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飞天舞
一
芷山是个极美的地方,我在上初中时转到这里来,一直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
和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好友廖存布,他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但同时,在我心中又一直认定他是个天才式的人物,我望尘莫及。
他的行为举止俱出人意料,令人费解。我们还一直是朋友,可他却并没有十分看重友情的眼界,常不以我为然。久而久之,我了解他的性情,也并不生气。
除了我,他几乎没有朋友。
存布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直到高中毕业,似乎并没有人超过他。他尤其偏爱物理、化学。芷山这里有许多理化研究的,水平在全国也数首屈一指。于是,他自己要求在这里续读大学。我们也还同班。
刚进大学,在物理系里,我又结识了另一位绝世的人物,他的名字是凌竹风,很俊的面庞,我常想,他将有许多女朋友吧?但是,我错得很无辜,那小子从来不和女生说话——如果女生不主动找他的话。
他的骨子里也有一股执着的韧力,他也爱物理至发狂,我常常不明白,世界上真有似存布和竹风一样的人,一样具备这挚爱物理的因子,而他们同样具备孤僻的性格。
但是,仿佛也是一种必然,自他们两人相识后,我才真正感觉到他们也是人类,亦具有人类的共性——竞争。
他们的物理、化学成绩往往是班上最好的,而又不相轩轾。所以,他们总想把另一个抛后,但都没有结果。
二
到大二,廖、凌二人都已经是十分出类拔萃的人物了。他们的成绩甚至可以说已在理化的学术领域占据了一席之地。之后,他们便都获取了硕士学位。
他们两个分别用自己的奖学金布置了一个实验室,同样的秘密,不为人知,连我也不曾进去过。
黎儿比我小一岁,我俩青梅竹马,到芷山之后却与她失去联系。不料,这年她竟然被录取到这里来。我见到她时几乎认不出来,她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了。不久,我确认她为我的恋人。
二十岁生日那天,父母觉得有庆贺的必要。我遂邀了几位要好的朋友到家里来,那时,竟然竹风和存布都来了,我万分开心。
因为黎儿比大家低了一届,自然不大相识。我在介绍时,故意瞟了存布几眼。他一直看着我,脸涨得通红;到最后,我一停口,他便大叫起来:“黎儿,我知道是黎儿,小时候常常到孟妈妈院里摘金银果子的。”
我听了,便想起以前有一次,一个叫菁宏的女孩子因偷金银果被孟妈妈撵到堂屋里训到大哭的事。于是便笑他说:“错了,那不是黎儿,是菁宏,不记得了?”
我看着存布,他紧蹙着双眉,做深思的模样,大伙也知他的德行,都笑了起来。
我想起黎儿,她这时却向前迈了一步,摇手说:“哦,是真的。他那时因为站在楼上,就帮我放哨,一有人出现就叫我跑。”
我们一俟她说完,顿了一下,又笑起来。黎儿也呵呵笑起来,大家都觉得她很切近了。存布也便咧嘴笑了一下,竹风仿佛笑得很不爽,奔过去,牵着他的衣袖笑。
而后,大家开心地玩起来。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现象,我总看见存布围在黎儿的身边,而且是兴致至高的样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过一回,心里竟至有些激动了。
另一边,凌竹风却一直保持着“隐士”的原型,他只身坐着,极少地啜一两口茶水,偶尔一两个人过去也只是一笑了之。这本是他一贯的举止,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双眼时时盯着黎儿和存布一起的方向,而且,我能够从他眼中感觉到许多异样的光彩。
我过去招呼过他几次。
一次,我说:“竹风,你今晚能够来,我十分感谢你。”
他含笑点了一下头,说:“谢谢我?不用。”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发觉他内存一种不快。我不好直问——问也无用,便说:“你会下象棋么?”
