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原

屈原（前340？—前278？），名平，原是他的字。屈原出身于与楚王同姓的贵族家庭，最初颇得楚怀王的信任，任左徒的要职，“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参与着重要的内政和外交活动。他主张对内“举贤授能”，革新政治，限制旧贵族的权益，对外联合齐国，合纵抗秦。由于他这一系列的主张损害了楚国旧贵族的利益，遭到了他们的诽谤诬陷，怀王“怒而疏屈平”。顷襄王继立之后，屈原受到更残酷的排挤和打击。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屈原眼看家国破亡，自己的政治主张再也不能实现，应当是在这一年自沉汨罗江而死。

屈原一生曾两次被放逐，一次大约在怀王二十五年（前304）左右被放逐于汉北，一次大约在顷襄王十三年（前286）左右被放逐于江南，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作于这两次流放中。

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的诗洋溢着强烈的爱祖国、爱人民的热情，激荡着震撼人心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完美结合的典范作品。

离　骚[1]

帝高阳之苗裔兮[2]，朕皇考曰伯庸[3]。摄提贞于孟陬兮[4]，惟庚寅吾以降[5]。皇览揆余初度兮[6]，肇锡余以嘉名[7]：名余曰正则兮[8]，字余曰灵均[9]。

[1]离骚：关于“离骚”二字的解释历来说法很多。《史记·屈原列传》：“《离骚》者，犹离忧也。”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别也。骚，愁也。”即认为离骚是离别的忧愁。另一种说法，认为《离骚》是古代楚地的歌曲名，因为“离骚”二字是“劳商”的异写，《劳商》是古代楚地的歌曲。[2]高阳：传说中的古帝颛（zhuān专）顼（xū虚）的称号。苗裔（yì义）：远末子孙。相传楚为颛顼的后代。[3]朕（zhèn振）：我。秦始皇之前尊卑贵贱皆可称我为朕，至秦始皇始为帝王专用。皇考：古人称已死的父亲为皇考。伯庸：屈原父亲的字。[4]摄提：摄提格的简称。古人纪年把太岁在寅的那一年称摄提格，即寅年。贞：正当。孟：始。陬（zōu邹）：正月。孟陬，正月。正月是寅月。这句指明时间是寅年寅月。[5]惟：发语词。庚寅：庚寅那一天。以上两句是说，寅年寅月庚寅那一天我降生了。[6]皇：皇考的省文。览：察看。揆（kuí葵）：估计，度（duó夺）量。初度：初生时的气度。[7]肇（zhào照）：始。锡：同“赐”。嘉名：美名。以上二句是说，父亲观察估计我初生时的气度，一开始就赐给我以美名。[8]名余：给我起名。正则：公正的法则，这是“平”字的含义。[9]字余：给我起字。古人有名还有字。灵均：灵，引申为高。均，引申为平。高而平之地叫原，所以灵均是“原”的含义。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离与辟芷兮[3]，纫秋兰以为佩[4]。汩余若将不及兮[5]，恐年岁之不吾与[6]。朝搴阰之木兰兮[7]，夕揽洲之宿莽[8]。日月忽其不淹兮[9]，春与秋其代序[10]。惟草木之零落兮[11]，恐美人之迟暮[12]。不抚壮而弃秽兮[13]，何不改此度[14]？乘骐骥以驰骋兮[15]，来吾道夫先路[16]！

[1]纷：盛貌。内美：指天赋的内在的好品质。[2]重（chónɡ虫）之：犹再加上。修能：犹言长才，高才，亦即优秀的才能。[3]扈（hù户）：披在身上，楚方言。江离：亦作“江蓠”，香草名。辟芷：亦作“薜芷”，香草名。一说辟，幽僻；芷（zhǐ止），香草。辟芷，即是生于幽僻之处的白芷。[4]纫（rèn刃）：用线连缀。秋兰：秋天开花的兰草。佩：佩戴在身上的饰物。以上二句是说，身披江离和辟芷，又把秋兰连缀起来作为佩饰。[5]汩（yù育）：水流很急貌，楚方言。不及：赶不上。这句是说，时间过得快，我好像总有赶不上的感觉。[6]不吾与：不等我。与，这里是等待之意。[7]搴（qiān牵）：拔取，楚方言。阰（pí皮）：大土冈，楚方言。木兰：木名，皮似桂而香，状如楠树，是一种香木。[8]揽：采。洲：水中的陆地。宿莽：一种经冬不死的草。[9]日月：指岁月时光。忽：倏忽，快。淹：久留。[10]春与秋：代指一年四季。代序：更代次序。这句是说，一年四季，时序不断更代。[11]惟：思。零落：飘零坠落。[12]美人：喻人君，即指楚王，又有泛指贤士，喻壮盛之年以及自喻等说，皆可通。迟暮：指暮年衰老。[13]抚壮：恃壮。不抚壮，犹言何不趁着壮年。秽（huì惠）：指污秽丑恶的行为。弃秽，放弃秽行。[14]改：改变。度：态度，一说指法度。以上二句是说，君王何不趁着壮年放弃秽行，改变自己的态度？[15]骐（qí其）骥（jì技）：骏马。[16]道：导，引导。“道”，《文选》作“导”。先路：犹言前驱，先驱。以上二句是说，希望君王乘着骏马奔驰，我愿意为君王前驱，替君王引路。此比喻治国。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2]；杂申椒与菌桂兮[3]，岂维纫夫蕙茝[4]？彼尧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6]；何桀纣之猖披兮[7]，夫唯捷径以窘步[8]。惟夫党人之偷乐兮[9]，路幽昧以险隘[10]。岂余身之惮殃兮[11]，恐皇舆之败绩[12]！忽奔走以先后兮[13]，及前王之踵武[14]。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5]，反信谗而齌怒[16]。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7]，忍而不能舍也[18]。指九天以为正兮[19]，夫唯灵修之故也[20]！曰黄昏以为期兮[21]，羌中道而改路[22]。初既与余成言兮[23]，后悔遁而有他[24]。余既不难夫离别兮[25]，伤灵修之数化[26]。

[1]三后：三个君王，指禹、汤、周文王。一说，指尧时贤臣伯夷、禹、稷。另一说，指楚国的三位先君熊绎、若敖、蚡冒。纯粹：指德行之醇美无疵。[2]固：本来，固然。众芳：众多芳草，比喻贤士。以上二句是说，昔日三后的德行精美不杂，本来那就是群贤所在的时代。[3]杂：聚集，集合。申椒：一种椒木名。申字本有大意。菌桂：一种香木，即肉桂。[4]维：唯，只。蕙：香草名。茝：同“芷”。以上二句是说，三后那里集合着申椒和菌桂等各种香物，岂止是连缀起惠草和白芷？[5]尧舜：相传是古代的圣明君主。耿介：正直光明。[6]遵道：遵循着正路。得路：得到可行之路。[7]何：何等。桀纣：古代的昏佞君主。桀是夏代最后一位君主。纣是商代最后一位君主。猖披：指肆行妄为。[8]捷径：指邪行的小路。窘（jiǒnɡ炯）步：步履窘困，不好走。以上二句是说，桀纣是何等肆行妄为，只想走邪路，以至寸步难行。[9]惟：思。夫（fú扶）：那些。党人：指朝廷中拉党结派的小人。偷乐：苟且享乐。[10]幽昧：昏暗不明。险隘：危险狭隘。以上二句是说，想那些小人只知苟且偷安，所以国家的前途是既黑暗又险狭。[11]惮（dàn但）殃：害怕灾祸。[12]恐：恐怕。皇舆：国君乘的大车，比喻楚国。败绩：本指打败仗，这里指国家崩溃灭亡。以上二句是说，难道是我个人害怕遭殃？我担心的是国家败亡。[13]忽：这里指忙忙碌碌。奔走：为君国之事奔忙。先后：指楚王的身边。[14]及：赶上。前王：指古代的圣君，如前文所提及的三后。踵武：指足迹。以上二句是说，我匆忙地奔走在君王的前后，想使他追赶上古代圣王的足迹。[15]荃（quán全）：香草名，又称溪荪。楚辞中荃和荪，多喻指国君。察：明察。中情：内心之情。[16]谗：谗言。齌（jì计）怒：盛怒。[17]固知：本知道。謇（jiǎn简）謇：忠贞，这里指忠言直谏。[18]忍：指忍住不说话。舍：放弃。以上二句是说，我本知道忠言直谏是取祸之道，想忍住不说但又放弃不了。[19]九天：古人认为天有九重，九天，即上天。正：证也。[20]灵修：指楚王。以上二句是说，可以请上天为我作证，我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君王的缘故。[21]曰：“曰”字下的话是当初约定时说的话，故用“曰”。期：约会之期。[22]羌（qiānɡ腔）：发语词，楚方言，义近于“乃”字。以上二句是说，曾经说过，黄昏是我们约会之期，却在中途又改变了道路。这两句古今学者多以为是错简而窜入的。[23]初：当初。成言：约定之言。[24]悔：翻悔。遁：犹改变。他：他心，另外的想法。以上二句是说，当初君王曾与我有成言在先，后来又翻悔，改变了初衷而另有打算。[25]难：作“惮”解。离别：指离别楚王。[26]伤：伤心。数（shuò朔）：屡次。化：变化。以上二句是说，我并不害怕被君王疏远而离去，伤心的是君王屡次改变主意。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2]。畦留夷与揭车兮[3]，杂杜衡与芳芷[4]。冀枝叶之峻茂兮[5]，愿俟时乎吾将刈[6]。虽萎绝其亦何伤兮[7]，哀众芳之芜秽[8]！

