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命传播中的认知叙事与故事叙事
最早提出对话概念的是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巴赫金认为,人类情感的表达、理性的思考乃至任何一种形式的存在都必须以语言或话语的不断沟通为基础,“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对话无处不在,广泛而深入,‘……在每一句话、每一个手语、每一次感受中,都有对话的回响(微型对话)’,而且,‘人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声音进入对话。不仅以自己的思想,而且以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全部个性参与对话’。”[65]
人与人、人与事、事与事断裂在语言暴力与语言游戏之间。语言暴力遮蔽和疏漏了人事中必要的连接与通达,激烈的论战不能引向问题本身,却倒向泛道德化的自我亢奋与解脱。讨论没有终止,但玄妙的张力却植根于现实权力与怀有诚意正心的家国情怀间的作用与反作用关系。这种张力形成的原因是语言形式与交流方式的多样性:一方面是宏大叙事的整体布局或语言腐败;一方面是语言的通俗化。“闲谈”成为一种抵抗。通俗语言符号的脆弱化,一开始引人入胜,但很快变为流俗,不是被很快忘记,就是偶然出现在插科打诨中引人一笑。然而,闲谈成为赋予人们言语本真意义的媒介,人们通过闲谈不断发现自我和认识自我,以此选择着自我的意义。
“信息叙事”与闲谈无法取代经验、体验的“故事叙事”。经历,特别是苦难给予叙事者一种叙事的合法性,而这种合法性也在经历着解构与重构的过程。生命与死亡离不开人们的观念在交流中的导引与影响。死亡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死亡赋予讲故事的人以无所不可以谈的特权。讲故事的人从死亡那里获得权威”[66]。本雅明说:“曾几何时,死亡乃是个人生命中一段公共的过程,也是最具范导性的一段过程。”[67]历史上传统的生活方式导致人们对死亡的无处不见,生者在活着的时候就在处处感知死亡。这种鲜活可见的死亡所带来的权威成为“故事的真正起源地”,这是因为“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一连串的图景会在内心涌动,种种生平虽曾遭际却没有留意的场景一一展现,在弥留之人的音容笑貌中,难以忘怀之事会突然涌现,赋予与他有关的一切以权威。”[68]这种权威的体现是多方面的,比如它给予了讲故事的人以无比巨大的讲述空间,让故事穿越时空,亘古不灭。
故事的深入人心有益于永恒观念的树立,本雅明引用保罗·瓦莱里的话:“几乎可以说,永恒观念的衰落与对持久徐缓的劳作的日益规避是相辅相成的。”[69]生命交流、流转,即生命传播需要经验的锻造与淬炼。经验在本雅明看来就是“一直以来年长者传给年轻人的那些东西”。经验的讲述在过去是如此贴近生活,以致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本雅明生活的时代,他就发问:“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有谁见过真正知道如何讲故事的人?有谁从临终之人嘴里听到过可以像戒指那样代代相传的话?有谁还能在需要的时候求助于格言警句?有谁会试图以传授经验的方式与年轻人交往?”[70]
本雅明的结论是:“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经验贬值了”。[71]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了——可资交流的经验不是变得丰富,而是变得贫乏了,这一切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十年之后,从泛滥成灾的战争书籍中倾泻出来的绝不是可以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经验从来不曾被摧毁得如此彻底:战略经验被战术性的战斗摧毁,经济经验被通货膨胀摧毁,身体经验被机器竞争摧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摧毁。”[72]经验的贫乏会导致文化价值的衰颓,它“不仅仅局限于个体,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的经验的贫乏”[73]。
