的空地,让鼻息贴近草叶的呼吸,你就能听得见地脉涌动的声响,如麦浪阵阵,簇拥着你的心脏与爱怜,渐渐地,你的呼吸就会急促,急促如马蹄疾走,急促如震雷过耳,春潮的马车就会纷沓而至,在简短的时日里开进村庄的每一处空地,踏上村野的每一寸肌肤。
暮晚时分,丝丝缕缕的雾霭从山顶笼下来,缥缥缈缈,罩在漫山遍野的新娘的秀发上,如薄纱,但比薄纱更有质感,似雨帘,但比雨帘轻盈,就这样萦来绕去,将整个山屲裹挟在梦幻里,人行其间,如入仙境,来不得半点惊呼与匆忙,唯有独坐山巅,安谧内心,方能悟化这美妙的境界,颐养身心。此刻起身下山,暮色就跟在你的身后,如一袭长袍,将村野、草木、青青瓦舍围拢起来,山下明灭闪烁的灯火,顺着炊烟缥缈的方向氤氲开来,给人温暖与恬静,牛羊归圈的唤声,正在将村庄的绵密点燃。
二月的山野是孕育生命成长的温床,每一缕清风,每一丝草色,都是山野的王者,它们将春天辽阔的爱灌注在无垠的山野,就像群山环抱的小河,以澄澈和甘洌滋润着大地,滋养着辽远的穹苍,与穹苍之上的云朵、鸟雀和游走的神灵,共同守护住山野明媚的春日,悠远而又恒久。
发表于2016年3月5日《固原日报》
春燕剪过三月
三月的春燕,有一双被时空磨砺了的剪刀,刚剪过江南水乡的妩媚,却又不远万里,翻山越水,剪出北国春日的斑斓。
高原三月,天空澄澈碧蓝,明净里透着高远与宁谧。风有着几分羞赧,浅浅的,徐徐掀动着时光吹旧了的草叶,远山正在褪去黛赭,一小截一小截地换上针芒般耀眼的浅绿或鹅黄,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孱孱弱弱,似谁家姑娘掩过门扉前的莞尔一笑,让你来不及正视,却已陷入了回味的渊薮。唧唧、唧唧、唧……是春燕么?声声入耳,动人心弦,急切里却找寻不到,哦,是归燕,就是这黑色的精灵,迅疾地从山野的高处俯冲而下,带着身体中的闪电,剪过春晨中的雾霭,剪过雾霭迷蒙中的村庄,剪过村庄上空弥漫的袅娜炊烟,和炊烟迷幻里仰望者的双眼。倏忽之间,它们已飞离村野,箭镞一般抵达低处的水洼。
春燕喜河谷、水洼地,它们会衔回泥巴,在屋檐下筑巢——筑爱的巢。在屋檐下筑巢的春燕,必是成双成对,恩爱有加。阳光温煦的午后,它们轮番出阵,你衔回带水的泥巴,我衔回干净的草叶,一嘴泥,一嘴草,你方出发,我已归来,就这样不出几日,一座温暖可人的巢穴就筑造好了。接下来的时日,除了觅食,更多的便是在恩恩爱爱里孵蛋,安静地待在巢穴中,阳光静好,屋檐静好。亟待雏燕出生,屋檐下便是热闹非凡。绒绒的雏燕伸长了脖颈,张大嫩黄的小喙,等待着父母的归来,等待着食物的归来,食物真正到来的时候,它们却是一阵啁啾,争抢着食物。这些时候,孩童们总是仰了脖颈,静心地张望着,似乎每一声叫唤,不是雏燕,而是发自他们渴盼已久的内心。当然,顽皮的时候,他们会相互支撑了肩膀,凑近前去侦探一番燕窝里的情状,大人们见了便是一顿恫吓,毕竟,春燕是人人喜乐的鸟雀哦。
等雏燕一天天长大,它们就不再安于温暖的巢穴,它们急切地希望走进温煦的阳光里,走向辽阔的山野,走进天空高处的明净里。于是,它们会在父母的带领下,一次次攀在巢沿上,一次次倒挂在庭院不远的柳枝上,停歇在屋脊上,直至学会飞翔,将自己独立于旷野,独立于再一次遥远的迁徙。
其实,春燕呢喃的村野,才是生命跃动的春天。我喜欢久居乡下的日子,喜欢阳光下伶俐的燕尾剪出流动的音符,喜欢一群燕子翔集着,从远山之外带过一片雨云,喜欢雨幕里,燕子斜擦着身子剪开一道雨帘,而后,归去在灯光氤氲的昏黄里。
