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极光阴（5）
密集的雨丝从漆黑的云层中滑落，坠入密布如林的高楼大厦间，打在明晃晃的玻璃幕墙上，每一滴雨珠都倒映着这座金色的安静的城市躺在港湾的怀抱里，像是一位银色帐幕中的睡美人，连睡梦中的睫毛都透着雍容华贵。
晚七点，怡和大厦50层，北极光阴欧式主题餐厅。
这里是大厦的顶层，香港岛最顶级的西式餐厅，世界众多美食家都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法国世纪厨师Joël Robuchon也曾慕名拜访，它的声誉和独特性足以和法国霞慕尼的南针峰云端或是意大利波利尼亚诺的洞穴海景媲美。
北极光阴完美地融合了它们所有的特点，华美的半球形玻璃穹顶将整个餐厅笼罩在云端，可以360度无死角地欣赏着香港的惊艳之景，给人一种站在云端的感觉，四周再无它物，在晴天的夜晚，可以赏月或是观赏流星，很多天文爱好者斥巨资只求租用一夜这里的露天观景台。不过今日恰逢这狂风暴雨之夜，玻璃穹顶上涌动着漫天的水墨，如同置身水帘洞之中，也是别具一格。
从这里俯视香港的夜景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以康乐广场为中心向着四周延伸，星星之火仿佛金色的海浪，远方是若隐若现的汇丰银行大厦和正在中环黄金商业圈建设的中银大厦，坐在穹顶之上仿佛置身于科幻魔都。
餐厅内部已经不能用奢华来形容了，从里到外的布局总体呈现一种静谧的克莱因蓝色调，整体清淡却不失奢华，除了引人注目的冰蓝色高级玻璃穹顶和能映出倒影的水蓝色大理石地板，就连每一张桌台都是采用俄罗斯红松精雕细琢而成，桌面是一整块冰蓝色的白木纹大理石，长桌中间被挖了一个浅浅的水池，一盏高塔烛台在中央漂浮着，周围弥漫着干冰升华形成的云雾，仿佛浩瀚云端。此时，这座高档的餐厅里坐着它唯一一桌食客。
此时此刻，江洛冰以一种“平生豪气对樽酒”的气魄抖着双腿坐在松木软椅上，面色平静地盘算着约会的步骤。他一身戎装，定制黑框眼镜，浪漫的墨绿色扣领亚伯特王子结，柔软的灰色羊绒私人订制晨礼服，搭配咖啡色Veilisr手工皮鞋，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鲜艳玫瑰，红色的花瓣上晶莹欲滴，在远宝玉的精心包装下，一个只有19岁的青涩学生，已经完美蜕变成了一位上流的贵族少爷。
起初，江洛冰很反感这样夸张的包装，他觉得一身简单的西装干净利落足矣，不必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像是去搞得好像是去相亲一样，即便杉钐喜欢，他也不希望是这身行头的原因，这样光鲜耀眼的他显得好像赤身裸体。
“忘了是哪个哲人说过的，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们一样会穿着得体，这是一种人生态度，你见过哪个演员因为是配角就穿着拖鞋上场的呢！”远宝玉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强调，“师弟，今晚你是唯一的男主角，情人节最靓的仔！学院那些有钱的土狗怎么能跟你比呢！”
荣杉钐则穿着白吊带短裙，露着香肩，化着淡妆，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女王般的气派，一颦一笑皆是高贵。江洛冰虽未饮酒，竟生出了几分醉意来。
一位身穿海蓝色礼服的男人走到了江洛冰身旁，微微鞠躬问候：“江先生，打扰您了！我是本店的大堂经理蒋明辉，今夜您和荣小姐是我们唯一的贵客，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江洛冰被这突如其来的服务态度惊到了，还没等他开口，蒋经理又将一份精致的菜谱递了上来说：“实在抱歉，这是您钦点的菜单请您和荣小姐过目，目前后厨正在用心准备，我们打算等您的客人到来之后再等您决定，因为一些食材对温度要求苛刻，主厨不得不把握最佳口感呈现给您和您的客人。”
这就是宝哥说的精心准备么！江洛冰松了一口气，故作高深地端详着菜单，里面包括正宗的爱奥尼亚群岛的墨鱼圈、正宗的费塔奶酪小馅饼和黑橄榄，主食是Souvlaki羊肉卷和西葫派盖浇爱琴海金枪鱼子，饮品包括有名的希腊冰咖啡和纳乌萨产地的“黑汁酒”，看样子比在La Taverna喝过得最好的罗曼尼特级园黑皮诺还要昂贵。
