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与灰尘
“所以,不要灰心。在面前放一张纸,拿一支笔,蘸着你的思想,快速地写。写任何你喜欢的事物:干梅子、天气、钟表的指针、去年的雪……”
打开的书叫《在波希米亚养育少女》,随便的一句,随便的一页,落着太阳和风。是的,太阳。书打开在小广场,老城广场西边一点儿,三角形空地,老石头路面。中心立着1560年的喷泉,没有水,围着文艺复兴式铸铁栅栏,顶端装饰着金色的天使和狮子,尊贵和禁锢。西侧142号是一间老五金店,东侧一列带着拱廊的店铺。房子起着好听的名字:白狮、黑马。
合起书,走进一幢狭长的建筑嵌着“金百合”,门牌12,一间画廊,名为“初次”。白色空间,摆着寡淡的首饰、衣裳、包。从前,这里有一间小书店,是卡夫卡常来的地方。
之后,就充满了岔路。被一些细节牵引着,乱走,一条一条,最后,又都会再相遇。
地上陡然一个庞大的人形影子,来自小街上空的雕像——“吊着的人”。这个人是精神分析者弗洛伊德。1856年5月6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的弗莱堡,今属捷克。即使在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弗洛伊德也被恐惧所困扰,来自死亡或其他。他每天抽一盒雪茄,83岁时,患上口腔癌,在好友和医生的帮助下,服用吗啡自杀。布拉格出生的雕塑家大卫·切尔尼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弗洛伊德与恐惧的缠斗。这一雕像不仅在布拉格,在伦敦、柏林、鹿特丹、芝加哥的街头都有。经常被误认为有人自杀,招来警察和消防员。
吊着的人
走进里特佐瓦街(Řetězová)的安静,狭窄短暂,看得见尽头的树。有一间淡粉色门面的小咖啡馆儿,一行法文写着“蒙马特”。
进门就是往昔,旧的照片、桌椅、铜扶手、衣帽架、灯、窗台、花束、帷帐、报纸、托盘里的灰尘、气味、镜子里的表和表上的时间。食物也像旧的,羊角面包、酒。就连这缕烟草的气味也是旧的,在墙角灯下,一个小巧的女人,手指精致地夹着一段灰烬。
喝一杯可有可无的咖啡。
整幢建筑叫“三野人屋”,咖啡馆在底层,1911年开张,主人喜欢巴黎,所以起名“蒙马特”。这里有许多歌舞演出,被称为“蒙马特卡巴莱”。小馆儿充满波希米亚气氛,是“布拉格圈”的德语作家据点。
恰佩克、弗朗齐歇克·朗格尔、爱德华·巴斯、卡夫卡、弗朗茨·韦尔弗、马克斯·布洛德、约翰内斯·乌兹迪尔、古斯塔夫·梅克林都是客人。卡巴莱的演出以德语、捷克语、意第绪语轮流进行。记者埃贡·艾尔温·基希是咖啡馆的中心人物,人们喜欢听他的故事和逸闻,也是他把探戈引入了布拉格。咖啡馆的装饰由画家V.H.布伦纳、弗朗齐歇克·其塞拉、伊日·克罗哈完成。他们还为咖啡馆设计了一系列的海报和各种各样的图片。布伦纳为舞厅创作的湿壁画,绰号“地狱”,以七宗罪作为主题,每个分割的空间都起着诗意的名字:痛苦、模仿、伊甸园等。立体派的画作挂在墙上,整个房间由伊日·克罗哈布置成立体—表现主义风格。一战后,咖啡馆有了第一共和国的民族色彩,客人从波希米亚人变成大学教授,立体主义转换成准民族主义运动。“蒙马特”在二战中关门,后来成了一个纸品仓库。半个世纪后,2000年,经过重修后开放。陈设中没有原物了,但所有东西都来自那个时代。
蒙马特咖啡馆布告栏
抽烟的女人
咖啡味道朴素,就像这间小馆,看不见金银,不过是零零碎碎的过去,从镜子深处捡拾的1911年的蒙马特。而过去是安全的。
游荡,几条街过去了,外衣上是越来越浓的秋天和越来越淡的烟草。
之后,听见哈维尔集市的人声。连绵的花香、八音盒的甜蜜的声音、面包、瓷器、皮革、干净番茄、土豆、南瓜、葡萄、黑莓、覆盆子拼凑在小筐里,像摆着一份一份的心情。捷克传统小吃trdelnik正在旋转,慢慢金黄,火焰、糖霜、肉桂的热气。成群的布拉格的纪念物、杯子、玩具,画中的街与桥都空寂无人。的确是布拉格,的确没有人见到过。特别的是,那些提线木偶,带着夸张的颜色和无辜的眼睛,在风中一边摇荡一边注视你。
向北,沿哈维尔斯卡街(Havelská)向北,就会走过查理大学过于简单的门口。
1348年,查理四世创办了查理大学,是捷克和中欧最古老的大学。许多辉煌的名字都与这所大学相关。科学家有第谷·布拉赫、约翰内斯·开普勒、伯纳德·博尔扎诺、恩斯特·马赫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宗教思想家胡斯,哲学家雅恩·帕托什卡,诗人里尔克,作家恰佩克、米兰·昆德拉、赫拉巴尔。1906年6月16日,23岁的卡夫卡在这儿获得法律博士学位。