时光清浅,燕去燕归。我们总会在归返的鸟影里长大,村野总会在日渐别离里远去,唯有留一份恋念于心中,方能温暖流年,慰藉余生,就像此刻,呢喃的春燕剪开三月的守候,晴也绚烂,雨也迷离。
发表于2017年3月14日《今日新泰》
高原的风
在高原,一场风的奔跑是旷日持久的,从春天的旷野出发,消融于冬雪隐遁的初春,但高原的风,每到之处却能给人历久弥新的欣慰与惊喜,或如纤指拂面之温馨,或如秋叶纷落之绚烂,或如夜雨敲窗之浪漫,总能让你在行走里感知一份抚慰,一份恋念。
春日伊始,徐缓游走的东风带着春阳的和煦,从山巅翻过来,穿过手臂高扬的杨树林,顺着细若游丝般的小路挤进村庄。累了的时候,它就安卧在草垛的某处罅隙里,与场院高墙上的枯草说着温润的话语,不紧不慢,似乎它们有着前世的姻缘,偏偏却在此刻见面。于是,过不了几日的耳鬓厮磨,围拢在村庄腹地的桃花满脸羞赧,杏花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纷纷捧出尘封一季的粉白,而庭院里的梨花一夜之间笑白了头。
就这样,徐风彻彻底底地将馥郁的春天带回了村廓四野,不经意间,春草已然吻着脚踝,春花已然绚烂馨香,整个高原大地已走进烂漫热烈的夏季。夏夜的风,最是清爽。阔大的场院里,老人们三五聚坐在一起,举了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月光升起来,如水般透过杨树繁茂的枝丫,流泻在大地上,银币般的光斑散落在草垛上,随着清风摇曳的节奏闪闪烁烁,似明丽的童话。孩童们纷乱地奔跑着,呼喊着,追逐着童真的梦幻,提了灯火的萤火虫,三三两两,将夜色缀饰成一幅流动的画幅。古旧的藤椅间,废旧的石磨边,妇女们说笑着,推搡着,似乎整个夏夜除了四处弥漫的童声,剩下的便是她们的领地。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场清凉游走着的风将人们聚拢在一起,将夏夜的热闹与宁谧聚拢在一起,将欢乐与风情聚拢在一起。
及至秋风到来,山野层林尽染,从低处的沟壑到高处的山峁梁屲,林木千姿百态,颜色红绿相间,不用水墨勾勒,胜似水墨渲染,你只要漫步其间,鸟鸣如洗,徐风未至,清凉已浸润心肺。闲来无事,将整个身心安卧在草木之上,面对高远澄澈的穹苍,感觉整个人都被高远抬升起来,飞鸟侧翻,云朵飘逸,浩渺的天域犹如一座辽阔的草场,牧放着时间静默的恬美与宁谧。秋深处,枯了的黄叶随风旋舞着,落日的夕辉斜倚在广袤大地上,醉了草木,醉了村庄,唯有俯首食草的牛羊,才能独享这份静美与安逸。秋风过处,河流高处的领地上,芦苇丛集体摇曳着身姿,说着不为人知的情话,藏匿其间的虫鸣,将这场绵密的爱渲染得更远,更真切。
冬夜的风,最好是在夜间,若是跟随一场纷扬的大雪而来,将是高原的福祉。次日黎明,推窗而望,整个山野被茫茫白雪覆盖,冬的荒芜与褴褛早已隐去,唯有明丽照耀着万物,孕育着又一个生命勃发的春天。
于是,身处高原的人们,尤其是在乡下村野,接受一场旷日持久的风的洗礼,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生命高洁的修行,只要你将身心交付出来,皈依内心的必是丰腴的回馈。
高原的风,高原说出的无尽的爱恋!
