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镇之间
一
D.J.伦敦是名心理医生,自己开了家诊所,因为工作的不经心和生活的涣散,没有发财。
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他坐在公共汽车里,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逃了班回去,谁说得准呢?早上的报纸他买了一份,这时就可以拿出来啃,本来他是可以买一块冰淇淋或者瓜子什么的,可是,这夏天的车里真令人难以下咽。报纸的头版通常都没有看头,一条政策的颁布,一个国家领导人的讲话,这有什么味呢?这跟一个心理医生讨厌坐公交车有什么联系呢?他将报纸浏览了一遍,找好莱坞女演员的靓照。伦敦医生从本性上是嫌厌娱乐圈子里的人物的,可是,漂亮的脸蛋看看又何妨?伦敦医生就是这样既讨厌又喜欢明星。他果然在报纸的第四版找到了穿着比基尼的辣妹布兰妮,心理医生贪婪地盯着她的一对丰乳,看足了,才去瞥照片下的几句解说词。他笑了起来,说:“女人都是强者。”
D.J.伦敦的笑尖刻而阴险,给车子以爆胀的魔力,一个小婴儿仿佛也为这气势所逼,哇哇地哭了起来。伦敦医生有个唯一的偏爱便是小孩,那报纸已失尽了魅力,他向那哭声寻去。哦,原来是一个胖嘟嘟讨人喜爱的角色,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浸着泪儿,真清澈得触人心弦。那女孩也真怪,胡哭了几声,一双眼向周围乱瞟,一碰到医生的眼睛便止住不哭了,还仿佛笑靥抖动了几下。D.J.伦敦见了,心里一阵窃喜,好生地喜欢那小孩。他望着她,眼球一动不动,那个小女孩也望着他,眼球一动不动。
那母亲见她不哭了,也懒得再去理她。医生开始逗她笑起来,他平摊着双手,在胸前一抬抬地,好像赶走凭空里生成的毒菌。那女孩兴奋起来,双腿乱蹬,蹦跳着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母亲却以为她又开始闹了,一个劲儿地轻拍着她的背,嘴里轻轻地唤她“乖宝贝,乖宝贝”。
D.J.伦敦医生对那小女孩一见钟情,巧的是他们竟在同一处下车,那夫妇两个抱着女儿下车,医生跟了下去,只见那妇人将女儿换一只手抱住,忽然惊叫道:“哦,亲爱的,你看,安琪儿没有晕车,我以为她一直在车上哭呢,原来是在笑。”
她丈夫是个威武的人,闻罢大笑起来,医生以为他疯了,厌恶之至,已打算走开。他回头去望了那小女孩一眼,女孩还正瞧着他,仿佛也知道是临别的时候了,一副无辜的模样。医生笑了笑,提起腿来,果然那哭声如期而至,伦敦医生真受宠若惊,顿时驻住了脚步,转过身去……那哭声到底离他远去了。
“怎么了……这……”他叱着呓语道。
二
有人说,D.J.伦敦之所以把诊所开在外镇是因为本镇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心理疗伤;也有人说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找女人的,因为在本镇上他要寻一个女人来结婚是很难的,原因是他的祖上的女人全部难产而死了,只是他在外镇开诊所而在本镇居住的原因就没人说得准了。镇长大人偶尔在闲扯时谈到女人,就会说:“D.J.伦敦天天坐车在两镇中来去便为了找女人,你们可知道,车上挤,可以占女人的便宜哩!”大家后来也都对镇长之言确信了。
D.J.伦敦到四十岁时,仍然不能忘记八年前在公交车上爱过一个女孩,那女孩曾为他们的分别作了“哭别曲”。但是,他所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一点近似抽象概念的脸蛋,或者她甜美的哭声——那无与伦比的绝好的天籁之音。这些都似乎是一阵风,你亲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可是,你又见她不到,摸她不着,伦敦医生说“这就是爱情”。他深思着小女孩,倒是常去翻读那份早报,早报上布兰妮的形象早模糊不清了。