荣杉钐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菜单，而后冲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心里暗叹宝哥真是准备的面面俱到，否则以欧洲菜繁琐的点餐流程搞不好会弄出些笑话，这样正好免去了一些麻烦。其实吃什么喝什么的都无所谓，反正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吃的就是一个奢华！
“江先生，这是为您和荣小姐准备的开胃酒，希腊著名的Grand Reserve，达到3年的陈酿，其中包括2年的桶内陈酿和1年的瓶内陈酿。”一位女侍酒师走上前来一边斟酒一边介绍，她的声音甜美得像是一只动听的小百灵。
“好的，麻烦你们了！”江洛冰礼貌地微笑，桌对面的女孩也微笑地接过菜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麻烦可以下去休息了，这威仪的动作大概是女王的日常。
江洛冰的腿微微颤抖，绝不是什么内心骚动，而是情不自禁，至于一杯接一杯地喝开胃酒，倒不是因为酒的味道好——他压根就没品出是个什么味道，只是不停地举杯喝东西可以合理地掩盖住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而已。
“师弟，北极光阴是个高档场所，服务水准一流，专门接待香港的名人名流，里面无论是侍者、主厨还是安保都受过专业的培训。不过请放心，一切开销和安排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你只需要表现自然，把它想象成你家的食堂就够了，然后不经意间微微漏出一些圣气凌人的姿态，这样才符合你江少爷的威仪，保准你的约会一马平川！想想一下，就像埃及艳后接见安东尼一样，你和荣师妹隔着烛光含情脉脉，最后一把握紧师妹暗动的芳心，今晚就便可策马奔腾！”来之前远宝玉一边拍着江洛冰的脸帮他整理礼服，一边勤恳地嘱咐，像是母亲在叮嘱待出嫁的女儿。
妈的，怎么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怪怪的！师兄，你真的是真心祝我旗开得胜的？江洛冰觉得自己是个癞蛤蟆，端坐在池塘的荷叶上等着白天鹅飞累了能下来瞅他一眼。
贫穷果真限制一个人的想象力，原本他以为北极光阴也就是比“La Taverna餐厅”稍微上档次的意大利餐馆而已，来给己的烛光告白之宴撑撑场面。可他完全没料到自从迈入这座大厦，他跟杉钐肩并肩随着彬彬有礼的漂亮的礼仪小姐踏出顶层的贵宾电梯时，整个大脑无时无刻不在被不可想象的富贵和奢华刷新认知，这近乎仙境的极地风光，能坐在这里和喜欢的人举行一场盛大的烛光晚餐，无论是哪个女孩都会被这种极致的浪漫攻陷吧！
刚刚走进大厅时，他就被这恢宏地建筑震惊了。古希腊雕花玉碧波浪弯桌凌架在一块空心的松木墩上，淡蓝色的鸡蛋形状的夜灯像一簇簇含苞欲放的郁金香高低不一地林立在弯桌周围，每一束光都在烘托着奢华和浪漫的氛围。波浪形的两个凹部摆着两个气派的松木软椅，漂亮的松木花雕形成绚烂的波纹，仿佛海底的斑斓，每一寸松木都带有其本身的清香，地面上隐蔽的射灯在四周模拟出翠绿的极光，仿佛真的置身在绚丽的北极圣地。
他强压下内心的震撼，装出一副“这种格调算什么，白金汉宫我常客”的高调架势，引得迎接的侍者们谨小慎微，不停地瞻前马后地鞠躬和陪笑。
“新面孔啊，看衣着应该是位年轻的家族继承人吧，居然为喜欢的女孩举行这样隆重的烛光晚宴，这是要求婚吗？”
“听说是一场告白晚宴呢，什么女孩会这么幸运博得这位英俊公子哥的芳心呢！真是羡慕死了，羡慕死了！”
“喂，你就别发花痴了好嘛！都大龄剩女了，还想嫁给有钱的公子哥呐？”
“不过看这位少爷的神色有些拘谨啊，整个香港也不会找到第二个这么阔绰的客人了，应该是第一次约女孩子来这种高档场所吧！”
“毕竟也是会见未来家族的女主人嘛，也难免会有些紧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她们幸福！”
“看样子他们还是学生吧……那位小姐好像有点眼熟啊……”
“安静点！我说你们几个，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拿出接待总督的标准，这将是本店迄今为止迎接的最重要的客人！”