发表于2016年9月4日《固原日报》
最是梨花飘香时
久居小城,若不是窗外的小果园里伸出三两株绽放的梨花,冲破了春日笼罩的浓浓晨霭,真是很难想到春天已进入三月深处。此刻,阳光浓郁,故乡阔大的场院边那棵经年的梨树一定是花香馥郁了吧。
于是,趁周末天气晴好,便拖儿挈女,带了父母,回乡下老家看梨花。
常言道:情到深处无怨尤。的确如是,对于梨花,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1980年的初夏,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繁重的田间劳动,月上梢头回家,突感肚子疼痛难忍,深夜十时许,我艰难地来到了人世,家里生活相当困难,仅靠稀薄的面汤维持生命。可就是那个特殊的夜晚,母亲由于生产失血失水严重,一边艰难地为我喂奶水,一边口渴难忍,告知忙乱中的父亲,很想吃一口冰凉的鸭梨。可是,即使不在深夜,即便是大白天,生活本就十分拮据的父亲到哪里买到一颗梨呢?为此,吃上一口甜水丰沛的鸭梨成了母亲在那个饥馑年月,或者说那个特殊时期里最大最真的愿望。
后来,父亲在庭院背后的空地上移栽了一棵梨树。每年三四月间,春风和煦地拂过庭院,拂过梨树粗砺的枝干,不几日,梨花就纳新吐蕊,一夜间换了容颜,将粉白的骨朵,连带了蕊里的芳香,播撒在庭院的每一处罅隙。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搬了小凳,坐在阳光葳蕤的梨树下,和邻居的姨娘们谈天说地,聊一些久远的尘事。初夏的夜晚,吃过晚饭,月光静好,浓郁的光线洒满庭院,透着淡淡的凉意,一家人围坐梨树周围,免不了谈起那个饥馑年月的故事,让一家人好生感伤,随即又破涕为笑,因为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甜水四溢的香梨,已不再是母亲的梦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我依然能够为母亲奉上一颗硕大的鸭梨,弥补那个伤感的心结。
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倏忽就到家了。女儿兴奋地指着老了的庭院,喊着,叫着,枝头上的麻雀们聒噪着,应和着,妻子扶了年迈的母亲,顺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梨花散发着静谧的幽香,沁人心脾,带着淡淡的凉意。老了的墙院,虽现出几分沧桑,但依然硬朗,父亲指着伸过墙院的几株繁盛的梨花,欲言又止——我知道,梨花之于我们,已不是单纯的风景,而是一个时代烙在心头的印记。
年年花开,夜夜故乡,但最深最真的情意,最是梨花飘香时。
发表于2013年4月21日《泰州晚报》
三月葱茏
拂过迢迢千里江南的春风,此刻漫步在西北辽阔无垠的原野,似母亲绵密温柔的双手,抚慰着高远穹苍护佑下众生温热的魂灵,只要你信步村野,你的心胸就一定蓄满葱茏与馨香。
看,雾霭氤氲的远山,正在起起伏伏里绵延,像一段往事的末尾,像一个人记忆中的童年,遥看无边草色,在淡墨的画幅里洇出淡淡的绿,像墨画的边沿,润泽出几分宁谧,几分希望。这时候,你定会抛却内心的杂念,顺着通往远山的那条小径,默然前行,毕竟,在春日三月,每一步出行都是充满期冀与热望,何况,远山萌动的绿意正在默默然向你春波荡漾呢。
下了庭院的台阶,穿过村巷,步入阡陌纵横的田野里,广袤的旷野除了给你一望无垠的辽阔外,那些被冬雪的棉被覆盖过的痕迹,正是炭笔勾勒的水墨边缘,印着冬日的模样。如若你饱读诗书,你一定会寻着水墨的画印,从一个季节走入另一个季节的轮回,在反复的出走里,找到诗画同源的真谛。
其实此刻,你完全可以俯下身子,缓缓地让鼻息贴近脚下的大地,你会在临近土质的瞬间,发现草茎——哦,不,这插在春天大地上的标签,已经走出冬日的印记,悄然挺直了粉嫩的身躯,向着大把大把阳光润泽的方向,肆意挥洒着内心尘封的秘密。或许,钻入你耳鼓的,就是它们冷不防地说出的大地隐秘多年的密语。
