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窗
雨只下在采莱特纳街(Celetná)。下在那些过分庞大的门口、空无一人的窗、路面成群的砾石、它的狭窄和柱式雕刻的寂寞。采莱特纳街像一件旧衬衣,慢慢潮湿。
这条街连接着老城广场和火药塔,是老波希米亚的商道。中世纪时,因这一带烘焙的面包而得街名。14世纪起就属于国王路的一段,是加冕游行的必经之路,作为布拉格最古的街巷之一,铺陈着罗马、哥特、巴洛克建筑。
街是和故事一起开始的。
街上有卡夫卡的两个家。
在圣尼古拉斯教堂边的公寓住了两年,从1885到1888年,卡夫卡一家先后搬过三次,那些房子都不复存在了。
1888年8月,5岁的卡夫卡搬入了童年第五个家:采莱特纳街2号。一幢18世纪建筑。石拱门,雕花,黑铁路灯,下着雨。
1889年9月,他们再次搬家,住进老城广场的“分钟屋”。1892年,卡夫卡家回到采莱特纳街,搬进3号的哥特式老房子“三国王屋”。底层就是卡夫卡父亲的杂货店和仓库。
公寓在二楼。卡夫卡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从窗子可以看到街景。房间陈设简单,门边是书桌,上面放着两卷本《罗马法》。窗对面是衣橱,衣橱前有一辆自行车。一张床,床边有小桌。靠门还有一个书架,一个洗手盆。
在这个房间,卡夫卡从中学起开始写作。后来,这些作品几乎全部被他毁掉了。除了少数几篇收入了他的第一本书,包括这篇很短的《临街的窗》:“有的人生活寂寞,到处找闲人聊天。他们留心白天的长短,气候的变化,关注职业或者诸如此类的发展,他们见到随便什么人,都毫不犹豫地拉着他们的胳膊聊起来。他们多半在临街的窗前进行这些活动,没有临街的窗他们待不了多久,他们似乎一无所求,只是疲倦地将眼睛在天上人间上下转悠,朝他们的窗边走去。他们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很少往后看,下面的马车和马车的喧闹来了,才终于将他们拉入人类的和谐中。”
在这个房间,卡夫卡住到1907年6月。搬来时他刚上小学四年级,搬出时他已从查理大学毕业。从少年到青春,他热爱他的临街的窗。
卡夫卡曾在写给一个女友的信中谈及自己的“初夜”:“那时,我们住在采莱特纳街,对面有一个服装店,有一个卖衣服的女孩常常站在那儿,在门口,在楼梯上。……那天非常热,非常热,几乎无法忍受。我不停地站在窗边……终于,我们用手势定了约。晚上8点,我去找她。可是,下楼的时候,已经有别人在那儿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同。我惧怕整个世界,因此也会惧怕这个人。即使他并不在那儿,我依然会惧怕他。虽然女孩儿挽着他的胳膊,却依然向走在后边的我打着手势。他们走进了‘保护岛’酒吧,在那儿喝了点儿啤酒,我就坐在他们的临桌。之后,他们散步,我走在后边,慢慢走到姑娘的公寓,就在离肉市不远的一个地方。之后,那个男人说了再见,姑娘跑进了公寓楼。我等了一会儿,直到她再出来找我,之后,我们去了小城的一家旅馆。”
这是无疾而终的感情。原因,卡夫卡说姑娘在旅馆“做了有点儿肮脏的事”,“说了有点儿污秽的话”,这些是他“不愿提及的”。那是1903年。
这所公寓在此后的几十年间曾是一个素食饭馆。30岁之后,卡夫卡成为素食主义者,他也会来这里吃饭。
二楼,临街的窗,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
采莱特纳街是布拉格的遗产,纪念物,也得取悦游客。所以,雨也打着这些店铺,卖波希米亚水晶、木偶、衣服、巧克力。打着这块写着“时尚教堂”的招牌,打着这间兑换钱币的小铺,这间展示酷刑的博物馆,这家饭馆钉在门边的菜单,这座蜡像馆的橱窗,来自另一侧长久的注视。
9号,“扬·索德克艺廊”有很小的门。
墙、浓妆、充满皱褶的布、长袜、椅子、假花、人偶、鞭打、丰盛的肉体、情欲、交媾、自渎、幻觉、不道德的场面、无耻的表情、光来自地狱也来自天堂,不存在的颜色和忧伤。
描述照片像描述灵魂一样困难。