侍者和厨师们簇拥在在纱幕后冲着这只待宰的羔羊磨刀霍霍，侍者们已经准备好了鲜花音乐和蛋糕，特级主厨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食材，只等着经理一招手，他们就会带着最诚挚的服务热情一拥而上，厨师们将精确地卡着时间表演他们的看家本领，只为能让食客品尝食物最佳的口感。
烛光摇曳，江洛冰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幕，手里握着一杯名贵的红酒品的津津有味，若是再有根雪茄叼在嘴上那就完美了。他现在样子就像从圣乔治宫走出来的男爵，坐拥着一座城市的子民就像是掌握了千军万马。
荣杉钐双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发丝倾泻而下，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酒，紫色的瞳孔中仿佛倒映着穹顶之外风雨中摇曳的城市，迷离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两个人举杯同饮，一旁的灯火跳动，动作出奇的一致。江洛冰正在组织着自己的语言，盘算着自己的告白计划，而荣杉钐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他们就像是一对心有灵犀的鸳鸯伴侣，却又隔着远山活在不同的世界。
怎么回事？这气氛诡异的像是在进行什么离婚协议谈判，明明还没走到表白的环节，这种老夫老妻才能培养出来的的默契感是怎么回事？
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从江洛冰心底层层上涌，这僵局是不是该有人打破一下啊？军师三人组呢？经理呢？餐厅的优质服务呢？这群家伙该不会都躲在幕后看我笑话吧！这是我的初恋没经验啊！江洛冰在心里呐喊，他的脑袋仿若一团浆糊翻来覆去，作为一个男人理当身先士卒，要是等女生主动那算怎么一回事！
“表现的不错呀师弟！有范儿嘛，气质这块你已经属于超常发挥了呀，哈哈！灯光，音乐，鲜花，掌声，告白的氛围已经营造得登峰造极啦，尽情展现男人的魅力，征服她，你就是学院的明日之星，全香港最靓的仔！”
江洛冰面色一沉，皱了皱眉，原本在大脑里在疯狂的构想的对话思绪被这家伙突如其来的通话应声打断，唉，这阴魂不散的远宝玉啊！
他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好让末端的通讯器声音小一些，免费露出什么破绽。
“放心吧师弟！这个耳机是通过骨传导，即便师妹的听力再好，也察觉不到。”远宝玉的声音洋洋得意，“不用奇怪，我刚刚接通了酒店的监控设施，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嘿嘿！”
掌握你妹啊！搞得我们好像是撒切尔夫人与劳尔总统在举行什么马岛秘密会谈！江洛冰心里怒骂。如今，一场盛大而私密的约会慢慢演变成了一场La Taverna的现场直播。
“淡定，奠基没有任何征兆向女孩表白你通常会被误以为——准备借钱或者抄作业，”远宝玉说，“所以说，定准目标，把准方向，循序善诱，瓮中捉鳖，相信自己师弟，你是最棒的，Go，Go，Go！”
蒋经理站在远处，看着江洛冰突变的脸色，诚惶诚恐，他赶忙招呼大堂经理去催行政主厨。心说是餐厅的服务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还是自己刚才说错话了？有钱的金主儿果然都不是什么善茬。
“今晚的雨真大啊！冒着这么大雨把你约出来真是不好意思。”一道闪电从天空中略过，江洛冰彬彬有礼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干涩的声音得像是牙齿摩擦着一根碎鸡骨头，江洛冰真想狠狠给不争气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半杯陈酿停在半空中摇曳，荣杉钐恍然回过神来，她扭过头看了看江洛冰，原本黯然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神色，她笑着说：“没关系洛冰，刚从苏联回来，有些忙，又恰好赶上情人节，很开心有你陪着我。”
江洛冰的心仿佛受到一记重锤，随即面颊慢慢变得红晕，这是暗示吧？这是赤裸裸的暗示吧？