在旷野密语的导引里,一路品咂,一路缓行,远山收藏的惊喜,就像密密匝匝的草茎,散发着针芒般明媚的光芒,亮了你的双眼,亮了你春色明媚的心。听到鸟儿的鸣叫了么?它们就暗藏在林间,暗藏在一枝枝春色流泻的枝丫背后,相互凝视着,守候着,谁也不想落后于谁,只要有哪只不小心开口说话,它们就集体歌唱,就连那些鸣翠的词句,也散发着春的气息,春的润泽的色彩。脚步轻些,再轻些,轻轻靠近林间的任何一棵树木,不管是杨树,柳树,还是身姿颀长的洋槐,抬首仰望,鸟雀们就停留在高处的枝丫上,它们是那样的随意,随意到不需任何修饰,就能将倩影顺着树干流泻下来,照在你的眼眸里。好像整个山野,整个山林,都是你亲手喂养起来的,离不开半步,走不出半里,就连方圆山川,似乎都滴落过你的汗水,存留过劳作与休憩的身影。或许,在生命成长的历程里,山野最懂你的心,最怜你的情,是它的辽阔与胸怀,包容了你,收纳了你,之后,又让你走出山野,成为山野在远方的怀念与挂牵,骄傲与明媚。
走进远山的世界,最期待的当是一场不徐不疾的雨。其实,徐也缠绵,疾也快意,只要心怀山野,还会在意雨势的急缓么?任它飘落,任它挥洒,落进眉宇间,落进衣袖里,湿了发际,湿了眼眸,一切都是那样率性,那样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谁不是爱的骄子,谁不领受爱的润泽与抚慰?就这样,随性敞开心扉,让一场细雨涤荡内心,涤荡魂灵,让三月的葱茏与馨香,绿了今春,香了余生。
发表于2016年3月30日《甘肃地税》
聆听春天
春天的脚步是细碎的,悄无声息地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顿时,绿了眼眸,馥郁了心扉。
听,春天的脚步是小河的叮咚。漫步郊野,越过丰茂的枯草滩,偶有牛铃般的脆响随着微风从远处传送过来,像母亲的耳语,像时光的碎响,轻忽缥缈而又扣人心弦,经过一阵的仔细辨听,待辨清方位之后,便疾步穿行,循声而去。哦,是远山脚下解冻了的小河,清澈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薄冰,沿着远去的方向潺潺而行,冰碴孱弱的躯体在曲折处不断碎裂,不断分解,发出嘎吱的脆响,复又随着水流而去。毕竟,在春天的时光里,没有哪一块坚冰能够坚守初衷,坚守不被消融的命运。就这样,俯身在小河身边,听时光歌吟,听水声嘹亮。
困倦的时候,干脆席地而坐,仰望长空。长途跋涉的雁阵,不知名的飞鸟,或集体迁徙,或孤身翱翔,寂寞处,就在浩渺苍穹放声鸣叫,这里是自由的天宇,是飞翔的领空,没有谁为春天的到来而心怀不安。那些滴落在地的雁鸣,或许是北归的缘由,少却了南下的愁怨,平添了几分柔情,湿漉漉的,有着春雨的丝丝绵润,有着暖风的几许和煦,落在仰望的目光中,融融的,暖暖的。
这时候的阳光也有了几分烈性,照在还未脱去冬衣的草叶上,喳喳生响。不经意间,拨开茂密的草叶,在干枯了的根茎边,鹅黄的嫩芽已经钻出地面,伸展在空中的部分,略显绿色,草芽尖尖,似乎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攒足了劲儿,在春天的大地发动一场暴动,绿染春野,馥郁人间——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漫无涯际地遐思时,突觉脸颊上湿湿的,举首而望,原来是落雨了——贵如油的雨哦,在一朵云的驮负下,翻过远山,向着枯草滩飘游而来,我不禁撒开胸怀,接纳这来自遥远天国的问候,这圣洁的祝福。或者,干脆躺卧在这浩渺旷野的一角,聆听一场春雨,在迷离中,说出春天的秘密。
发表于2014年3月12日《银川晚报》
初醒的大地
冬日的大地是一页眠床,被酥软的雪花覆盖着,享受一季的宁谧与安逸,一声惊雷过后,棉被倏忽之间已消融隐遁,唯有这辽阔的眠床在阳光的抚慰中苏醒过来,哗啦啦解除了地脉的束缚与蛊惑,于某个春日的暮晚脱胎换骨而来,悄悄然立于旷野之上。