[1]滋：种植。畹（wǎn晚）：十二亩为一畹，另外有人认为二十亩、三十亩为一畹。九畹，并非确数，言其多。[2]树：动词，种植。百亩：言其多，非确数。[3]畦（qí棋）：田垄，这里作动词用，指按田垄种植。留夷、揭车：均是香草名。[4]杂：间杂种植。杜衡：香草名，又名马蹄香。芳芷：白芷，香草名。以上四句都是说种植了许多香草。比喻培植了多种人才。[5]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6]俟（sì四）：等待。刈（yì义）：收获。[7]萎绝：草木枯萎黄落，以喻所培植的群贤受到摧折。伤：悲伤。[8]众芳：指培育的众多芳草。芜秽：荒芜，比喻人才改变节操，同流合污。以上二句是说，香草被摧折而枯萎零落倒也算不了什么，可悲的是它们变成了一片荒芜的乱草。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凭不厌乎求索[2]。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4]。忽驰骛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6]。老冉冉其将至兮[7]，恐修名之不立[8]。朝饮木兰之坠露兮[9]，夕餐秋菊之落英[10]。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11]，长颔亦何伤[12]！擥木根以结茝兮[13]，贯薜荔之落蕊[14]。矫菌桂以纫蕙兮[15]，索胡绳之[16]。謇吾法夫前修兮[17]，非世俗之所服[18]。虽不周于今之人兮[19]，愿依彭咸之遗则[20]。长太息以掩涕兮[21]，哀民生之多艰[22]。余虽好修姱以羁兮[23]，謇朝谇而夕替[24]。既替余以蕙兮[25]，又申之以揽茝[26]。亦余心之所善兮[27]，虽九死其犹未悔[28]！怨灵修之浩荡兮[29]，终不察夫民心[30]。众女嫉余之蛾眉兮[31]，谣诼谓余以善淫[32]。固时俗之工巧兮[33]，偭规矩而改错[34]；背绳墨以追曲兮[35]，竞周容以为度[36]。忳郁邑余侘傺兮[37]，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38]，余不忍为此态也[39]！鸷鸟之不群兮[40]，自前世而固然[41]。何方圜之能周兮[42]，夫孰异道而相安[43]！屈心而抑志兮[44]，忍尤而攘诟[45]。伏清白以死直兮[46]，固前圣之所厚[47]。

[1]众：众小人，指当时上层社会旧贵族。竞进：争相求进，钻营利禄。贪婪（lán兰）：贪得无厌。[2]凭：满，楚方言。乎：于。求索：指对权势和财富的追求索取。以上二句是说，群小们竞相争权逐利，贪得无厌，私囊早已装满，却仍不厌于求索。[3]内恕己：对自己宽容。量人：估量别人，指以自己的坏心眼估量别人。[4]兴心：生心，起心。这句是说，群小们各生嫉妒别人的坏心。[5]驰骛（wù务）：指狂乱奔跑。追逐：追名逐利。[6]急：急于做的事。以上二句是说，群小们匆忙地狂奔乱跑去追名逐利，这不是我所急于做的事。[7]冉冉：渐渐。[8]修名：美好的名声。立：树立。以上二句是说，渐渐地老境将至，只恐怕美名来不及树立。[9]坠露：落下的露水。[10]餐：吃。落：始。落英，初开的花。[11]苟：只要。信：确实，实在。姱（kuā夸）：美好。练：精纯，精练。要：操守坚定。练要：指德行的修养精诚专一。这句是说只要我的思想感情确实是美好的，德行修养精诚专一。[12]长：久。（kǎn坎）颔（hàn汗）：因吃不饱而面黄貌。这句是说，就是长久饿得面黄肌瘦，又有什么值得悲伤？[13]擥（lǎn揽）：同“揽”，持。木根：或以为指木兰之根。另一说，以为是一种香草或香木。结：结上，系上。[14]贯：贯而为串。薜（bì毕）荔（lì立）：香草名，缘木而生。蕊（ruǐ）：花心。以上二句是说，持取木根结上白芷，把初生的薜荔花的花蕊连贯成串。[15]矫：举。[16]索：用作动词，搓成绳索。胡绳：香草名，有茎叶，可作绳索。（xǐ洗）：形容绳索长而美貌。以上二句是说，举起菌桂，把蕙草串联起来，又把胡绳搓成又长又好看的绳索。以上四句，皆以采取香草喻修身。[17]謇：发语词，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贤人。[18]世俗：指世俗之人。服：用。以上二句是说，我效法前贤的行为举动，这不是世俗之人愿意信从的。意即世俗之人不愿佩戴芳香的草木。[19]周：亲和，谐和。[20]彭咸：殷代贤人，谏君不听，投水死。遗则：遗留下来的做人准则。以上二句是说，我的行为虽与当今的小人不合，但我愿依照彭咸遗留下来的做人准则去做。[21]长太息：长叹。掩涕：擦眼泪。[22]民生：犹言人生。或指人民生活。艰：艰难。[23]好（hào浩）：爱好。修姱：善良美好。（jī机）羁（jī机）：马缰绳和马络头，比喻对自己的约束。[24]谇（suì碎）：责骂。替：废弃。以上二句是说，我虽然爱好善良美好，努力自我约束，却早上被责骂，晚上又被废黜。[25]（xiānɡ箱）：佩带。蕙，用蕙草编成的佩带。[26]申：重。申之：犹言再加上。以上二句是说，废弃我，既是因我以蕙草为佩带，又加上我采集了白芷。[27]亦：固，本来。善：犹爱好，喜欢。[28]九死：犹言万死。以上二句是说，我心里所爱好的，就决心为之奋斗，万死不辞，决不后悔。[29]怨：怨恨。浩荡：本指大水横流貌，这里指楚王横行放纵，不受拘束。[30]民心：人心，人们的心情，这里主要指屈原的心。[31]众女：指众小人，朝廷上的佞臣。蛾眉：这里指容貌美好。[32]谣：造谣。诼（zhuó啄）：诽谤。淫：邪乱。以上二句是说，众小人嫉妒我容貌美好，造谣诽谤说我喜欢淫乱。[33]时俗：时下的风气。工巧：善于投机取巧。[34]偭（miǎn免）：违背，违反。规：木工画线取圆的工具。矩：木工画线取方的工具。规矩，比喻法度。错：同“措”，措施。[35]背，背弃。绳墨：木工画线取直的工具，比喻法度。追曲：追求邪曲。[36]周容：苟合取容。度：常法，通常法则。以上四句是说，本来时下的风气就是善于投机取巧，背弃应守的法度，改变应行的措施以追求邪曲的利益，争着苟合于世，把它作为通常的处世原则。[37]忳（tún屯）：烦闷。郁邑：忧愁郁结貌。侘（chà诧）傺（chì翅）：怅然伫立，这里形容失意者的茫无适从。这句是说，我心情烦闷，忧愁郁结，怅然失意。[38]宁（nìnɡ佞）：宁可，宁愿。溘（kè刻）：忽然。流亡：流散失去，指失去生命。[39]此态：指时俗的工巧之态。以上二句是说，我宁可忽然死去而失去生命，也不忍心取时俗之人的谗佞工巧之态。[40]鸷（zhì志）：猛禽，如鹰之类。鸟：指一般的鸟。不群：不合为群。[41]固然：本来如此。以上二句是说，鸷鸟与一般的鸟是不合为群的，从前世就是如此。比喻刚强正直的人从来就不与邪曲小人同流合污。[42]圜：同“圆”。周：容，合。[43]异道：不同的道路，指不同的主张。以上二句是说，方和圆怎能相合无间？不同道的人又怎能相安无事？[44]屈心抑志：委曲压抑自己的心志。[45]尤：罪过。攘（rǎnɡ壤）：取，招惹之意。诟（ɡòu构）：辱。以上二句是说，我精神上受尽了委曲，忍耻含辱。[46]伏：同“服”，行。清白：指芳洁的言行和廉洁的操守。直：忠贞正直。这句是说，我坚持清白廉洁的操守，宁愿为忠贞正直之道而死。[47]固：本来。前圣：前代圣贤。厚：重视，引申为嘉许。这句是说，这本来就是前代圣贤所嘉许的美德。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回朕车以复路兮[3]，及行迷之未远[4]。步余马于兰皋兮[5]，驰椒丘且焉止息[6]。进不入以离尤兮[7]，退将复修吾初服[8]。制芰荷以为衣兮[9]，集芙蓉以为裳[10]。不吾知其亦已兮[11]，苟余情其信芳[12]。高余冠之岌岌兮[13]，长余佩之陆离[14]。芳与泽其杂糅兮[15]，唯昭质其犹未亏[16]。忽反顾以游目兮[17]，将往观乎四荒[18]。佩缤纷其繁饰兮[19]，芳菲菲其弥章[20]。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21]。虽体解吾犹未变兮[22]，岂余心之可惩[23]！