他说“不会”,我只好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在桌子上放着,他可以自己去拿,他拒绝了。
到午夜十二点,本来是该他们回家的时候了,可他们都意犹未尽,围着要我唱歌。
我唱了两首歌,然后黎儿开始唱。我看着竹风还是原样坐着,我估摸他将有三四个钟点这样待着,他的眼睛望着黎儿,又看看存布。
黎儿唱歌十分动听,中途时,存布突然拍掌叫了一声,大家齐愣了,转即又笑,竹风却倏然立了起来。
到半夜两点钟,客人都将走尽了。我注意时,只有黎儿、存布和竹风留了下来,廖、凌二人的久留让我吃惊不小,我当时心里慌忙无措。
我们坐在一起开始聊天,存布破天荒地发言极多,竹风不很说话,总用那种冷冷的眼光看着存布。后来黎儿说困了要回去,我本打算去送,存布已经抢先开了口(他和竹风尚不知道黎儿是我的女朋友),黎儿脸红了一下,但到底似乎适应了这种不适,不至尴尬,说自己可以回去。于是,三个人都走了。
三
其后的情况是:
没过多久,存布和竹风都来找我,说喜欢上了黎儿。我想了一宿,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此事是极可怕的。我以前从未遇到这类的事,以后我须尽量避开两人。
然而,这不是办法——
存布还好,他一见黎儿,便似乎母猫见了猫仔,顿时热情暴沸,献殷勤,旁若无人。竹风却是另一番模样,他很少主动找黎儿说话,他的形象也愈见得吓人,他精神颓靡,双目无神,脸色苍白,满脸憔悴。我很同情他,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接着,黎儿也来找我。看她惶惶的样子,我猜着一定是为廖、凌两人之事,果不其然,她摊开两张信笺让我看。这是两封极没有水平的情书。
存布的是,搜肠刮肚将小时候的旧事都翻出来炒作一番,写了满满五页的回忆录。
竹风的只写了一句话:“黎儿,我爱你。”其后是落款。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她托我出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她怏怏而退了。
四
黎儿爱好文学,常有散文小诗见于文刊。一天在《芷山杂刊》上见到她的一篇小说《侯火恋》,写的是一个不谙世情的书痴的恋爱故事。其中有一节是:
任遥撞见昕云,顿时愕然不已。昕云此次是有备而来,瞪着他许久,祈求他发言,他终于没有。
昕云于是怒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泪水已出。
任遥的嘴唇抽动了几下,喃喃地道:“说什么呢?……我……怎么会……”
昕云是深爱着任遥的,但最看不惯他自命清高,不敢面对现实的性情。这时,只恨不能扇他一记耳光,便嚷道:“你不爱我吗?若然如此,你说呀,我马上就走,再不见你!”
任遥的脸色顿变煞白,眼光颓衰。然而,他撇过脸去,装着冰冷的样子,道:“哪里呢?我哪里爱你呢?我不爱……”
昕云听罢想去死,但她依然不愿放手,因为她坚信任遥也是深恋着她的。她又实在没有办法,满脸全是泪水。
“好!”她叫一声,径自跑了。
任遥还像个木偶一样,立在那里,看也不看一眼她飞奔远去的背影。他的内心又似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不胜其苦。忽然,他大叫了一声,瘫在墙边上,双手抱住脸。
“为什么?”他的泪顺着手指缝流到手背上,“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昕云手里递过一巾细绵来。任遥显然吃了一惊,他昂然一抬头,昕云正屈身望着他,四目相对,火光相接,情意绵绵。
然而,任遥猛然一跃而起。
“你干什么?你把我当杂技园里的猴子?”