人类经验的贫乏在本雅明看来就是“野蛮状态”。野蛮在此是褒义的,是“引入一个全新的、富于积极意义的野蛮概念”。本雅明认识到:“经验的贫乏对这种野蛮人有何助益?它迫使他从零开始;让他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让他事半功倍;让他事半功倍地清除一切陈规陋习者。”[74]“野蛮状态”就是让人对自我生命经验的贫乏有清醒的认识,促使人们重视自我的经验与体验,从器官的各个方面感知自我。
讲故事的人,“他能让故事之爝火将其生活之灯芯燃烧殆尽”,“在讲故事的人身上,正义之人与自己邂逅”,“这便是环绕于讲故事的人之周围的那无可比拟的灵韵的底蕴”。[75]讲故事的人所展开的言说是有其自身逻辑与结构的,这需要有交流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历经岁月世事的滋养、熏陶与沉淀,将自己与他人的经验交织在一起,随着受众的情绪、态度等对讲述内容随时做出调整。故事与其讲述的内容、形式以及场地有很大的关系,有时受众是直接参与到故事的生产之中的。
经验、体验的交流方式不同,交流的效果也会有所不同。本质上讲,人的经验、体验是灵感的源泉,它编织的是日常生活中细微的情感、理性、智慧等,而不仅仅是个体独孤的极致体会,给出的是繁复生活中的鞭辟入里、耐人寻味、行之有效的具体建议。故事叙事中包含通过移情来唤醒听者自我经验的技巧,因此,讲故事与其说需要交流的能力,不如说是一门分享经验、体验的技艺。这里的技艺可以让大家相信并为生成合作做出改变。
从交流的视角出发,经验的摧毁与故事的叙事方式、载体形式有关。神话故事、民间故事、口口相传的故事等属于传统经验故事,讲故事者的身份构成故事的组成部分,讲故事的人有一种魅力,故事本身也少有解释,更多的是在提供魅惑、悬念、紧张、恐怖等的同时,让人体悟到机智与愚钝、神启与世俗、乐观与悲观、快乐与痛苦、和平与暴力等的最后和解,生命正是在熟视无睹的状态下的一种叙事分层的错落杂乱但又不失内在联系的存在。本雅明曾说:“讲故事艺术的一半秘诀就在于讲述时要避免解释”,他在评论俄国作家尼古拉·列斯科夫的作品时指出:“无论是多么极端、多么离奇的事情,他都讲得极为精确,但事件之间心理上的因果联系却不是强加于读者的。一切都留待读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叙述因此获得了信息所缺乏的丰盈。”[76]故事叙事的张力就在于永远的推迟拖延、欲擒故纵之中。
为了说明故事的丰盈,本雅明举了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历史》中的故事:“埃及国王萨米尼忒斯被波斯国王冈比西斯击败并俘获。冈比西斯想要羞辱一下他的俘虏。他下令将萨米尼忒斯带到路旁,观看波斯军队凯旋。他接着安排俘虏去看他沦为使女的女儿提着水罐到井边打水。面对此情此景,所有的埃及人都悲叹唏嘘,只有萨米尼忒斯兀然而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眼睛紧盯着地面。须臾,又在被押去处决的队伍中看见了儿子,但他依然无动于衷。然而,当他在俘虏中发现了自己老迈枯槁的仆人时,却双拳击头,大放悲声。”[77]故事本身没有解释,更没有答案,却发人深省,启人心智。
随着印刷术的发明,17、18世纪以后小说成为故事叙事的主要载体,大众媒体出现后信息的传播主要依赖的是新闻,本雅明把其称为“信息叙事”,即“它只存活于那一刻;它必须完全地依附于那一刻,并且争分夺秒地向那一刻表白自己”,并比较了信息叙事与故事叙事的不同。本雅明认为故事叙事“不消耗自己。它存储、集中自己的能量,即使在漫长的时间之后,还可以释放出来”[78]。
传统社会中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之间的关系是具有张力的。讲故事的人越能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听故事的人也就越会被吸引,听者想要记住故事并希望有朝一日向别人重复的意愿就越强。在这个意义上讲,两者都要求有良好的记忆力和讲故事的能力。故事交流的能力一方面在生死个体与历史的层面上展开,另一方面也通过细节性的描述将其镶嵌在受众内心中,引发心灵深处的震荡与自我生活的呼应与交融。在某种意义上说,故事讲述的成功不但是讲故事的人的禀赋,更多的是故事融入听众的生活,讲故事的人以及作者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中隐藏不见了,听故事的人会转变为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