1965年,艾伦·金斯堡作为美国反文化的旗手,受邀来查理大学诵读他的诗。
就在查理大学边上。
一座塑像,只是一件青铜的长袍服,没有人,有人的形状,有人的痛苦和静默。没有人,人不在场,他的衣褶充满了光,他的面孔是一团空空荡荡的黑暗。
塑像背后,是一幢孤立完美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布拉格最古老的剧院。与周围的房子不相连,柱式、屋檐、墙与窗,金色绿色,自尊安静。
庄园剧院,1783年开张,观众多是上层社会的德国人。二战之后,剧院改名为提尔剧院,以纪念捷克国歌《何处是我家》的词作者,剧作家约瑟夫·卡杰谭·提尔。20世纪90年代,剧院恢复了老名字。
卡夫卡经常去庄园剧院,在写《变形记》两个月前,卡夫卡在这里看了几部关于奇怪昆虫的电影。
这个空间充满了金子和灰尘。每一寸屋顶与墙壁、层层叠叠的包厢、帐幕、灯、装饰画的笔触、气息,混着金子和灰尘。此时,大幕拉着,像一块巨大的陈年紫水晶。此时,有两种期待,来自舞台的寂静和它对面缺席的目光。所以,必须有什么非凡的东西,发生过或是将要发生。
在欧洲,长久以来,布拉格是维也纳之外的另一个音乐中心。德沃夏克、斯美塔那、约瑟夫·米斯利维切克、莱奥什·雅那切克、博胡米尔·马尔蒂努,捷克音乐家从这里走向世界。外国音乐家也来到这里:维瓦尔第、莫扎特、贝多芬、卡尔·马利亚·冯·韦伯、帕格尼尼、李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
知音在此。
莫扎特说:“我的布拉格人最懂我。”这句话被美国的音乐学家丹尼尔·弗里曼质疑并非事实,而是布拉格人的流言。而流言自有其道理。无论如何,18世纪末的布拉格人给了莫扎特极度的光荣。他们热爱天才。
“以上帝的荣耀和帮助下,我希望有一天在技术上成为李斯特,在作曲上成为莫扎特。”斯美塔那在1845年的日记中写。
德沃夏克说:“莫扎特是甜蜜的阳光。”
莫扎特必定与布拉格相遇。1780年代的布拉格有约翰·史卓巴哈打造的当时中欧最好的乐团,有大量高水准的听众。还有,1783年刚建成的辉煌的庄园剧院。作为剧院最早期的上演剧目,莫扎特的《后宫诱逃》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基于此,1786年,庄园剧院决定将《费加罗的婚礼》搬上布拉格的舞台。虽然,那年5月该剧在维也纳的首演毁誉参半(只演了9场,演出20场才算上成功)。
12月,《费加罗的婚礼》在庄园上演。“在这儿,人们只谈论费加罗,”莫扎特在自己的日记中写,“演奏的、歌唱的、吹的口哨都是费加罗。……对我来说,这是极大的荣誉。”布拉格的报纸评论:“没有一部作品(在这里为大家断言)曾经引起如此轰动。”于是,由音乐爱好者出资,请莫扎特来布拉格。
1787年1月11日,莫扎特第一次来到布拉格。所到之处,都是礼遇。19日,在一场音乐会上,首演了莫扎特于1786年12月6日创作完成的《D大调第三十八号交响曲K 504》,就是《布拉格》交响曲。莫扎特还表演了钢琴独奏,包括《费加罗的婚礼》片断。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
布拉格是美好的。之后,莫扎特得到了来自剧院的另一份邀约,请他为下一季再写一部歌剧,这就是《唐璜》。
1787年10月4日,莫扎特第二次来布拉格,监督《唐璜》首演。首演日期从15日推迟到29日,在庄园剧院,另一个莫扎特之夜。报上说“歌剧的演出极具难度”,“这是布拉格从未听过的”。
洛伦佐·达·彭特是意大利著名歌剧填词人,也是《费加罗的婚礼》和《唐璜》的词作者。他说:“想传达波希米亚人对于莫扎特音乐的狂热,对于这种狂热的充分认识,并非易事。不仅是那些在其他国家被称颂,被人们认为杰出的作品,更神奇的是,那些在其他国家要反复演出多次,人们才能体会到的天才音乐中最灿烂的部分,捷克人在第一个晚上就完全领悟到了。”
1789年4月和5月,莫扎特还曾两次途经布拉格,短暂停留。