扬·索德克,1935年5月13日出生在布拉格,犹太人。二战期间,他的许多家人死于特雷津集中营。他和孪生兄弟卡佳被关在波兰、捷克边境的儿童集中营。幸运的是,兄弟俩和父亲古斯塔夫都活过来了。1950年,15岁,索德克得到人生中第一台相机——柯达“小布朗尼”。他进入布拉格工业学院学习摄影,1952年开始在一家印刷所当工人,在那儿一直工作到1983年。
手工木偶
1959年,他开始使用一台捷克产的Flexaret双反相机。一次偶然的机会,索德克得到一本展览图录,关于1955年在纽约举办的著名影展“人类大家庭”,发起者是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摄影部主任爱德华·斯坦陈。美国诗人卡尔·桑德伯格为展览写的解说词有这样的句子:“世上只有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是所有男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所有女人/世上只有一个孩子,孩子的名字是所有孩子。”索德克感到一种深刻的打动:“把我看哭了,对我冲击太大了,我对自己说,我也要做这样的书。”
他拍人,男人、女人、孩子,拍肉体、情欲、梦幻。最纯真的,最黑暗的。
1963年,索德克在“栏杆剧院”前厅举办了第一次摄影展,秘密警察很快搜查了他的公寓,没收了他的底片,并指控他散播色情照片。
1969年,索德克去美国旅行,他的作品得到著名摄影界前辈休·爱德华兹的认可。
20世纪70年代,他离了婚,租了一间阴暗的地下室,在那里,有发霉的地板和不停剥落的墙。几件破家具。他架起相机点亮灯,开始了他单枪匹马的狂欢。没有年份,没有时代,没有季节,没有白天黑夜,没有现实生活。他把所有遇到的人都请来做模特,他把他们请进梦中、戏里,请进欲望、肉体、悲欢、狂妄、放纵、禁忌,请进人间可能的一切情感。这些照片是索德克的标记。一个导演,一个君王。“墙还在那个地下室里,只要它在那儿,我就要痴痴地试着捕捉时间的流逝,我发誓。”
索德克并不关心政治,包括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他说:“只是一个统治者换成另一个,斯大林死了,又来了另一个人,那只是体制内部的变化,不是人民的变化。50个人死了,但这个人数和大型战争无法相比。对我来说没有发生很大的事情。”
索德克热爱女人,所谓浪子。“人们问我:你这辈子有多少个女人?我说,一个也没有。你不能拥有女人,就像不能拥有海洋和云彩,你无法成为女人的主人,女人不是那样的,所以我谁也没有,我一无所有。但是当我看到那甜蜜的面孔,总是被深深感动,我会倾慕她至死。”
许多年,他持续着这种一个人的狂欢。不被主流接受,他的作品被认为是低俗和色情。
20世纪70年代末期,索德克开始被西方认可并尊重,成为捷克摄影界的一面旗帜。
1991年,索德克在祖国捷克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个人摄影集《生命剧院》,此书一出版即销售一空。
“照片是一种神秘的爆发,可以让时间停止。在我拍的母亲和女儿的照片中,看不出是拍摄于50年前还是现在。这也许就是我对世界摄影的贡献。让时间停留在某个瞬间固然很重要,但是归根结底它们总是一样的。我就是要展现这种‘同一’,境遇是一样的,爱是一样的,痛也是一样的。没有谁可以被称为史上最伟大的摄影师。我所做的无非是记录我一生所遇到的人。”
艺廊走到底,150张照片,跨度59年。
他说:“拥有一家画廊并且依然活着,这是非比寻常的事。我相信我依然活着。”
说来,索德克还与卡夫卡有点儿瓜葛。卡夫卡的妹妹嫁给了扬·索德克的叔叔。
街对面,12号,哈里赞宫,是18世纪初的伯爵宅邸,采莱特纳最美的巴洛克房子。
卡夫卡的父亲曾把这里作为临时的店铺。
走过,精巧的阳台、赤裸的塑像。
穿行,一连串对峙的房子,披着雨水和来自过去的光亮。
17号,原是学校,现在是采莱特纳剧院,也是一间饭馆,名叫“蜘蛛”。
21号“红鹰屋”,19世纪时,这里是诗人卡雷尔·马哈常来的咖啡馆。
22号,曾是《布拉格日报》的所在地,它一度是最有影响力的德语报纸。布洛德、埃贡·基希、约翰内斯·乌兹迪尔都曾在此工作。卡夫卡也曾为该报写作。