这所有的点点滴滴的陈述,心理医生竟一点也不以之为笑话,这似乎有些违背了他的关于“爱情的本质是笑话”的理论。然而,谁又管得了他呢?这正如诊所的门,伦敦医生并不希望它开,可它毕竟还是要开。他常一个人坐着,像一个隐士,也像秋天里坐在广场里沉思的乞丐。但是,如果有病人来,他马上能够恢复活力,他能把病人的生痂的肠子熨得舒舒爽爽,每个出门的病人,总能从这里带走一片欢乐,欢乐被他们带走了,这就是伦敦医生鲜有欢乐的原因。但“伦敦心理诊所”也就很有名,在镇上颇有口碑,尽管有人以为他是英国人。
伦敦医生如果这次没有去开门,也许就错过了一个奇迹,倒制造了一次遗憾,但这些责任又全不在他。作为作者,如果我不让他去开门,也许我就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样轻轻地敲门的人——伦敦先生猜——要么是十分高贵的夫人,要么是抢劫的罪犯,抑或疯子。而这在他看来,仿佛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无非就是钱的进出殊异而已。开门后,是一个女孩儿,她本能地仰起头来,望着他,说:“先生,我想要买一个漂亮的剃须刀。”
她的眼睛闪着光,伦敦医生以为在人世间这美妙的眼睛是不应当存在的,这深蓝的暗蕴天机的明盼,只应天上有。
“剃须刀?哦……”医生以为不当骗一个小孩。
“是的,先生,我一定要买一个剃须刀。”
“那好吧,进来吧,也许这房里有。”
门是可自动关闭的。
“可是需要付钱。”小女孩坐下后,医生说。
“当然,先生。”她说着,举起右手,张开来,里面是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伦敦医生看着她的眼睛,他的心思全湮在里面了,他突然很想吻她一下。可是,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说:“这里还有,够了吗?我是第一次帮爸爸买剃须刀,他病了。”
“是的,”伦敦医生点点头,“够了。”
他拿出来新买的剃须刀,送给她,收她的两个硬币。女孩说了声“谢谢”,走了出去。
伦敦先生送她出了门,回头上了锁。
三
D.J.伦敦一直经营着他的“心理诊所”,也没有结婚,不过,传说是有过一个寡妇和他睡过觉的,但终究没有生孩子,所以,也就没有死,但是也没有结婚。镇长大人说原因是那妇人本是嫌弃他的,倒不信也不怕他的那个“家族瘟疫”。他也就始终是一个人。
伦敦医生没有变,两镇也没有变,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我的故事也许讲得不好,因为在这里又要做出很大的跳节来。但我并不能顾忌这许多,医生的生活节奏是那样的单调,我不能反复地陈说这些枯燥的情节。那时间又过了十年,也即他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但我们看到在两镇之间来回奔波的他并没有衰老的迹象,他双目有神,身健体壮,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他知道怎样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态,怎样使自己不老。
伦敦医生的状况大体如上,可是,我不能一味地讲述他一个人,所谓“话分两头”。至于“那个女孩拿着剃须刀回到家与钱一并交给了父亲,生病的父亲自然惊讶万分,得知她是用两块硬币买来的,又必是十分惊怒,马上疑心那硬币必是金币,于是拉着小手去找那家占了便宜的店子”。这一类的情节,诚然也是没有什么读头的,即便再加上“那女孩被吓坏了,怎么也记不起来那座房子的所在,此事后来便成为一记悬案”,也还是些混乱的东西。我前面说过,十年的时光转眼即逝,小姑娘也自然变成了大姑娘,传说这个姑娘美得惊艳脱俗,在镇子内外都有很好的赞誉。
“伦敦心理诊所”的邻处养着一条凶猛獒犬,平时,有病人来总要狠狠地叫,这真让人难以忍受,所幸的是这天中午终于来了一辆很好的邮车竟把它轧死了,死者的主人很凶,这与死者是相通的,得到了赔偿他还不息气,要分一半狗肉,邮车司机最后索性将狗全送给了他,他才闭嘴。
伦敦医生也出来看热闹,打听了一下赔偿的款目,后来就叹悔了一阵,苦于自己没有一辆邮车,要不那狗早死了。
D.J.伦敦习惯性地在内心里露出了一点笑容。进诊所门时,见里面坐了三个人,相信是一家子,两个长辈左右抱着那个女儿,仿佛正在拍“全家福”。见到伦敦医生进来,两个长辈站了起来,女的说:“伦敦医生,您好!”