[1]悔：悔恨。相（xiànɡ象）：察看。相道，察看选择道路。察：明审，明白。[2]延伫（zhù注）：延颈而望，长久伫立。反：同“返”。以上二句是说，我后悔选择道路没有看清，长久伫立，犹豫而望，打算返回。[3]复路：走回头路。[4]及：趁着。行迷：走上迷路。以上二句是说，返回我的车子，走上来时的旧路，趁着走上迷路还不远。[5]步：缓步徐行。皋（ɡāo高）：泽畔高地。兰皋，长满兰草的水边高地。[6]丘：小山。椒丘：长满椒的小山。焉：于此。以上二句是说，让我的马在长满兰草的泽畔缓步徐行，又让它驰上长满椒树的小山，暂且在此停下休息。[7]进不入：指虽仕进于朝廷，但未被信用。离：同“罹（lí离）”，遭受。尤：罪过。[8]退：从朝廷退出。复：重新。修：整治。初服：指当初的服饰。以上两句是说，仕进于朝不被信用，反而获罪，我将退隐而重新整治我当初的服饰。比喻即使身退也不改宿志。[9]芰（jì技）荷：出水面的大荷叶。衣：上衣。[10]芙蓉：指荷花。裳：下衣曰裳。以上二句是说，裁制荷叶做成上衣，积聚荷花以作下裳。[11]不吾知：不知我，不了解我。亦已矣：也就罢了。[12]苟：只要。信：诚，确实。芳：芳洁。以上二句是说，世人不了解我也罢，只要我的内心确是芳洁纯真。[13]高：动词，使高。岌（jí及）岌：高耸貌。[14]长：动词，使长。佩：指佩带的饰物。陆离：长貌。以上二句是说，使我的帽子高高的，使我的佩饰长长的。[15]芳：芳洁。泽：这里作污垢解（据王夫之《楚辞通释》）。杂糅（róu柔）：相混杂。[16]唯：独，只。昭质：光洁的本质。亏：亏损。以上二句是说，世上芳洁与污垢混杂在一起，只有我的光洁之质毫未亏损。[17]反顾：回顾。游目：展目远望。[18]荒：荒远之地。四荒，四方荒远之地。以上二句是说，忽然回顾而纵目远望，我将要去观览四方荒远之地。[19]佩：动词，带，佩戴。缤纷：众盛貌。繁饰：繁多的饰物。[20]菲菲：香气浓郁貌。弥章：即弥彰，越发明显。以上二句是说，我佩戴着缤纷繁多的饰物，那香气更显得浓郁显著。[21]以为常：习以为常。以上二句是说，人生各有所爱，自己独好修洁，并习以为常。[22]体解：肢解，古代的一种酷刑。[23]惩：戒止。以上二句是说，即使被肢解，我的志向也不变，我的精神是不会因受惩戒而屈服的。

女媭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终然殀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姱节[6]？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众不可户说兮[9]，孰云察余之中情[10]？世并举而好朋兮[11]，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

[1]女媭（xū须）：旧注谓是屈原之姐，实际当是作者假设的人物。婵（chán蝉）媛（yuán元）：“婵媛”是“啴（chǎn产）咺（xuǎn选）”的假借字，楚方言，喘息之意，此指呼吸急促而言。[2]申申：反复。詈（lì利）：骂。[3]鲧（ɡǔn滚）：神话中人物，是夏禹之父。曾治水，未成，被流放于羽之野，最后死于此地。婞（xìnɡ幸）直：刚强正直。这里是批评他刚愎自用。亡身：忘身。[4]殀（yāo夭）：“夭”的异体字。乎：于。羽：羽山，神话传说中的地名。羽之野，羽山的郊野。以上二句是说，鲧刚正而忘我，终于被杀于羽山之野。[5]謇：直谏。博謇，犹言广謇，指处处直言。好修：爱好修洁。[6]姱节：美好的节操。以上二句是说，你为何要处处直言，爱好修洁，独有那许多美好的节操？[7]（cí瓷）：积聚，堆积。菉（lù录）：草名，又名王刍，竹叶菜。葹（shī施）：草名，又名枲（xǐ徙）耳，苍耳。菉、葹都不是香草，而是普通的草。盈室：犹满室。[8]判：异，别，即区别。独离：独自远离。服：用，指佩用。人家都积聚着满室的菉和葹，你却判然与众不同，远离它们，决不佩戴。[9]户说：挨家挨户去说服。[10]孰云：犹谁说。余：犹咱们。中情：内情，本心。以上二句是说，对一般人是不可一家家地去说服的，有谁来明察咱们的内心之情？[11]并举：并相而行，即大家全这样做之意。好朋：好结党，指喜欢结党营私。[12]茕（qiónɡ穷）独：原来指无兄弟为茕，无子叫独，这里指孤单、孤独。不予听：犹不听予，不听我的话。以上二句是说，当今之世大家都喜欢结党营私，你为何却总愿孤独一人行事而不听我的劝告？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启《九辩》与《九歌》兮[5]，夏康娱以自纵[6]。不顾难以图后兮[7]，五子用失乎家巷[8]。羿淫游以佚畋兮[9]，又好射夫封狐[10]。固乱流其鲜终兮[11]，浞又贪夫厥家[12]。浇身被服强圉兮[13]，纵欲而不忍[14]。日康娱而自忘兮[15]，厥首用夫颠陨[16]。夏桀之常违兮[17]，乃遂焉而逢殃[18]。后辛之菹醢兮[19]，殷宗用而不长[20]。汤禹俨而祗敬兮[21]，周论道而莫差[22]，举贤而授能兮[23]，循绳墨而不颇[24]。皇天无私阿兮[25]，览民德焉错辅[26]。夫维圣哲以茂行兮[27]，苟得用此下土[28]。瞻前而顾后兮[29]，相观民之计极[30]。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31]？阽余身而危死兮[32]，览余初其犹未悔[33]，不量凿而正枘兮[34]，固前修以菹醢[35]。”曾歔欷余郁邑兮[36]，哀朕时之不当[37]。揽茹蕙以掩涕兮[38]，沾余襟之浪浪[39]。