1791年,为庆祝利奥波德二世加冕,莫扎特创作了另一部作品《狄托王的仁慈》。他在那年8月28日第五次来到布拉格。9月6日,此剧在庄园剧院上演。这一次,莫扎特处于加冕盛典的暗影之中,并不是人们目光的中心。他9月中旬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12月5日,莫扎特死于维也纳。布拉格的悲痛超过了其他任何欧洲城市。即便在维也纳,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和仪式,参加葬礼的人屈指可数。第一个追思仪式是在12月14日的布拉格。三千人涌入了小城的圣尼古拉斯教堂,莫扎特曾在那儿弹奏管风琴。上百名音乐家演奏了豪华的安魂弥撒,没有报酬。教堂外也有几千人向莫扎特致敬。《布拉格新报》撰文说“莫扎特的音乐是为波希米亚人民而作,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布拉格更了解他的音乐”。更多的纪念活动绵延在随后的几年里。
布拉格的市民给莫扎特的遗孀和孩子许多生活上的帮助。他第一本传记的作者是他的捷克朋友、音乐评论家尼姆切克。他照顾了莫扎特的两个儿子,其中卡尔·托马斯·莫扎特是莫扎特的长子,在布拉格小城上学,生活了15年。1805年,他去米兰学习钢琴,1810年放弃了,后来成了奥地利政府部门驻米兰的公务员。他从未公开演出,也没写过一个音符。另一位是弗朗兹·泽维尔·沃尔夫冈·莫扎特,父亲死时他才5个月大。他也是一位音乐神童,虽然很早就开始从事演出和教学,但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并未取得太大的成功。他一生没有结婚生子,他的哥哥也没有后代,因此莫扎特已经绝后。他死后葬在了捷克西部的温泉小城卡罗维发利。墓志铭:“弗朗兹·泽维尔·沃尔夫冈·莫扎特,音乐家、作曲家,1791年7月26日出生,1844年7月29日去世。伟大的莫扎特的儿子。他长得像父亲,有着和父亲一样高贵的灵魂。让他父亲的名字成为他的墓志铭,因为对父亲的仰慕是他人生的精髓。”
据说,1787年10月,莫扎特第二次来布拉格时,曾住在朋友的贝特拉姆卡别墅(Bertramka),男主人弗朗蒂舍克·克萨韦尔·杜舍克是著名的钢琴家,女主人约瑟斐娜·杜思科瓦是女高音歌唱家,莫扎特在1787年曾为她写过一首歌《我热情的姑娘》。虽然没有充分、明确的史料作为佐证,不过,现在,贝特拉姆卡别墅已经是莫扎特博物馆,他用过的乐器、作品手稿和生活用品都在其中。别墅庭院还经常举办莫扎特作品音乐会。
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中引用法国作曲家夏尔·古诺的话,指出《唐璜》是一套“没有瑕疵,毫无间断的完美作品”。
《唐璜》是庄园剧院最大的荣耀。
1984年,米洛斯·福曼拍摄了电影《莫扎特传》。故事在维也纳,拍摄在布拉格。
福曼说:“这部电影只可能在三个城市拍摄:维也纳、布达佩斯或布拉格,因为只有这三个城市拥有18世纪的建筑。”福曼先试过维也纳,“但城市已被现代化稀释了,街上都是精品店、沥青、钢、玻璃、塑料。此外,维也纳也贵得出奇。”“而布拉格是理想的,布拉格是绝对理想的,由于共产主义的低效率,18世纪并没有被触碰。在所有广场和街道你可以360度转动摄影机而什么都不必更动。”
在大主教宫、华伦斯坦宫,在圣吉尔斯教堂拍的是莫扎特的婚礼和葬礼。而最重要的一幕就是在庄园剧院重现《唐璜》。片中充满忌妒的萨列里就在台下偷偷观看演出。为了不破坏剧院的完整,福曼在屋顶搭设了钢架,用来悬挂11盏巨大的吊灯,拍摄时点燃了6000多支蜡烛。
福曼在回忆录中说,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一直受到秘密警察的监视,他也怀疑与其合作的捷克演员和工作人员是政府的线人。作为在捷克拍摄的规模最大的一部西方电影,媒体上只字未提。
《莫扎特传》获当年奥斯卡8项大奖。
这个剧院也是世上唯一还在的莫扎特演出过的地方。
曾在此演出的著名音乐家还有卡尔·马利亚·冯·韦伯、安东·鲁宾斯坦、古斯塔夫·马勒、尼可罗·帕格尼尼。
门外的青铜雕塑,是捷克艺术家安娜·克劳米的作品,叫“司令官”,这个《唐璜》中的角色在歌剧开始不久死于唐璜的剑下,在剧终时也是他的灵魂将唐璜拖入地狱。这件作品还有一个名字叫“良心的斗篷”,在萨尔斯堡、雅典也都可以见到。
《莫扎特传》结尾,萨列里说:“我代表全世间所有的庸才,我是他们的英雄,我是他们的圣人。”“庸人无处不在……我宽恕你……我宽恕你……我宽恕你……我宽恕你……我宽恕你的一切。”
良心的斗篷
此时,没有演出,只有金子与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