“哦,您好,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女儿,这……”
三个人又都坐好了,伦敦医生看了那女人一眼,她体态胖大,有一头金黄的鬈发,却蓬乱得很。这时,带着哭腔说:“我女儿,她是……”
“有一点事的,先生。”那男的说,把宽大的手掌放到他女儿的肩上,他望了她一眼,又说,“你看她的情况,这真可怕。”
可是,他们的话伦敦根本没有听进去一句,他一直用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的女儿,那姑娘也是一头金发,面貌清秀,简直美若天仙,尤其一双清澈明媚的深蓝的眸子简直比最宝贵宝石更迷人,仿佛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全都嵌在这里面呢。他看着它们,慢慢地却洞察到一丝丝的忧郁。
“这……您需要把她的情况清楚地告诉我。”伦敦医生望着那夫妇两个,有些吐字不清了。
两个中年人嘴里嘀咕再三,欲言又止。
“你们须知,你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求我的帮助,如果你们打算隐瞒什么,那我就无能为力了。”伦敦医生说。
那个男人受了威胁和鼓励,说:“好吧。”
于是,他讲道:“在安琪儿八岁那年,我因为伤风病在床上,玛格丽特上班,你知道,这胡须长了真令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它们直扎我的脖子和胸口,我自己的那只剃须刀找不到了,安琪儿真懂事,我为我有这懂事的女儿而感到无比骄傲。我起先是不放心的,可是当我告诉她沿街向右走拐一个弯就可以找到一家杂品店,那里有剃须刀出售之后,我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
“我的安琪儿很久才回来,她带回了一把崭新的剃须刀,是‘摩格’牌的,此外,她还双手抱着一只小鸡,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家伙,它就像一个长满松黄色绒毛的小球,一双诡秘的眼睛很是灵活。安琪儿说它是捡回来的,这您也知道的,小孩子拿人家的东西是很不对的,可是,她显然喜欢那宝贝儿,再者,那小鸡大约也就那么一点价值吧,也没准她真是捡回来的,我们也不便打击她。我们留下了它,把它养在我们的小院里,这样,竟使得那小院充满了活力。
“我们的安琪儿和小鸡相处得相当融洽,和任何一对亲密的朋友一样,他们相随相伴,形影不离。那小鸡后来就慢慢长大变成了大鸡,是一只大母鸡,竟还生蛋,这真是好事,让安琪儿高兴了好久。
“然而,我们都料不到,祸事也就在这幸福的氛围里滋生了,先是那给我们带来极大快乐的母鸡突然不下蛋了,这不祥的预感马上被我感应到了,我那时大病了一场,吃了许多药,药是玛格丽特煎的,有时,小安琪也会端来给我吃,到冬天我的病才全好,我身体一恢复,首先便发觉母鸡变了模样。我一天早上竟听到它打啼,我当时很快就爬了起来,我到鸡窝里把它抓起来,它竟扬头来啄我的手,单凭这一点,足以令我怀疑它不是我家的那一只,更有甚者,我看着它的模样也是一派大公鸡的形象。您知道的,我对于公鸡与母鸡的区分还是十分明了的,它长着冠子,虽不很大,然而确是鸡冠,身上的羽毛竟也泛着鲜艳的色彩,这让人真难以相信,一只大母鸡变成大公鸡了,蛋都不生了。
“情况便是这样的奇异,其实,事情到这里似乎并不太糟,我们的安琪儿还以往常的热情对待她的朋友,他们相处似乎还好。
“可是,这个奇怪的现象自然很快传遍了全镇,先生,您想必也听说了十年前的事吧。后来就是接连不断有好心的人前来劝说于我。
“‘孽障呀!这样的悖理的事。’‘这东西再留着可不好,哦,这如何是好,杀了它……不杀必有祸难。’”
男人说到这儿,长叹着气。
伦敦医生听到这里,又看了安琪儿几眼。男人总叹着气,用劲搓手。
“后来你杀了它?”
“是的,我们是撇开女儿杀的,可悲呀……我们想不到的是,安琪儿自此就没有笑过……当然,她那样渐渐地忧郁了下去,连话也不说……您明白,这年代,忧郁总时时萦绕着人的心灵,我们也无奈,我们除了多给予她关爱,也就不能做什么了。”
“哦,这样,你们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这情况……”
“看了,”母亲插嘴道,“你忘了吧?来过的。”
“哦,我忘了吧。”伦敦医生点一点头。他的眼睛又看着安琪儿,那个女孩一直没有抬过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近来夜里常哭……”父亲想了很久,终于说。
“好了。”伦敦医生打断了他,神情激动了起来,他一直望着安琪儿,这时,他的感情突然被什么所碰触了,仿佛他又亲历了婴儿的出世。他突然缓缓地把手摊在胸前,伸了出去,而后一抬一抬的,仿佛赶走凭空里生成的毒菌。他的手伸到她的眼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突然就活了。
“走吧,这个疯子!”父亲一直没有注意女儿的反应,他望着心理医生,倒是他的举动激怒了他,他拉起女儿的手出了门去,他妻子追他,嘴里叫道:“你看……这……这……”
四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人们办完安琪儿的葬礼回来,全都惋惜不已,有人路过“伦敦心理诊所”进去取暖,却发现D.J.伦敦医生的尸体在藤椅上,双脚埋在炭灰里。
后来,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什么钱财也没有,只有一张废旧的报纸,布兰妮的形象几乎辨她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