[1]节中：节度内心之情，使之不偏倚。[2]喟（kuì溃）：叹息。凭：愤懑。历兹：经历这种情况。以上二句是说，我依循前圣行事，努力节制内心而不使偏倚，可叹我满心愤懑而经受这种种遭遇。[3]济：渡河。沅湘：指沅水、湘水，均在今湖南省境内。南征：南行。[4]就：趋，从。重（chónɡ）华：即帝舜。据说舜南巡，中道死，葬于九嶷山。陈词：陈说自己申诉的言辞。以上二句是说，我渡过沅水、湘水向南行进，投奔大舜，陈述我的申诉之辞。[5]启：禹的儿子。《九辩》《九歌》：古代乐曲名，神话传说中说是启从天上偷下来的。[6]夏：大之意。康娱：娱乐，指贪图欢乐。自纵：自我放纵。以上二句是说，启从天上偷下了《九辩》和《九歌》，太沉湎于寻欢作乐而放纵自己。[7]顾：顾及，想到。难（nàn）：灾难，危难。图：图谋，考虑。后：后来的事。[8]五子：即武观，启之子。一说，五子指启的五个儿子。用失乎：“失”字误增。用乎，因此。家巷：意即内乱。巷，通“鬨（hònɡ）”，相斗。启沉溺于淫乐，儿子武观造反。以上二句是说，启不顾危难，儿子武观因而造反，爆发了内乱。[9]羿（yì义）：人名，夏代有穷国国君，曾夺去启子太康的王位。淫游：过度游乐。佚（yì逸）：放纵。畋（tián田）：打猎。[10]封狐：大狐。以上二句是说，羿过度放纵于游猎，又爱好射杀大狐。[11]固：本来。乱流：胡行乱搞。鲜（xiǎn显）：少。鲜终，指少有善终。[12]浞（zhuó浊）：寒浞，羿的相。厥（jué决）：其，指羿。家：指羿之妻。传说寒浞贪恋羿之妻，终于杀了羿。以上二句是说，本来胡行乱搞的人很少有善终的，寒浞终于杀了羿，又夺走了他的妻室。[13]浇：人名，寒浞之子，后被少康所杀。被服：本意披上、穿上，这里指具有。强圉（yǔ羽）：强暴有力。[14]纵欲：放纵欲念。忍：节制，克制。以上二句是说，浇身体强健而有力，但纵欲而不节制。[15]日：日日。自忘：指在淫乐之中忘了我。[16]首：头。用夫：因此。颠陨（yǔn允）：坠落。以上二句是说，浇每天贪恋淫乐忘乎所以，终于因此掉了脑袋。[17]常违：常常违背人情天理。[18]遂焉：终了，终于。逢殃：遭受祸殃，指夏桀被汤所灭。[19]后：君主称为后。辛：就是商末代君主纣，辛是他的名。菹（zū租）醢（hǎi海）：把人剁成肉酱，是古代的酷刑。古籍中记载说纣曾行此酷刑。[20]殷：指殷商。宗：宗祀。殷宗，指殷商的国运。用而：因而。以上二句是说，纣滥杀无辜，把人剁成肉酱，因此殷商的国运不长。[21]汤禹：商汤、夏禹，都是圣贤之君。俨（yǎn掩）：庄重。祗（zhī支）：敬。[22]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论道：讲论道义。莫差：没有差错。以上二句是说，商汤、夏禹庄严而恭敬，周文王、武王讲论正道而无差错。[23]举贤：举用贤才。授能：把职位授予有能力的人。[24]循：遵循。绳墨：木工画线取直的工具，比喻法度。颇：偏斜。[25]皇天：犹言上天。阿（ē婀）：偏袒。[26]览民德：观察对人民有德的人。焉：乃，于是。错：同“措”，置，安排。辅：辅助。以上二句是说，上天没有偏爱和袒护之心，看谁有德于民就安排给予辅助。[27]维：唯，只有。圣哲：圣明贤哲。茂行：美好的德行。[28]苟得：才得，才能够。用：享用，享有。下土：犹天下。以上二句是说，只有圣明贤哲，具有美好德行的人，才能够享有天下。[29]瞻：看。顾：看。[30]相（xiànɡ象）观：犹言观察。民：人民。计极：打算的终极之处。以上二句是说，瞻前观后，看看人民打算的最终归向（无不是义和善）。一说，“极”是标准。计极，即衡量事物所取的标准。[31]孰：谁。服：行。以上二句是说，谁能顺顺当当地行不义和不善的事？[32]阽（diàn店）：临危。危死：险些死去。[33]初：初衷，起初的心愿。以上二句是说，我已临近危险，几乎站在死亡的边缘，但回头想想我的初衷，仍然不后悔。[34]凿：指木工用凿子在木器上凿成的孔。枘（ruì瑞）：木工把木料一端削成的榫（sǔn损）。榫插入孔眼，就把木器的两部分紧联起来。[35]前修：前贤。以上二句是说，不衡量凿孔的大小方圆，就去削正榫头的样式（比喻不看人君的贤愚，就贸然进谏），这本是前代的贤人被昏君剁成肉酱的原因。对重华的陈词至此结束。[36]曾（cénɡ）：通“层”，这里犹言不止一次。歔（xū虚）欷（xī希）：抽泣的声音。郁邑：忧伤苦闷。[37]不当：不遇。以上二句是说，我抽泣哀叹，心里充满忧伤，悲哀自己生不逢时。[38]茹：柔软。掩涕：擦拭眼泪。[39]沾：指沾湿。浪浪：眼泪下流貌。以上二句是说，采一把柔软的蕙草擦一下眼泪，泪水汪汪打湿了我的衣襟。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风余上征[4]。朝发轫于苍梧兮[5]，夕余至乎县圃[6]。欲少留此灵琐兮[7]，日忽忽其将暮[8]。吾令羲和弭节兮[9]，望崦嵫而勿迫[10]。路曼曼其修远兮[11]，吾将上下而求索[12]。饮余马于咸池兮[13]，总余辔乎扶桑[14]。折若木以拂日兮[15]，聊逍遥以相羊[16]。前望舒使先驱兮[17]，后飞廉使奔属[18]。鸾皇为余先戒兮[19]，雷师告余以未具[20]。吾令凤鸟飞腾兮[21]，继之以日夜[22]。飘风屯其相离兮[23]，帅云霓而来御[24]。纷总总其离合兮[25]，斑陆离其上下[26]。吾令帝阍开关兮[27]，倚阊阖而望予[28]。时暧暧其将罢兮[29]，结幽兰而延伫[30]。世溷浊而不分兮[31]，好蔽美而嫉妒[32]。