25号,哲学科学家伯纳德·布尔查诺住在这里,并在这里去世。
27号,13世纪是圣殿骑士团的教堂。1784年之后成为民居。
29号,“金天使屋”原是客栈,莫扎特曾住在这儿。1848年的客人中有俄国思想家,“无政府主义教父”巴枯宁。德国作家台奥多尔·冯塔纳也曾作为战地记者栖身于此。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博尔赫斯喜欢雨,也喜欢这条街,在小说《秘密的奇迹》中,他让主角亚罗米尔·赫拉迪克,在1939年3月住在了这条街上。
穿过这条街,慢慢地。
34号,“黑圣母楼”像一个突然的结局,庄严而坚硬。1911年,捷克立体派建筑师约瑟夫·戈恰尔31岁的时候设计了这座褐色建筑,1912年建成。那时,它是百货公司,一楼与三楼卖东西,二楼是“东方咖啡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立体主义咖啡馆。1920年代中期,咖啡馆改成银行的办公室。此后,随着时局与岁月,黑圣母楼一再拆解更动。2002年,经历了一次重要整修后,成为捷克立体主义博物馆(Museum of Czech Cubism),展品年代集中在1911到1919年,那是立体主义最风光的时候。2005年3月,东方咖啡馆在80年后重新开张。由于原始图纸只有少数保留下来,复原工作依据当时的照片进行。
黑、白、漫长冷静的线、三角、圆、明确的几何切分、黄铜灯、丝绸灯罩、遍布镜子。
一杯摩卡,等雨停。
东方咖啡馆的衣帽架
窗外,对街的36号“帕赫塔宫”中世纪时是造币厂,之后曾是军事机构。从1849年起成为法庭,青年卡夫卡曾在那里做过律师。
咖啡馆没有戏剧性场面。不过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只有一把伞忘了。
雨停在街尽头,停在火药塔前。
塔修建于1475年,是布拉格13座城门之一。到了17世纪,它被用作火药储存设施。直到1836年,国王都要通过此门前往河对岸的城堡,前往圣维特教堂加冕。
穿过塔下的门,穿过一道哥特式忧伤。
徒然开阔就是共和国广场。散落着购物中心、剧院和人群。
火药塔旁边一幢新艺术风格建筑,甜美明媚。1383到1485年,这是波希米亚国王的宫殿。之后被遗弃,20世纪初被拆毁。1905年,在宫殿旧地重建,定名“市民会馆”。装饰全部由捷克顶级艺术家完成。大门上方是大型陶瓷马赛克“向布拉格致意”。
共和国广场的小吃摊
走入,看见穆夏、马克斯·什瓦宾斯基、阿列什的作品。面前的斯美塔那音乐厅是市民会馆内的主要空间。1918年10月28日,捷克斯洛伐克在这里宣布独立。
1912年11月22日,市民会馆咖啡馆开门,带着只属于美好时代的恢宏和光华。
也是1912年,在咖啡馆另一边,开了另一间大馆子——新艺术法式餐厅。一直是布拉格地标级高级餐馆。
高天花板,雕饰是弗朗齐歇克·考曼的,画是穆夏的,临街一长列巨大的窗,家具都是原版的,一百年。大量金色吊灯、金色细节,钟表、沉着的紫色,桌子上餐巾的折皱带着一样的淡蓝色秩序,银刀叉的反光,从所有水晶杯子突然明亮的光就知道,已雨过天晴。
软垫座椅,临窗,陌生的太阳照着往日。
“我的幸福往往来自于,我所遭遇的不幸。”这是皮雅芙说的,是电影《玫瑰人生》片头的独白。这间餐厅就是电影的一个场景,故事中它是纽约的一家餐馆。
这里拍过不少电影。
2006年伊利·曼佐也在此拍摄了《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片中这是布拉格最奢华的“巴黎酒店”,男主角扬·迪特就是在这儿做侍者。在这儿,他从领班斯希凡克身上学到了很多,为什么他那么精通待客之道,因为他曾伺候过英国国王。
伊利·曼佐从一开始就热爱赫拉巴尔的故事。从1960到1965年,曼佐拍了几部短片。那时,一众新浪潮导演将《底层的珍珠》中的故事分别拍成系列短片,曼佐拍的一段是《巴尔达萨先生之死》。最初,巴兰多夫电影制片厂希望《严密监视的列车》由有经验的薇拉·希蒂洛娃或埃德尔瓦·索尔姆执导,但两人都认为小说无法改编成电影,于是曼佐有了机会执导自己第一部真正意义的故事片。曼佐与赫拉巴尔密切合作创作剧本,对原小说进行修改以实现小说的视觉化。曼佐还曾想过自己出演男主角,不过对于角色来说他太老了。也有一些非职业演员前来试镜。最后流行歌手瓦茨拉夫·内斯卡什得到了米洛这个角色。不过,一个扮演医生的演员在最后一刻没有来,曼佐就客串了一下。