先于大地醒过来的必是杨树高处的鸟雀,它们经不起春日的呼唤,翻飞着,追逐着,每一次飞翔与停顿之间,不是从场院到屋顶,就是从远山到河谷,每一次出发与抵达,都是对身体的一次历练与超越,即便闲暇下来的时候,尖喙也绝不消停,或梳理新生的羽毛,或衔了枯枝荡秋千,嬉戏之间,将春日的灵光播撒在大地和大地之上广袤的空域里。此刻,如若你推门而出,静默于一棵高大的槐树前,滴落你身旁的除了枯朽的旧枝外,还有童声一般清灵的鸣叫,它们会像露珠一般惹出你眼窝里的热望与惊喜,似灵动飘逸的音符,亦如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歌吟,引人遐思,引人默诵,即便你不是诗人,亦会面对一棵树默然说出隐忍内心经久的赞美与热爱。毕竟春日总会唤醒大地之上的每一根神经和神经牵引着的脉络与纹理,包括你我心灵深处欣欣然的那根经线。
醒来的鸟雀就是大地上游走的神灵,它们的脚步所至,草叶萌动;翅膀所至,天空晴明。信步阡陌之间,附身聆听,草根哔哔啵啵,像潜藏的溢美之词被谁动辄说破,流散在风中。至于漫山遍野的桃树和杏树,它们总是心有灵犀,默然之间交换着眼神,交换着绿,让你在不易觉察间,换了着装,换了容颜,就像时间,淡淡然走进你的中年与丰腴成熟里。因此,行走在春日大地,你永远无需惊呼,无需迷茫,每一声惊呼里,都暗藏了蜕变与成长,每一段迷茫里,都蕴含了无以名状的热爱与欣喜。就这样,跟随春天的脚步缓步而行,走进生命的葳蕤与芬芳里,如一茎叶,如一枚花。
当然,醒来的大地亦会承载醒来的农具,和农具在田畴之上或徐或疾地行走。看,牛羊染了晨曦的辉光,正在攀上蛇形的小道,鸣响的铃铛,正在摇曳初醒的犁耙,它们要以一次庄严的出行,换去大地的褴褛,好让随之而来的春色漫过大地之上的每一处罅隙。远处的溪流,潺湲叮咚,水花迸溅,溪畔的柳枝,虽未绿意葱茏,闪闪烁烁里,却也摇曳出几分迷离,几分妖娆。在这样的画幅里,那个躬身取水的红衣女人,舀起的除了银质的光阴,不还有水样的华年和期冀么?
春深未至,却已醉了春野,醉了村廓。
发表于2016年2月20日《甘肃地税》
春草渐欲迷人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生动描绘西湖早春明媚风光的诗句,是一曲唱给春日良辰的赞歌,读来令人心神荡漾,尤其是诗人对早春美妙景色的独到观察与把握,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对春天美景的热爱与赞赏之情,更令人艳羡与向往。
时值春日闲暇,不妨带上妻儿,走进广袤的原野,探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大自然辽阔而又神秘的密语。
车是不必开的,步行最好。穿过街巷,千米之外,便是无垠的麦田和浓荫掩映的村舍。漫步林荫小道,高大的杨树、古槐并肩而立,相处在高处的枝叶袅娜交错,浓郁的阳光穿梭在稠密的枝叶间,将斑驳的光点投射在小径上,似散落在大地上的碎银,又似孩童扑朔迷离的眼眸。的确,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急急地奔走在树丛之间,摸摸这棵,抱抱那棵,每一棵树似乎都是他们久未谋面的亲人,或者别离多日的挚友。而那些翻飞的鸟雀,更是热闹非凡。循声望去,一个个,一群群,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棵树到远处的电线杆,从电线杆到地面,相互追逐,不知疲倦,偶尔停顿下来,弯头啄白皙的羽毛,抑或呼朋引伴地啼鸣,整个林间,就是它们快乐的天堂。