[1]敷（fū肤）：铺。衽（rèn认）：衣的前襟。[2]耿：明。中正：中正之道，指向重华陈词所说的道理。以上二句是说，铺开衣襟，跪着向重华陈词之后，我得到了中正之道，心里更感光明。[3]驷（sì四）：驾在车前的四匹马，这里用作动词，以……为驷。玉：指白玉色。虬（qiú求）：传说中的一种龙，无角。鹥（yī衣）：传说中的凤凰一类的神鸟。[4]溘（kè刻）：忽然，迅速地。埃风：卷有尘埃的风。上征：上行，指上天。以上二句是说，我乘着四条玉虬驾的鹥鸟车，忽然卷起夹有尘埃的大风，我趁机飘然上升。[5]轫（rèn刃）：支撑车轮的木头。行车时必先撤去。所以发轫，指启程。苍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舜南巡，死后葬于此。[6]县（xuán悬）：同“悬”。县圃：传说中的神仙所居之地，在昆仑山中。[7]灵：神灵。琐：刻有花纹的门。县圃是神仙所居之地，所以称它的宫门是灵琐。[8]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快。以上二句是说，我想在县圃之门稍事停留，可是太阳很快就要下山，天色将暮。[9]羲和：给太阳驾车的人。弭节：按节徐行。[10]崦（yān淹）嵫（zī资）：山名，传说是太阳所落之处。勿迫：不要迫近。以上二句是说，我命令羲和按节缓行，不要让太阳很快地落山。[11]曼曼：即漫漫，长远貌。修远：长远。[12]上下：指上天下地。求索：追求寻索，指追求理想。以上二句是说，路途漫长、遥远，我将上天下地追求我的理想。[13]饮（yìn印）：给牲畜喝水。咸池：神话中的天池，是太阳沐浴之处。[14]总：系上。辔（pèi配）：马缰绳。扶桑：神话中长在日出之处的神树。一说“扶桑”是日出之地名。以上二句是说，我在咸池饮马，把马缰系在扶桑树上。[15]若木：神话中的树名，生在日入之处。拂：蔽，这里说把太阳障蔽住，使它不得前进。一说，“拂”即拭，拂拭太阳使之放光，不要昏暗下去。[16]聊：姑且。相羊：即徜（chánɡ常）徉（yánɡ羊）徘徊之意。逍遥相羊，即安闲自在地来回行走。[17]望舒：为月神驾车的人。先驱：犹言在前面引路。[18]飞廉：风神，又称风伯。奔属（zhǔ主）：奔走跟随。以上二句是说，使望舒在前面开路，让飞廉紧紧跟随着奔跑。[19]鸾（luán栾）皇：即鸾鸟和凤凰。鸾是一种凤凰之类的神鸟。皇，通“凰”，即雌凤凰。先戒：先行而戒备。[20]雷师：雷神。未具：行装尚未准备好。[21]凤鸟：凤凰，传说中的神鸟，凤鸟出现则天下安宁。[22]继之以日夜：犹言夜以继日。[23]飘风：回风，旋风。屯：聚合。离：分散。屯其相离，形容旋风忽合忽离。[24]帅：率领。霓（ní尼）：虹双出，色鲜者为虹，较暗者为霓，又称副虹。御：通“迓（yà亚）”，迎接。以上二句是说，旋风忽聚忽散，它率领着云霓前来迎接。[25]纷总总：纷然聚合貌。离合：云忽散忽聚。[26]斑：杂乱的文采。陆离：光彩四射貌。上下：忽上忽下。以上二句是说，众多的云霓忽散忽聚，光彩四射，上下飘浮。[27]阍（hūn昏）：守门者。帝阍，给天帝守门者。关：门闩。开关，犹开门。[28]倚：凭靠。阊（chānɡ昌）阖（hé合）：天门，楚方言称门为阊阖。以上二句是说，我命令天帝的看门人打开天门，他却靠在门上望着我。[29]暧（ài爱）暧：昏暗貌。罢：指一天终结。[30]结：编结。幽兰：长于幽僻之处的兰。延伫：延颈而望，长久伫立。以上二句是说，时光不早，暮色昏沉，一天将要过去，我手结幽兰，延颈而望，久久伫立。[31]溷（hùn混）浊：混浊，污浊。不分：不分是非黑白。[32]好（hào号）：爱好。蔽美：隐蔽美好的人。以上二句是说，世道污浊不堪，混淆是非黑白，喜欢障蔽好人，生嫉妒之心。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3]，哀高丘之无女[4]。溘吾游此春宫兮[5]，折琼枝以继佩[6]。及荣华之未落兮[7]，相下女之可诒[8]。吾令丰隆乘云兮[9]，求宓妃之所在[10]。解佩以结言兮[11]，吾令蹇修以为理[12]。纷总总其离合兮[13]，忽纬其难迁[14]。夕归次于穷石兮[15]，朝濯发乎洧盘[16]。保厥美以骄傲兮[17]，日康娱以淫游[18]。虽信美而无礼兮[19]，来违弃而改求[20]。览相观于四极兮[21]，周流乎天余乃下[22]。望瑶台之偃蹇兮[23]，见有娀之佚女[24]。吾令鸩为媒兮[25]，鸩告余以不好[26]。雄鸠之鸣逝兮[27]，余犹恶其佻巧[28]。心犹豫而狐疑兮[29]，欲自适而不可[30]。凤皇既受诒兮[31]，恐高辛之先我[32]。欲远集而无所止兮[33]，聊浮游以逍遥[34]。及少康之未家兮[35]，留有虞之二姚[36]。理弱而媒拙兮[37]，恐导言之不固[38]。世溷浊而嫉贤兮[39]，好蔽美而称恶[40]。闺中既以邃远兮[41]，哲王又不寤[42]。怀朕情而不发兮[43]，余焉能忍与此终古[44]！

[1]白水：神话中的水名。据说昆仑山出五色流水，其白水入中国，名为河。[2]阆（lànɡ浪）风：神山名，在昆仑山中。（xiè泄）：本指马缰，这里用作动词，系。以上二句是说，早上我渡过白水，登上阆风，拴上马缰。[3]反顾：回顾，回头看。[4]高丘：指阆风山。女：指神女，喻志同道合的贤者。[5]溘：迅速，忽然。春宫：神话传说中的东方青帝所居之宫。[6]琼枝：玉树之枝。继：续，添加。以上二句是说，我忽然游览于青帝之宫，折下玉树的琼枝，添加我的佩饰。[7]荣华：花，指琼树上的花。[8]相（xiànɡ象）：察选。下女：指下文的宓妃、简狄和有虞二女等，她们乃下界之人神。下女是与上文“高丘之女”相对而言。诒（yí仪）：同“贻（yí）”，赠给。以上二句是说，趁着琼树之花还未凋落，赶快选中一个“下女”，把琼花赠给她。[9]丰隆：雷神或云神。从本句看他既乘云，当是云神。[10]宓（fú伏）妃：神女名，传说是古帝伏羲氏之女，溺洛水而死，遂为河神，被称为洛神。以上二句是说，我命令丰隆乘着云朵，去寻找宓妃在何处。[11]：佩带。佩，指佩戴的饰物。结言：这里指订结婚约之言。[12]蹇（jiǎn简）修：媒人的美称。一说是人名。理：提亲，说媒。以上二句是说，我解下佩带作为订结婚约的凭证，叫蹇修去说媒。一说，鼓钟谓之修，鼓磬谓之蹇。此句即是说用钟磬之音乐做媒介，同宓妃互通情愫。[13]纷总总：本指纷然聚合貌，这里指宓妃随从仪仗之盛。离合：指随从的人离合倏忽。[14]纬（huà画）：乖违，指态度发生了变化。迁：改变。难迁，指态度难以改变。以上二句是说，宓妃的随从仪仗众多，忽离忽合，突然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难让她再改变过来。[15]归：回归，指宓妃本已来赴会，现在又回去了。次：住宿。穷石：神话中地名。[16]洧（wěi委）盘：神话中水名，源自崦嵫山。以上二句是说，宓妃在归途中晚上停宿在穷石，早上在洧盘洗沐头发。[17]保：恃，依仗。厥：其，指宓妃。[18]康娱：贪图欢乐。淫游：过度的游玩。[19]信美：确实美丽。无礼：指宓妃不守妇道。传说宓妃的丈夫河伯被羿射死后，她又与羿通淫。[20]违弃：放弃。改求：另寻别人。以上二句是说，宓妃虽然确实很美，但她做无礼之事，我还是放弃她而更寻别的美女。[21]览相观：观察，察看。四极：四方极远之地，这里指天的四方边远处。[22]周流：犹周游。下：下到地上，降至人间。[23]瑶台：瑶筑成的台。瑶，仅次于玉的美石。偃（yǎn演）蹇（jiǎn简）：高耸貌。[24]有娀（sōnɡ松）：传说中的古国名，实际上当是一个部落。佚女：美女。有娀氏有二女，长曰简翟，次曰建疵，姐妹二人住在瑶台。[25]鸩（zhèn振）：传说是一种有毒的鸟，大如鸮（xiāo消），猫头鹰，紫绿色，羽毛有毒。[26]不好：指鸩鸟污蔑有娀佚女，说她不好。以上二句是说，我让鸩鸟做媒，鸩却污蔑有娀氏佚女不好。[27]鸣逝：指鸠鸣叫着飞去说媒。[28]恶（wù悟）：厌恶。佻（tiāo挑）巧：轻佻而多嘴。以上二句是说，雄鸠鸣叫着飞去说媒，我又嫌它轻佻多嘴而不可靠。[29]犹豫、狐疑：指心犹豫不定，狐疑不决。[30]自适：自往，指自己直接去求婚。不可：指又觉得不可以这样。[31]凤皇：即凤凰。诒：这里指赠送聘礼。既受诒，指凤凰已接受了高辛氏的委托给有娀之佚女送去了聘礼。[32]高辛：指帝喾（kù酷），号高辛氏，传说是黄帝的后代，尧之父。先我：抢在我之先。传说帝喾因得凤凰为媒而娶了有娀氏的长女简翟（亦称简狄）。以上二句是说，凤凰已受高辛氏的委托给有娀之女送去了聘礼，恐怕高辛氏要抢在我的前头了。[33]集：鸟栖止树上，引申为停留。远集，去远方停留。[34]聊：姑且。浮游：飘游。以上二句是说，想去远方而又无处可居止，姑且自由自在地飘然而游。[35]及：趁着。少康：夏相之子，夏代中兴之主，他杀了寒浞之子浇，中兴了夏朝。未家：未有家室，未娶妻。[36]有虞：传说中的古国名，姓姚。二姚：指有虞君的两个女儿。传说寒浞使浇杀夏相，夏相之子少康逃入有虞，有虞国君嫁二女为少康妻。以上二句是说，趁少康还未成家娶妻，有虞氏还留着二姚未嫁。[37]理：这里指说媒的人。弱：这里指不善于说媒的辞令。拙：也是指拙于言辞。[38]导言：传达言语，导引意见。固：坚固，牢靠。不固，指不能固结其心。以上二句是说，媒人笨嘴拙舌，疏于辞令，恐怕不能很好地为我与二姚说合。[39]溷浊：混浊，污浊。嫉贤：嫉妒贤能。[40]称：举，称举。恶：恶人。以上二句是说，世道一片混浊，嫉妒贤人，埋没好人而称扬坏人。[41]闺：女子居住之处。邃（suì碎）远：深远。[42]哲王：明智的君王，指楚王，这里是对自己国君之尊称，并不是称颂楚王明哲。寤：同“悟”，觉悟。以上二句是说，闺中是那么深远，志同道合的人去哪里寻找？况且君王又不觉悟。[43]朕情：指自己的忠贞之情。不发：不能抒发，不能表现出来。[44]焉能：怎能。忍：隐忍。此：指上面说的混浊的世情。终古：长久，永久。以上二句是说，我怀着忠贞之情而不能表达出来，怎能忍受这种情况而长久如此！

