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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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地之序的审美之维

在庄子那里,天地之序作为自然之序,同时被赋予审美的意义。[13]对庄子而言,天地隐含着本然之美;万物之理、四时之法与天地之美,本身也具有相关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14]四时之法、万物之理,体现了存在之序,当天地之美与四时之法、万物之理彼此关联时,一方面,美涉及了秩序;另一方面,秩序也获得了某种审美的规定。而所谓“不言”“不议”“不说”,则展示了三者在出乎自然这一点上的相通性。

与万物之理主要展示对象自身的法则有所不同,秩序的审美之维或审美秩序首先指向存在的整体性、统一性。庄子曾对“不该不遍”的“一曲之士”提出了批评,认为他们“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15]。“判”“析”,有分离、区隔之意。天地本来以整体的形式呈现内在之美,万物之理则体现了事物之间的联系,与之相对,“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意味着分解天地的整体、隔断事物之间的联系;对整体的如上分离与解析,往往使存在失去了整体之美,所谓“寡能备于天地之美”,便强调了这一点。一般说来,审美视域中的存在,每每以统一的系统或整体的形态展示出来,这种统一或整体的形态本身当然可以有多样的形式。以自然美而言,在自然风光中,奇峰峻岭、蓝天白云、苍松翠竹,总是以山水草木相互和谐的整体景色而引发美感。也许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认为,“美只能是完整的统一”[16]。美当然也可以通过突出事物的某一或某些特征而得到呈现,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它也往往取得某种具体、和谐的形态。庄子将美与整体性联系起来,主张“备天地之美”而反对“判天地之美”,无疑有见于此。值得注意的是,庄子特别肯定了“判天地之美”与“析万物之理”的相关性。如前所述,万物之理体现了存在的内在之序,这样,对“判天地之美”与“析万物之理”的双重否定,便在确认美的规定与存在之序相互统一的同时,从一个方面沟通了美的整体性和存在之序的整体性。

当然,如上所述,审美秩序所体现的整体性、统一性,不同于抽象的普遍性。美本身无法与感性的存在相分离,而感性存在总是内含着个体的、多样的规定;美与感性存在的联系,决定了审美之序难以排斥个体性及多样性。庄子从不同的层面,对美与个体性的关系做了考察。就美的判定而言,“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7]人以为美的对象,其他的存在形态(诸如鱼、鸟、麋鹿)却未必以为美,从逻辑上说,庄子试图在人与鱼、鸟之间寻找共同的审美标准,显然忽视了异类不比的原则。然而,在质疑共同评价标准的同时,庄子又以隐含的方式肯定了存在规定本身的多样性与差异性:对不同的类及主体,美往往呈现不同的存在意义;在不同的评价标准背后,是不同的存在形态。从本体论的维度看,这里关注的重心,是存在的多样方式与多样形态。

美与多样性、个体性的关联,在东施效颦的寓言中同样得到了体现:“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18]“所以美”,也就是决定某一个体之为美的独特规定,“里之丑人”的意图与其行为结果之所以南辕北辙,是由于无视不同个体(个人)的独特个性品格而仅仅做简单划一的仿效。事实上,美没有抽象、单一的模式,具体事物之美,总是有其个性特点,外在的仿效往往忽视了这一根本的方面,结果难免事与愿违。如果说,对毛嫱丽姬是否为美的判定,涉及人与其他类的关系,从而在逻辑上尚有自身的问题,那么,“里之丑人”与西施之别,则进一步展示了同一类中不同个体间的差异,后者更具体地彰显了美所体现的多样性、个体性之维。

如前所述,在本体论上,庄子以道通为一、分而齐之为原则。从逻辑上说,对“齐”“通”的强调,往往容易导致忽视多样性、差异性,从所谓“不同同之之谓大”[19]等表述中,已可以看到以上趋向:“不同同之”,意味着肯定“同”对于“异”的优先性。然而,当庄子从审美的维度理解和规定存在之序时,以上偏向无疑得到了某种抑制:确认美的个性差异,以承诺存在的多样性为本体论前提。不妨说,注重审美之序或秩序的审美之维,其意义首先在于避免“齐”“通”对于“多”“异”的消解。

可以看到,美既体现了存在的整体性、统一性,又与个体性、多样性相关;以美为呈现形式,存在的统一性与个体性得到了双重的确认。相对于此,日常的经验往往主要关注特定的、个别的规定,存在的统一性、整体性,每每在其视域之外;逻辑与科学所侧重的,则分别是一般的形式及定理或定律,以逻辑或科学的方式把握世界,无疑有助于超越混沌的直观,达到认识的严密性。但在它们所体现的存在秩序中,多样性、个体性往往被过滤,由此呈现的世界,似乎多少失去了多样的形态。较之日常经验,审美的图景更多地涉及存在的整体性与具体性;相对于科学对齐一、确然、恒定等的追求,美则同时指向差异、多样、变迁。这样,在审美秩序中,统一性、普遍性与个体性、多样性呈现互融的关系,庄子要求“原天地之美”“备天地之美”而反对“判天地之美”,无疑通过确认美的以上特点,进一步展示了存在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