穿插在林间的那些村舍小屋,在鸟鸣翻飞里显出独有的安谧与宁静。炊烟步态悠扬,在天空辽远的疆域,和高处的白云遥相呼应,清风拂过,它们就绕着低矮的屋檐,袅娜徘徊,散发着干净的草木香味。其实,它们本质上就是草叶,只是通过炉膛,从大地回到了天堂,完成了生命的又一次升华,人生不也是这样么?从聒噪的都市走出,进入草长莺飞的旷野,不也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古朴么?不就是找回了人生最初的本真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妻子突然在不远处惊呼发现了田鼠,我快步跟上去,只见一只低矮肥胖的田鼠,衔了一枚干枯的草茎,躲躲闪闪地奔走在树根的间隙里,突然,一个摆尾,闪进了树洞里……而孩子们,此刻正在远处的小丘下,玩捉迷藏的游戏,笑声穿梭在山峦与旷野之间,童真无邪,或许,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居所,和生命中应该经历的最为重要的历程。
阳光静好,此刻,将整个身体交给绿草弥漫的大地,将目光交给高远的天穹,将内心尘封经年的迷茫交付给远去的云朵,只留下内心充盈的安谧,独享生命中独有的这一份惬意。我多想一直躺到午后,临近黄昏,再有一场濛濛细雨,散漫地飘落在林间,飘落在草叶葳蕤的花蕊里,飘落在你我甜蜜而又幸福的眉宇上……
发表于2016年3月25日《未来导报》
雨落山野
雨一旦染上秋色,便是窸窸窣窣的缠绵,少却了春雨之润物无声的绵柔,也没了夏雨灌溉之滂沱,或晨昏,或午后,丝丝缕缕氤氲在辽阔迷茫的山野,长则三五天,短则三五时,不张扬也不忧郁,缥缥缈缈里浸润着山野屋舍,令人心生无限怜爱。
秋雨最耐独赏。晨晓,拂门而出,立于檐下,雨丝萦萦绕绕地飘着,檐角的蛛网上结了明明亮亮的一层雾珠,薄如蝉翼却又星罗棋布,没有风,雨丝一缕一缕地叠加着,生怕哪一缕落得重了点,将蛛网穿透而落,令人提防的心猛然颤抖,等了好久,却不见一颗雨珠能有这样的力量,或许,这就是生物与大自然的秘密,或许,这就是秋雨缠绵的见证。这时候,最好出得门来,沿着山间小路,沿着雄鸡湿漉漉的啼鸣声蜿蜒而上,去往山野。但脚步一定得轻巧而又灵活,枯而不朽的草茎上正结出了珠露,颤颤歪歪的,悬挂着,安卧着,像一颗颗剔透的灯盏,照亮着草茎孱弱的脉管,一不小心就会踢溅开来,吻在脚踝上,库管上,洇湿成片片潮润。深秋的草叶已染上了淡淡的黛赭,唯有隐藏在茎叶间的野菊花,却有着揪心的蓝,或者几欲滴落的浑黄,它们再次将大地点燃,点燃成辽阔的宁谧,让人在成熟之后依旧对这山野心生期冀,说不定哪一朵蓝色火焰的下面,正暗含着浓郁的春色,突然之间,将大地反叛,将秋色反叛。
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攀过了山腰,曙色也将雾霭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缓缓地顺着山势流向了低处的屋舍村落,与牛羊唤草的哞咩声浸润在一起,沿着墙院,沿着槐树高大粗壮的枝丫流泻下来,整个院落便是迷濛一片,只有房舍上的琉璃瓦片,淡出闪闪烁烁的亮色,于迷幻中显出几分真实,几分亮丽。
其实,秋雨最摄人魂魄的便是雨雾弥漫下的层林尽染。随着深秋的脚步渐近,秋草山林也渐变出内心的迷幻。看,山野高处的松柏,低处的杏林杨柳,以及沟壑深处颀长的洋槐,或青绿,或金黄,或殷红,似乎每一棵树都将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华丽奉献出来。而此刻,恰逢一场连绵的秋雨,雨依旧缥缥缈缈,若隐若现,湿了的落叶,旋舞着,纷扬着,林地上累积了厚厚的一层,脚步轻轻地移上去,又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整个大地正在被松软包围,被流动着的图画包围,被静谧包围。
雨落山野,人在其中,便是移动着的画笔,而山野于人,却是流泻的墨彩,乡村秋野的景致,不正是生命之秋的灵动与美妙么?人生之秋,不也应有山野之秋的妙华与绚烂么?
发表于2016年8月23日《廉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