昕云没有作声,她期望能用女人最厉害的武器——眼泪来征服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人。可是,她失败了,任遥一转身,飞也似的逃了。
……
我看完全文,问了黎儿,黎儿什么也不说。我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够。她说,你是王八。我更不懂了,她又不说了。
隔几日,到存布家里去,存布去了实验室,廖父让我在他的房里等他。
存布的房没有他的实验室秘密,里面一个大柜子,漆黑漆黑,另有一个写字台,也是黑的,面对着窗户,台上横着几部书。我在前面坐下,顺势从台面上拿一本书来看。但尽是关于化学、物理的,我没兴致,还了回去,却发现有一个硬面的note-book。我翻了几下,原来是存布誊录着黎儿的文字。到《侯火恋》时,后面写了很多感想。我本不看的,但想存布不会怪罪。我看了第一句是——
写的是一个无知感情而又用情专一的可怜人。
我当时心里猛然一紧,这写的是谁呀?而后自己真已不敢再看。
五
我同时觉得自己是可憎可悲的,因为存布和竹风都是我极好的朋友,而我并没有让他们知道黎儿是我的女朋友。而我也知道,即使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放弃的。
后来一次,竹风抱病,我去看他。他跟我说话,给我的感觉是仿佛遗嘱。他说:“我从来未有过遗憾。可是,自从黎儿出现之后,我改变了很多,我才真正算是明白我的以前都是虚度。她的出现使我的生命呈现出绿色——病态的绿色。”
我明白他的话,也了解他的心思,便安慰他,但并不奏效。最后,我说:“你已经在学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绩,只要再接再厉,一定能够成为一个能人。”他说:“罢了,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不抱希望了。我只想我以前是怎么样活过来的。”
看着好友悲观的情态,我很伤心。到他说“我希望黎儿能够跟存布过得好”之时,我终于告诉了他,黎儿其实早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他的吃惊不啻当头一棒,他甚至从床上跃起来,抓住我的双臂:“什么?那么黎儿不是跟廖存布了?”
我看见他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之前我从来未见过他的泪。
六
凌竹风病瘥之后,仿佛比以前更精神了。我发现他已经将爱付诸行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他甚至学会了写诗。黎儿给我看的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我是林里的一株竹
你是我枝上的画眉鸟
我聆听你婉转的轻唱
巴望你能翀进云霄
再落栖在我的肩头
存布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要么在实验室,要么便和黎儿在一起。
现在苦的只有我和黎儿了。
黎儿比我更急,几乎天天催促甚至威胁我赶快想出一个办法来。可是,我所想出的办法是——怎样应付她。
七
这样混过了半年时间。
廖存布和凌竹风都确知了我与黎儿的关系。然而,他们一致的看法是:两年后如果我们结婚他们就放弃(两年后方达结婚年龄)。
两年何其长哉?
但是,我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三月里,我打算和黎儿到野外去散心。在路上,很不巧,撞见凌竹风,他是去找黎儿的,只好邀他,再去邀存布——因为前次我们四人中少了他一个到芷山公园玩过,他找到我,大骂了我一顿,尽管后来没有道歉双方便和好了,但我总觉得内疚得很。
这天的天气自然是很好的,野外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很好的天气和清新的空气总是惹人开怀的。黎儿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她很喜欢放风筝,她常说,想要和风筝一样自由自在地荡进云霄里去。
风筝是我们自己扎的。我们三人坐在草地里看着黎儿牵着它在田野里狂奔。风筝越放越高,她也越跑越远,我忙站起来,唤她回来;她回头来应我,刮了一阵风,风筝像被击中的飞机一样射向树林里去了。
坐在草地上的两个人都弹了起来,飞了过去。我忙在后面,赶上他们时,三人都站在一棵大树下,都仰头张望,我顺着望去,那个风筝正挂在一根树枝上,飘飘荡荡。再看他们时,黎儿已经坐下了,显得很委屈。存布和竹风都开始攀树,存布执意要竹风下来,他自己上去。竹风不允,说自己是善于爬树的;存布又不允,于是,便争执了起来,我本欲去劝解,黎儿止住了我,她眨眨眼睛,站起来愤然道:“你们别争了。”她样子好像很生气,“都上不去还逞能!两个人都没本事。”
存布和竹风自然都吓了一跳,没料到黎儿会因一个风筝而生这么大的气,木讷地站着。我当时只是一愣。
后来那风筝就不要了,廖、凌二人都极力向黎儿献媚取巧,黎儿振振有词地说:“你们谁要是能够不用工具凭空飞上去取下风筝来,那才是真正有本事呢!”
