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

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二十四岁中进士，以上书论政，为武则天所赞赏，官右拾遗，并两次出征边塞。后解职还乡，为县令段简诬害死于狱。他大胆提倡诗歌革新，标举汉魏风骨，强调兴寄，反对柔靡之风；其创作大都刚劲质朴，较有社会内容。有《陈伯玉集》。

感　遇[1]

其　二

兰若[2]生春夏，芊蔚[3]何青青。幽独空林色[4]，朱蕤冒[5]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6]。岁华尽摇落[7]，芳意竟何成[8]！

[1]本题共三十八首，是一组抒写生活感受的诗，又每每涉及政事。非一时一地所作。[2]兰：香草名，属菊科。若：杜若，又名杜衡，一种生长在水边的香草。[3]芊（qiān千）蔚：草木茂盛的样子。[4]“幽独”句：是说兰草和杜若幽雅，秀色使林中群芳相形见绌。[5]蕤（ruí瑞阳平）：花下垂的样子。此指花。冒：突出。此指开放。[6]“迟迟”二句：是说时光渐渐消逝。秋天又来了。迟迟，徐行的样子。袅（niǎo鸟）袅，微弱细长的样子。[7]岁华：指兰若一年一度开花，双关人生的少壮年华。华，花。摇落：凋零。[8]芳意：指花的美意，借指作者的理想抱负。竟何成：是说未得实现。竟：终究。

其　十　九[1]

圣人[2]不利己，忧济在元元[3]。黄屋非尧意[4]，瑶台[5]安可论？吾闻西方化[6]，清净道弥敦[7]。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8]？云构[9]山林尽，瑶图珠翠烦[10]。鬼工[11]尚未可，人力安能存[12]？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13]。

[1]武则天曾“削发为比丘尼”，执政后广建佛寺，造大型佛像，浪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此诗对武后既不合王道又不合佛法的行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2]圣人：指贤君。[3]忧济：关心、救助。元元：平民百姓。[4]黄屋：古代帝王车盖，以黄丝绸为盖里，故名。尧意：指远古贤君唐尧尚俭爱民的本意。[5]瑶台：美玉砌成之台。极言其华丽。《淮南子·本经训》载，商纣王曾筑瑶台。[6]西方化：指来自西方的佛教。化，习俗。[7]“清净”句：越清净佛法越宏大。清净，佛家指远离一切罪恶烦恼。敦，大。[8]尊：指对佛教教义的尊重。[9]云构：高耸入云的建筑。此指佛殿。[10]瑶图：精美的图形。此指佛像。[11]鬼工：极言技艺精巧，似非人力所能为。[12]存：至，达到。[13]“夸愚”二句：互为文义，总结全诗。愚，指精修广建佛寺这种蠢事。智，指武后自以为是智巧之举。道，兼指王道与佛法（佛教教义）。两句说，以穷奢极丽的佛殿夸耀于民，并自以为得计，只能增添国家的忧患，使王道与佛法愈加不明。

其二十九[1]

丁亥岁云暮[2]，西山事甲兵[3]。赢粮匝邛[4]道，荷戟争羌城[5]。严冬阴风[6]劲，穷岫泄云[7]生。昏曀[8]无昼夜，羽檄[9]复相惊。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10]。籍籍[11]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12]，闻道泰阶平[13]。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14]。

[1]垂拱三年（687），武后打算开凿蜀山道路，先由雅州进攻羌人。诗人上《谏雅州讨生羌书》，历数此次武攻之弊。这首诗作于同时。[2]丁亥：垂拱三年纪年的干支。岁云暮：即岁暮，指十二月。云，语助词。[3]西山：又名雪岭，在今四川成都西面。事甲兵：如说将发动战争。事，作。[4]赢粮：背负干粮。赢，裹。匝（zā扎）：环绕。邛（qiónɡ穷）：邛崃山，今名大关山，位于四川西部岷江与大渡河之间。从此句至“哀哀冰雪行”，皆为诗人设想战争发生后的种种情形。[5]争：一作“惊”。羌城：泛指今四川西部羌人聚居之地。[6]阴风：北风。[7]穷岫（xiù袖）：深山。泄云：冒出来的云气。[8]昏曀（yì益）：昏暗。[9]羽檄（xí习）：军事文书，上插羽毛以示紧急。一作“羽书”。[10]“拳跼（jú局）”二句：是说士卒们缩卷着身体，十分困难地去争占万仞高地；冒着山石随时可能崩塌的危险，行进在幽暗的峡谷深处。拳跼，卷曲。万仞，指高山。八尺（一说七尺）为一仞。九冥，指极深的山谷。[11]籍籍：形容拥挤杂乱的样子。[12]御宇宙：统治天下。[13]泰阶平：泰阶，星名，又称三台、三阶。古以为天上泰阶平则天下太平，故常用泰阶平代称天下太平。[14]“肉食”二句：《说苑·善说篇》载东郭祖朝答晋献公云：“设使肉食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宁得无肝胆涂地于中原之野与？”这里暗用其意。《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诗中的“肉食”即肉食者，指享有厚禄的贵官，这里实指作者在谏书里所说的想借用兵谋取私利的奸臣。藜藿，野菜，此代称以野菜充饥的贫苦百姓。缅纵横，如说流离远方。缅，远。唐代前期实行府兵制，士卒从民间征调，故诗中所说流离远方的人民，当指被征调来打仗的兵士。