索藑茅以筳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岂唯是其有女[6]？”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7]，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9]，尔何怀乎故宇[10]？世幽昧以眩曜兮[11]，孰云察余之善恶[12]？民好恶其不同兮[13]，惟此党人其独异[14]。户服艾以盈要兮[15]，谓幽兰其不可佩[16]。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17]，岂珵美之能当[18]？苏粪壤以充帏兮[19]，谓申椒其不芳[20]。”

[1]索：取。藑（qiónɡ琼）茅：占卜用的茅草。以：作“与”解。筳（tínɡ廷）（zhuān专）：占卜用的竹片。[2]灵氛：传说中古代会占卜吉凶的神巫。占（zhān沾）：占卜，算卦。[3]曰：以下为屈原的话，故用“曰”字。两美：两美比喻双方志同道合。合：结合，配合。[4]信修：真正是修洁。慕之：追慕“两美相合”。以上二句是说，双方志同道合必然会结合，谁真正是修洁的人谁就会去追求“两美相合”。[5]九州：指全中国，因为古代中国分为九州。[6]是：指上述神女、宓妃、简狄、二姚所居之地。以上二句是说，想九州是那样广大，难道只有那几处地方才有美女？[7]曰：下面是灵氛占卜之言，故用“曰”字。勉：努力。[8]女：同“汝”，你。释女，放弃你。以上二句是说，你努力去远方吧，不要再有犹豫，谁追求美好谁就不会放弃你。[9]芳草：比喻美女。[10]何：为何。怀：怀恋。故宇：故乡，旧居，指楚国。以上二句是说，何处没有美女，你为何只怀恋故乡？[11]世：世道，指楚国的社会现实。幽昧：昏暗。眩（xuàn渲）：眼花。曜（yào耀）：光耀。眩曜，引申义是迷乱，惑乱。[12]余：咱们（指说话的灵氛和求占的屈原）。以上二句是说，国家的现实是如此昏暗和迷乱，谁还来辨察咱们是好是坏？[13]好（hào号）恶（wù务）：爱好和厌恶。[14]独异：犹言格外异常。以上二句是说，人们本有不同的好恶，只是这邦党人却分外异常。[15]户：每家每户。服：佩。艾：一种野草名，即白蒿，诗人目之为恶草。盈：满。要：同“腰”。[16]谓：说。以上二句是说，家家户户都满腰佩戴着艾草，反说幽兰不可以佩戴。[17]览察：观察。未得：指评价不得当。[18]珵（chénɡ呈）：美玉。珵美，就是美玉。当：恰当。以上二句是说，世人观察草木都不能公正评价，又岂能恰当地评价美玉呢？[19]苏：取也。粪壤：粪土。充：充塞。帏（wéi唯）：帐也。一说“帏”是香袋。[20]申椒：一种香木名，果实可以做香料。以上二句是说，他们用粪土充满帏帐，反而说申椒不芳香。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1]，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2]，怀椒糈而要之[3]。百神翳其备降兮[4]，九疑缤其并迎[5]。皇剡剡其扬灵兮[6]，告余以吉故[7]。曰：“勉升降以上下兮[8]，求矩矱之所同[9]。汤、禹严而求合兮[10]，挚、咎繇而能调[11]。苟中情其好修兮[12]，又何必用夫行媒[13]？说操筑于傅岩兮[14]，武丁用而不疑[15]。吕望之鼓刀兮[16]，遭周文而得举[17]。宁戚之讴歌兮[18]，齐桓闻以该辅[19]。及年岁之未晏兮[20]，时亦犹其未央[21]。恐鹈之先鸣兮[22]，使夫百草为之不芳[23]。”

[1]从：听从。吉占：吉祥的占卜。[2]巫咸：古代的神巫。降：指降神，迷信说巫觋（xí习）能使神降附在他们身上。[3]椒：一种香料。糈（xǔ许）：精米，享神所用。要：同“邀”，迎接。之：指神。以上二句是说，听说巫咸将要在晚上降神，我怀藏椒糈去迎接。[4]翳（yì意）：蔽也，这里犹言遮天蔽日。备降：全都降落。[5]九疑：指九疑山之神。缤：盛多貌。以上二句是说，百神遮天蔽日地都降临了，九疑山之神灵纷纷前迎。[6]皇：指百神，是对百神的美称。剡（yǎn演）剡：光芒四射貌。扬灵：显扬神之灵验。[7]吉故：吉利的往事，指历史上的吉事。下文所述的君臣相得的事例就是“吉故”。[8]曰：下文是巫咸所说的话，故用曰字。勉：努力。[9]矩：木工画线取方的工具。矱（huò获）：量长短的尺度。矩矱，比喻规矩，法度，准则。以上二句是说，努力上下四方去寻求与你有共同准则的人吧。[10]严：严肃认真，有谨慎恭敬之意。合：匹合，指志向相同者。[11]挚：即伊尹，名挚，商初大臣，汤之贤相。原是陪嫁的奴隶，后商汤委以国政，助汤灭夏桀。咎（ɡāo高）繇（yáo尧）：即皋陶（yáo尧），禹之贤臣，掌管刑法，助禹治天下。调：调协，谐和。以上二句是说，汤、禹诚心敬意地寻求与自己相配合的人，终于得到了挚、咎繇，君臣同心协力。[12]苟：只要。好修：爱好修洁。[13]用：因，依助，凭借。行媒：说媒。[14]说（yuè悦）：傅说，商代商高宗武丁的大臣，原是给人筑墙的奴隶，后被武丁举为三公，任以国政。筑：夹板打墙用的捣杵。傅岩：地名，因傅说而得名。傅说版筑之处，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15]武丁：商高宗，名武丁。以上二句是说，傅说手持捣土棒在傅岩筑墙，武丁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16]吕望：即姜太公，姓吕名尚，又称太公望。鼓刀：敲屠刀发声，指吕望曾做过屠户。[17]得举：得以举用。吕望曾是屠户，文王委以重任，终助文王之子武王灭商。[18]宁戚：春秋时人，《吕氏春秋》记载，宁戚到齐国经商，暮宿城门之外，适逢齐桓公夜出城迎客，他正在喂牛，于是击牛角而歌，慨叹其怀才不遇。桓公闻之，车载而归，后举用为卿。讴歌：唱歌，指宁戚击牛角而歌。[19]齐桓：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该：备。辅：辅佐之臣。该辅，指以宁戚备位于辅佐大臣之列，即充当辅佐的大臣。[20]及：趁着。晏：晚。[21]未央：未尽。以上二句是说，趁着年岁还不晚，时光还未尽。[22]鹈（tí提）（jué决）：鸟名，即子规，杜鹃。杜鹃春末夏初时鸣，正百花摇落之时。先鸣：过早地鸣叫。[23]不芳：不芳香，指花落。以上二句是说，只恐杜鹃过早地鸣叫，使得百草之花凋落而不芳香。这几句是劝勉屈原抓紧时机，辅佐贤君，施展抱负。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然而蔽之[2]。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4]。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5]。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6]。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7]！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8]。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9]；委厥美以从俗兮[10]，苟得列乎众芳[11]。椒专佞以慢慆兮[12]，樧又欲充夫佩帏[13]。既干进而务入兮[14]，又何芳之能祗[15]？固时俗之流从兮[16]，又孰能无变化[17]？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18]？惟兹佩之可贵兮[19]，委厥美而历兹[20]。芳菲菲而难亏兮[21]，芬至今犹未沬[22]。和调度以自娱兮[23]，聊浮游而求女[24]。及余饰之方壮兮[25]，周流观乎上下[26]。