“这些菜合你的口味吗？”江洛冰深表关切。
其实这不过是他想找个话题，他倒是不担心菜品不符合杉钐的口味。高档餐厅通过预约完全可以省略点菜的流程，远宝玉通过调查学院的备案，早就了解了师妹忌口和爱吃的东西。
“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吧，准备的很贴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款待！”杉钐淡淡地说。
“噗！”一口红酒从江洛冰的嘴里喷了出来，像是中了什么大侠的独门掌法。
“你没事吧，洛冰？是这酒不合你的胃口吗？”杉钐瞥了一眼江洛冰，侍者很快递上了餐巾纸。
“没事，没事，只第一次跟你在这种场合下一起吃饭难免有些激动！”江洛冰居然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过看着杉钐的盈盈笑意似乎也没有叨扰了佳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会聊天。
“家常菜”三个字委实太有杀伤力了，把帷幕后的经理众人和在La Taverna偷听的军师三人组呛得差点憋过气去。
“喂喂，顶级的欧式料理居然被简简单单地看做称作家常菜？太羞辱人了吧！”只听到远宝玉在耳机另一头大喊，“我敢说这绝对是全世界最顶级的情人节晚宴了，真不愧是二公主，这是在挑战我吗？我已经感觉到了她浓厚的战意了！”
“你们有钱人坐在台下挥金如土，品着昂贵的红酒，而我还要站在台上苦苦卖艺，将就我的表演，为了挣一份我心系已久的门票钱，唉！”陈俊俯身握杆发力，红球再次进洞，“身位新时代的有志青年，这就是花入金盆叶作尘的悲哀吗？没道理呀！”
“老北京人请问你是在穿着老布鞋低调地逛亚运村么？麻烦你先把你不灵不灵的Breguet手表藏起来好么？”远宝玉耸了耸肩，“今晚你每进的一个球都是汉子哥口袋里的money！”
“嘿嘿，不过这是当然，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我还不得好好宰汉子哥一顿啊！”陈俊拿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活动着手腕为下一杆做着准备。
“也可能这并不是师妹刻意地卖弄，以她的出身大概不会理解这一顿饭的概念，因为她们家不缺这东西，但凡她想要的，她的家族都会满足她。”萧汉说，“性质就好比普通人不会理解阿俊手上的Breguet是个什么价值！”
“哎哎，不得不说，汉子哥你这一手旁敲侧击很有水平！”陈俊鼓掌称赞。
事实上这顿饭已经很奢华了，但从未接触过经济开支的公主的确体不太好体会这顿家常菜的分量，就像从未逛过菜市场买过菜的男人不会知道一根葱要花多少钱……即便是作为代理家主批复无数金融和投资项目，对她而言也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数字而已。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那个家伙也是这样，呃……”陈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时间小厅里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屋外的雨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户上，那首温柔的《桑塔·露琪亚》此刻单调地唱着那句“万籁皆静寂，大地入梦乡……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歌词显得那么空洞那么冷清，一点也不温柔。
陈俊愣愣地望着沙发里那个低着头的身影，握着球杆的手紧了紧，满嘴苦涩。几秒钟后，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远宝玉的肩膀。
“那些没法改变的陈旧破事儿，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没必要反复咀嚼。”远宝玉抬起头轻声笑了笑，他笑的很难看，像是一个被太阳晒蔫的茄子，失去了刚才的潇洒。
重感情的人活得都不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