其三十四

朔风吹海[1]树，萧条边[2]已秋。亭[3]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4]。自言幽燕[5]客，结发事[6]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7]。避仇至海上，被役[8]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9]复悠悠。每愤[10]胡兵入，常为汉国羞[11]。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12]！

[1]朔风：北风。海：指渤海。[2]边：边塞。[3]亭：亭堠，边塞的哨所。[4]楼：指亭堠上的戍楼。[5]幽燕：战国时燕国旧地，汉代以后置幽州，故连称“幽燕”。今河北、辽宁一带地区。[6]结发：古时男子二十岁束发而冠，以示成人。事：从事。[7]“赤丸”二句：是戍卒自述他以往的游侠生活。赤丸，见卢照邻《长安古意》注[19]。[8]被役：服役。[9]辽水：即辽河，有东西二源，在辽宁昌图县汇合。[10]愤：感到愤怒。[11]为汉国羞：指为将帅无能，抵御不力而深感羞愧。[12]“何知”二句：借李广的遭遇为奋勇抗敌的将士鸣不平。《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汉武帝时名将李广，自结发与匈奴打了七十余仗，到六十几岁还未能封侯。

其三十五[1]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2]。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3]。西驰丁零[4]塞，北上单于台[5]。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6]，磨灭成尘埃。

[1]陈沆《诗比兴笺》：“自伤壮志不遂也。”诗写垂拱二年（686）随乔知之北征时的感慨，描绘自己欲有所为的精神面貌。[2]“本为”二句：《新唐书》卷一百七说陈子昂“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轻财好施，笃朋友”，可佐证。[3]蒿莱：如说草野之间。[4]丁零：我国古代北方种族名。《晋书》称敕勒，《隋书》作铁勒。[5]单（chán婵）于台：《汉书·武帝纪》：元封元年（前110），“出长城，北登单于台”。故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西。单于，古代匈奴最高首领的称号。[6]祸：指边患。

燕　昭　王[1]

南登碣石馆[2]，遥望黄金台[3]。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4]，驱马复归来。

[1]这诗是《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之二。组诗序云：“丁酉岁（697），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已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山卢居士。亦有轩辕遗迹也。”蓟门亦名蓟丘，在今北京德胜门外。燕昭王：战国时燕国的中兴之主姬平，齐破燕后二年即位。他“卑身厚币以招贤者”，使乐毅、邹衍等人争相赴燕，帮助燕国打败了齐国。诗人借缅怀燕昭王抒壮志难酬的苦闷。[2]碣石馆：即碣石宫，故址在今北京市南。《史记》卷七十四：邹衍“如燕，昭王拥彗（帚）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馆，一作“坂”。[3]黄金台：又称金台、燕台。故址在今河北易县东南北易水南。相传为燕昭王筑，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之士。[4]霸图：指燕昭王争霸的雄图。已矣：是说已成过去。暗含自己未遇良主的惆怅。据《新唐书》卷一百七，诗人随建安郡王武攸宜北讨契丹，任参谋，见军事失利，屡谏用兵之策，不纳，“子昂知不合，不复言”。

登幽州台歌[1]

前不见古人[2]，后不见来者[3]。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4]下。

[1]据卢藏用《陈氏别传》，这诗是在作《蓟丘览古》后挥泪而成的。幽州台就是蓟丘，唐时属幽州，故名。[2]古人：指像燕昭王那样礼贤下士、任用贤能的人。[3]来者：指后世的贤者。[4]怆（chuànɡ创去声）然：悲伤地。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