[1]琼佩：琼玉的佩饰。偃蹇：高耸貌，这里是卓然突出的样子。[2]（ài爱）然：隐蔽貌。之：指琼佩。以上二句是说，我的琼佩是多么卓然突出，众人却纷纷遮掩它。[3]谅：诚信。[4]折：摧折，毁坏。以上二句是说，想那帮党人是没有诚信的，恐怕他们会因嫉妒而摧折我的琼佩。[5]淹留：滞留，久留。以上二句是说，时世乱纷纷而变化倏忽，我又怎能在故国久留。[6]以上二句是说，兰芷变得不芳香了，荃蕙变为茅草了。比喻时世使一些人变质。[7]萧：和艾同类，都是蒿草之类。以上二句是说，为什么往日的芳草，现在都竟然变成了这种萧艾？[8]好修：爱好修洁。以上二句是说，岂有其他的缘故，只是不爱好修洁的祸害啊。[9]实：实质，实在。容长：容貌好看。以上二句是说，我本以为兰草可以依靠，它却没有美好的实德，只是虚有其表。[10]委：委弃。从俗：随从世俗。[11]苟得：苟且能够。乎：于。以上二句是说，兰草抛弃了它原本美好的品质，迎合世俗爱好，只求苟且地忝居群芳之列。[12]专佞（nìnɡ泞）：专横谄媚。慢：傲慢。慆（tāo涛）：傲慢，与慢同义。[13]樧（shā杀）：草名，似茱（zhū朱）萸（yú鱼）而小。佩帏：佩戴的帏，香囊之类。以上二句是说，椒专横谗佞，傲慢狂妄，樧又想被人们装满在香囊里。[14]干：求。干进，谋求仕进禄位。务：趋赴，追求。务入：追求进入仕途。[15]祗（zhī枝）：振。以上二句是说，既然对功名利禄竭尽钻营奔走、无孔不入之能事，又怎么能自振其芬芳呢？[16]流从：犹言随波逐流。[17]孰能：谁能。以上二句是说，本来世俗的风气就是随波逐流，谁又能坚持而不变化？[18]揭车、江离（即江蓠）：都是香草，但比兰、椒品级较次。以上二句说，看看椒和兰都已变成这个样子，又何况揭车和江蓠呢！[19]兹佩：这些佩饰，指自己所佩戴的饰物。[20]委：被委弃。历兹：经历至此，到如今。以上二句是说，只有我的佩饰真可贵，它的美质却被委弃，直至如今。[21]亏：亏损，减损。[22]沬：消失，泯灭。以上二句是说，仍然芬芳四溢，至今不损不灭。[23]和：动词，调节而使和谐之意。调（diào掉）：格调，音调，指玉之铿锵。度：法度，这里指佩玉音响节奏整齐。[24]求女：追求美女。以上二句是说，我行走时使所佩的琼玉音韵铿锵，节奏和谐以自我娱乐，姑且飘然远游去追求美女。[25]及：趁着。方壮：正盛。[26]周流：周游。以上二句是说，趁着我的佩饰正是美盛的时候，我要上下四方周游观览。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折琼枝以为羞兮[2]，精琼爢以为[3]。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4]。何离心之可同兮[5]，吾将远逝以自疏[6]。邅吾道夫昆仑兮[7]，路修远以周流[8]。扬云霓之晻蔼兮[9]，鸣玉鸾之啾啾[10]。朝发轫于天津兮[11]，夕余至乎西极[12]。凤皇翼其承旂兮[13]，高翱翔之翼翼[14]。忽吾行此流沙兮[15]，遵赤水而容与[16]。麾蛟龙使梁津兮[17]，诏西皇使涉予[18]。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9]。路不周以左转兮[20]，指西海以为期[21]。屯余车其千乘兮[22]，齐玉轪而并驰[23]。驾八龙之蜿蜿兮[24]，载云旗之委蛇[25]。抑志而弭节兮[26]，神高驰之邈邈[27]。奏《九歌》而舞《韶》兮[28]，聊假日以媮乐[29]。陟升皇之赫戏兮[30]，忽临睨夫旧乡[31]。仆夫悲余马怀兮[32]，蜷局顾而不行[33]。

[1]历：选择。[2]羞：饮食之物叫羞，这里指干肉。[3]精：动词，细切。琼爢（mí迷）：即琼靡，琼玉的细屑。（zhānɡ张）：粮。以上二句是说，折下琼树之枝作为干肉，细切琼玉成屑作为粮食。[4]瑶：美玉。象：指象牙。一说“瑶象”指玉色的白象。以上二句是说，替我驾上飞龙，把美玉和象牙装饰在车上。[5]离心：相离之心，指不志同道合之心。[6]自疏：自动疏远。以上二句是说，心志不同又怎能相合在一处，我将远远离去而自求疏远他们。[7]邅（zhān沾）：转，楚方言。昆仑：神话中的西方神山，神仙居住之地。[8]修远：遥远。以上二句是说，我转道昆仑山，在漫长的道路上周游。[9]扬：举起。云霓：指画有云霓的旌旗。晻（yǎn掩）蔼：昏暗貌。[10]玉鸾：指玉做的形似鸾鸟的铃。啾（jiū纠）啾：拟铃声的象声词。以上二句是说，旌旗飞扬，遮蔽日色，鸾铃摇动，响声啾啾。[11]发轫（rèn刃）：指启动车辆出发，启程。天津：天河。[12]西极：这里指天的极西之处。[13]翼：翅膀，作动词用。承：撑举。旂：同“旗”。[14]翼翼：高飞时节奏和谐貌。以上二句是说，凤凰张开翅膀在下面撑举着云霓之旗，高高翱翔，动作和谐一致。[15]流沙：神话中的沙漠之地，其沙流动不息。[16]遵：循，沿。赤水：神话中水名，传说发源于昆仑山。容与：舒缓貌。以上二句是说，忽然我走到了流沙之中，并沿着赤水缓缓而行。[17]麾（huī挥）：举手曰麾，这里指指挥。蛟龙：小龙曰蛟，大龙曰龙。梁：桥梁，这里是动词，架桥梁。津：渡口。[18]诏：告，令。西皇：西方的尊神，一说是指古帝少皞（hào浩）氏。涉予：渡我过河。以上二句是说，我指挥蛟龙让它们横在水上作为桥梁，又命令西皇把我渡过河去。[19]腾：这里是传告、传令之意。径待：即径侍，是径相侍卫的意思。以上二句是说，道路漫长而多险阻，于是我传令众车使它们径相侍卫。[20]不周：神话中的山名，据说在昆仑西北。[21]西海：神话中的西方之海。期：本指约定之期，这里指目的地。以上二句是说，经过不周山又向左转，指定西海作为目的地。[22]屯：屯聚。千乘（shènɡ圣）：千辆车，非确数，言其多而已。[23]轪（dài代）：车轮。玉轪，玉饰的车轮。以上二句是说，我把许多车辆集拢起来，使它们齐驱并进。[24]蜿（wān弯）蜿：蜿蜒屈曲貌，形容龙身体屈曲摆动的样子。[25]云旗：以云为旗，一说，指画有云霓之旗。委（wēi威）蛇（yí宜）：绵延曲折貌，这里是形容云旗飘扬时卷舒起伏的样子。以上二句是说，驾着蜿蜒行进的八龙之车，车上的云旗随风招展。[26]抑志：抑制着希望疾行的心愿。一说，“志”读作帜。“抑志”即放下旗帜，停车不前。弭节：按节徐行。[27]神：心神，精神。邈（miǎo秒）邈：远，遥远貌。这句是说我的心神却高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28]《韶》：亦称《九韶》，传说是舜时的舞乐。[29]聊：姑且，暂且。假：借。假日，借时光，媮（yú俞）：同“愉”。以上二句是说，演奏起《九歌》，跳起《韶》舞，姑且利用这时光娱乐一番。[30]陟（zhì至）：升。陟升，上升。皇：皇天。赫戏：光明貌。[31]临：面临，下临。睨（nì腻）：旁视。旧乡：指父母之邦的楚国。以上二句是说，上升到皇天之上，皇天大放光明，忽然看到了故国。[32]怀：怀恋。[33]蜷（quán拳）局：拳曲。顾：回顾。以上二句是说，我的仆夫悲伤，马儿怀恋，拳曲着身体回顾故乡而不肯前进。这里的“仆夫”和“马”，当指诗人幻境中所役使的“凤凰”“蛟龙”“飞龙”等。