1966年2月底到4月底,电影在布拉格西南25公里的洛杰尼采村火车站拍摄。影片开始四分钟,主角米洛第一天来到车站。他先是问候了正在喂鸽子的站长马克斯,之后见到风流成性的胡比克。而电影中最经典的场景是:当米洛闭着眼睛站在月台上等待女列车员玛莎亲吻时,列车却开动了,师傅胡比克将哨子塞进他的嘴里时,米洛似乎才如梦初醒。
1968年《严密监视的列车》,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时,曼佐28岁。
“在拍摄期间,我和赫拉巴尔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聊得很好,成了朋友就一直合作下去。”
紧接着,曼佐与赫拉巴尔再次合作了《失翼灵雀》,这部讲述劳改营的影片拍摄于1969年,立即成为禁片。
“布拉格之春”后,电影与文学一样陷入了严格的审查制度。有的人离开了,昆德拉去了法国,米洛什·福曼去了好莱坞。而赫拉巴尔和曼佐哪儿也没去,开始寻找各自的方式和体制周旋。曼佐说过一个细节:“赫拉巴尔、昆德拉、史克沃莱茨基的书从图书馆和印刷机上取出,等着被打成纸浆。而赫拉巴尔的老婆就在回收厂工作,她保存了那些书并偷偷地分发给朋友们,我在家里有很多。”
10年后,他们再度合作,1980年以《一缕秀发》为基础,拍摄了《金黄色的回忆》,进入1981年威尼斯影展主竞赛单元,被评价为“一部充满诗意、想象、幽默与捷克啤酒金黄魅力的杰出喜剧”。1983年,他们又合作了《雪花时节》,赫拉巴尔也在片中出演了角色。曼佐和捷克电影重新进入国际影坛。
1990年,《失翼灵雀》在21年后获得柏林金熊奖。
曼佐说:“我想我非常幸运,从一开始就能与我热爱和尊敬的作家合作。我们的密切关系和相互信赖对合作很有帮助。说实话,他作品里的内容比我的电影能表现的要多。然而,那些不读书的人通过我了解了他。”
对于20年创作的局限,曼佐有独特的看法。“审查制度不是电影人最糟糕吓人的事儿。即使在审查最严格的时候,好电影也会出现。相反,绝对的自由却会把难以置信的愚蠢和丑陋带到这个世界。任何限制我们的东西也都刺激着我们,从这一点看,审查制度也可以是鼓舞人心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怀念审查制度。流向大海的河流失去岸的同时也失去了涌动的力量。”
1997年2月,赫拉巴尔离世。在行业内一场关于《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拍摄版权的争夺开始了。1998年,当曼佐得知他的制片人已将版权出售后,怒不可遏,在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上手持大木棍追打这位制片人。这根木棍后来还被拍卖。此后,版权也多次易手。
10年后,2006年,曼佐终于执导了第六部“赫拉巴尔电影”:《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也是最后一部。
在餐厅拍摄的情节是这样的:精明狡猾的迪特陷害了前台侍者,导致了一连串的灾难,盘子落地,桌子打翻,打破了餐馆高雅的氛围。唯一幸免的是一只插着小雏菊的花瓶。这是不可原谅的,侍者被开,迪特被提升为前台侍者。
“我一直欣赏赫拉巴尔看人的能力,看到他们最真实的样子。以一种真正不妥协的视点,但又依然热爱他们。他毕竟不是一个厌世者。我愿意将这种视角与新的捷克作家进行对比,与世界文学的常态进行对比,他们那种强烈的愤世嫉俗的倾向在赫拉巴尔的作品中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对人的爱。”
侍者来了,端着美酒鱼肉。面包和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