我听了便笑,再看那两位,都紧绷着脸,脸色铁青,极度严肃的模样。
此言过后我很快忘了,但也就只是我忘了而已。
八
野游回来之后,存布和竹风又隐蔽起来,我再不见他们来围着黎儿团团转,甚至极少再见他们的身影。我有时便特意到他们家里去,但往往得到同一答案:到实验室去了。我当时并不能理解他们何以突然又都发奋起来。
时间大约过了三个月,恰有一次去存布家时,和廖父谈起了存布之事。他叹气不断,后来说,现在饭都吃过了许久,还不见回来呢,于是我主动提议去送饭,正好可以去刺探一下他到底在干什么。廖父说“也好”。
我在他的实验室门前徘徊了几圈,才终于叩门。存布出来,不等我开口,便把我拖进去,甚至忘了关门。存布看起来十分兴奋。
“子录文,是你?快进来,我终于成功了!”
我方明白他一定是研究上又有了新进展。他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我把饭盒放下,他已经拿着一个气球过来了,所以这期间我还是没有时间打量他的“密室”。他说“你看”,就鼓劲把气球吹胀起来,又用胶布把吹气口封住;而后他又说“你看”,便把手一松开,气球自是缓缓地飘落到地上。他捧起来,一手却从实验台上拿来一个小瓶子,我看见里面盛的是橙黄的液体,瓶子没有瓶塞,只有一根吸管模样的东西嵌在里面。我立即想到某一类饮料。他又轻轻将那液体挤出了几点滴在气球上,液滴一沾到气球便立即发散开去,一会儿竟不见了。他再说一句“你看”时,手已经放开,那气球却应声悠悠地飘了起来,抵到屋顶时才停住。
我当时的吃惊相当于突然看见一条狗说话,而且说的是“我爱你”。而他则看着我的样子吃惊,这吃惊乃有鄙夷的意味。我一回神,忙劝他吃饭。他当然愿意为我介绍他的发明,便一面吃饭一面说:“哦,我想了一个月,终于合成了这种物质,我叫它‘飞天剂’,被它淋到的东西,都会变轻……这样,我就可以飞到树上去帮黎儿取风筝了。”
我恍然大悟,再吃一惊,原来他这发明只是为了帮助黎儿取风筝。见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失态了,忙问他:“可是,你总得还原呀!哟……那瓶子……”
“那是当然,只是我还没有造出来。‘飞天剂’要在有氧气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所以那瓶子不飞。我正在找它的还原剂呢!”
晚上,我几乎把存布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都想了一遍,但是得到的唯一的想法是:为什么我偏不能发明“飞天剂”呢?
九
我将存布的发明告诉给黎儿听,她听了也十分惊奇,于是我约她去看,她说不去了,然后又说:“好不容易过了三个月平静的生活呢,还真有点希望他别发明什么,不然,又有好过的。”
我说:“也是,不过,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她笑了一下。
没过几天,黎儿又慌慌地来找我,说竹风那边也有了新情况。
新情况是这样的:竹风发明的叫作“御风鞋”。我当时着实吓了一跳,那鞋十几斤一只,还叫“御风”呢!竹风将鞋穿上,手里捏着一个遥控器,只见他在上面轻轻点了几下,整个人竟然真的凌空飘飞起来,将到屋顶时又冉冉落下。
黎儿一径拉着我的手,叫我看,我张着嘴半晌吐不出一口气。
我当然也不愿放弃这个学习学问的机会。竹风得意地说:“看吧,我可以飞了。”黎儿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介绍说:“这个,我把重力的方向调转过来了,我通过这个遥控器可以控制力的方向和大小。”
他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我可以到树上去取下风筝来还给你了。”他的双眼深情地看着黎儿。
我心里一阵难受,转身就走。黎儿跟了上来,竹风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十
我随即又听到的消息是,存布已经发明了还原的药剂。不过,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看了。
再过两天。
夜里,天气十分晴朗,有许多萤火虫到处乱飞,交织成一片灿烂的光彩。我的心很沉重。
——我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十一
一年后,我回来看父母,黎儿、存布、竹风都到我家来,大家对于重逢都很高兴,存布、竹风全是国际上有名的理化学家了。
十天后,他们又到我家来,参加我和黎儿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