乱曰[1]：已矣哉[2]！国无人莫我知兮[3]，又何怀乎故都[4]？既莫足与为美政兮[5]，吾将从彭咸之所居[6]。

[1]乱：乐歌之卒章。后来借用作为辞赋最后总括全篇的收尾。[2]已矣哉：犹言罢了，算了吧。[3]国无人：楚国没有贤人。莫我知：莫知我。[4]故都：犹故国，故乡。以上二句是说，国内没有贤人，不理解我，我又何必怀恋故国？[5]美政：美好的政治主张。[6]彭咸：殷代贤人，谏君不听，投水死。所居：所居住的地方。从彭咸之所居，跟从彭咸居于地下，即指死。以上二句是说，既然没有人足以同我实行美政，我将要跟从彭咸，投水而死。

湘　君[1]（九歌[2]）

君不行兮夷犹[3]，蹇谁留兮中洲[4]？美要眇兮宜修[5]，沛吾乘兮桂舟[6]。令沅湘兮无波[7]，使江水兮安流[8]。望夫君兮未来[9]，吹参差兮谁思[10]？

驾飞龙兮北征[11]，邅吾道兮洞庭[12]。薜荔柏兮蕙绸[13]，荪桡兮兰旌[14]。望涔阳兮极浦[15]，横大江兮扬灵[16]。扬灵兮未极[17]，女婵媛兮为余太息[18]。横流涕兮潺湲[19]，隐思君兮陫侧[20]。

桂棹兮兰枻[21]，斫冰兮积雪[22]。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23]。心不同兮媒劳[24]，恩不甚兮轻绝[25]。石濑兮浅浅[26]，飞龙兮翩翩[27]。交不忠兮怨长[28]，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29]！

鼌骋骛兮江皋[30]，夕弭节兮北渚[31]。鸟次兮屋上[32]，水周兮堂下[33]。捐余玦兮江中[34]，遗余佩兮醴浦[35]。采芳洲兮杜若[36]，将以遗兮下女[37]。时不可兮再得[38]，聊逍遥兮容与[39]。

[1]湘君：湘君与湘夫人是湘水的一对配偶之神，湘君是男神，湘夫人是女神。又据神话传说，尧有二女名娥皇、女英，嫁舜为二妃，舜巡视南方，死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二妃追至洞庭，投水而死，遂成为湘水之神。[2]九歌：屈原创作的一组诗篇，借用了古乐曲《九歌》之名，共十一篇。据说，屈原的《九歌》是根据楚国民间祭歌的形式进行创作的，是一组清新优美的抒情诗。[3]君：指湘君，这首诗是以湘夫人的语气写的，故称湘君为君。夷犹：犹豫不定。[4]蹇：发语词，楚方言。谁留：被谁留在。洲：水中陆地。中洲，洲中，似应是湘君所居之地。以上二句是说，你犹犹豫豫，终没有来，是被谁留在洲中呢！[5]要（yāo邀）眇：美好貌。宜修：此指打扮修饰得很得体。[6]沛：行貌。桂舟：桂木做的船。以上二句是说，我长得如此美丽，又打扮得很得体，乘上我的桂舟来同你相会。[7]令：命令。湘夫人是水神，故可对水发令。沅、湘：湖南境内的二水名，当时属楚境。[8]江：长江。安流：平缓而流。[9]未来：指湘君未来赴约。[10]参（cēn）差（cī疵）：古乐器名，即排箫。以许多竹管排列而成，竹管参差不齐，故曰参差。谁思：思念谁？[11]飞龙：这里指飞龙形的快船。北征：北行。湘夫人当是从湘水北行。[12]洞庭：湖名，湘水入洞庭湖。以上二句是说湘夫人驾着飞龙快船北行，转道又在洞庭湖。[13]柏：帕字之误。帕，同“帛”，旗类的总名。绸：缠旗杆的用物。[14]荪：香草名。荪（sūn孙），即《离骚》中的荃，又名溪荪。桡（ráo饶）：短桨。荪桡，挂有溪荪的短桨。旌（jīnɡ精）：旗杆顶端的饰物。以上二句是说，以薜荔为旗，以蕙草缠绕旗杆，以溪荪饰桨，以兰草为旌。[15]涔（cén岑）阳：地名，今湖南省澧（lǐ里）县有涔阳浦，在洞庭湖西北岸，涔水之滨。涔阳所在的地方似与湘君所居之洲是同一方向，所以湘夫人才“望”。极浦：遥远的水滨。[16]横：横越，横渡。扬灵：显灵，显示神的灵光。以上二句是说，我眺望在那遥远湖滨的涔阳浦，想象着你发扬着闪烁灵光，正横渡大江向我赶来。[17]未极：未终极，即未到达。[18]女：指湘夫人的随从侍女。婵（chán蝉）媛（yuán元）：借为“啴（chǎn产）咺（xuǎn选）”，喘息也，楚方言。太息：叹息。以上二句是说，你虽发扬着灵光而始终未到来，连侍女也为我叹息。[19]横流涕：涕泪横流。潺湲（yuán元）：水流貌，这里形容泪流不止的样子。[20]隐：痛也。陫（fěi悱）侧：同“悱恻”，忧思哀伤貌。以上二句是说，我涕泪横流，因为思念你而痛苦悲伤。[21]桂棹（zhào照）：桂木做的长桨。枻（yì易）：船的旁板。兰枻，木兰做的船舷。一说“枻”也是船桨，较短。[22]斫：砍也。这句以冰和积雪比喻水的空明澄澈。[23]搴（qiān千）：拔取。芙蓉：荷花。木末：树梢。薜荔不生水中，荷花不长于树梢，两句比喻湘夫人乘船来会湘君是事与愿违，徒费辛苦。[24]劳：辛劳，这里有枉自辛劳之意。[25]甚：深。轻绝：指感情容易断绝。以上二句是说，两人心志不同，媒人只是徒劳，恩爱不深，感情容易断绝。[26]石濑（lài赖）：沙石上的流水。浅浅：水流疾貌。一说“浅浅”是水声。[27]翩翩：疾飞貌。这两句形容湘夫人的船在水上轻快飞行。[28]交：相交。不忠：不忠诚。怨长：指怨多。[29]期：指约定日期。信：信用。不闲：没有闲空。以上二句是说，相交而不忠，使人怨望多，约期相会，你却不守信用，反而告诉我没有空闲。[30]鼌（zhāo召）：同“朝”。骋骛（wù务）：奔驰。直驰叫骋，乱驰叫鹜。江皋（ɡāo高）：水边。一说“皋”是水泽。[31]渚（zhǔ主）：水中小洲。北渚，当在洞庭湖北，所以叫北渚，疑即诗开头所说的“洲”，是湘君所居之地。以上二句是说，早晨我在江泽奔走，傍晚在北渚缓行。[32]次：栖息。[33]周：绕也。以上二句是说，鸟在屋上栖息，水在堂下环绕。北渚疑是湘君居处。湘夫人到处寻找湘君，最后来到北渚，但北渚却是如此荒凉，也没机会见到湘君。[34]捐：弃。玦（jué决）：如环但有缺口的玉饰。[35]遗：丢。醴（lǐ里）：通“澧”，澧水。醴浦，澧水之滨。以上二句是说，把我的玉玦抛入江中，把我的佩玉丢在澧浦。玦与佩应当都是湘君所送，现在要丢弃，是表示要与之决绝。[36]芳洲：长满香花香草之洲。疑即北渚。杜若：一种香草。[37]遗（wèi畏）：赠予。下女：指湘君的侍女。以上二句说，我在芳洲上采来杜若，要送给你的侍女。这说明湘夫人并不能与湘君决绝，仍心存顾恋，折草寄情。[38]时：时机，指相会之时机。[39]容与：舒缓貌。以上二句是说，见面的机会难再得啊，我姑且在这里散步逍遥。这两句写出了湘夫人复杂的感情：她既悲伤又竭力自我宽慰，既表示决绝又不忍决绝，既已失望却又期盼着湘君回来。

湘夫人（九歌）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袅袅兮秋风[3]，洞庭波兮木叶下[4]。登白兮骋望[5]，与佳期兮夕张[6]。鸟何萃兮中[7]，罾何为兮木上[8]？沅有茝兮醴有兰[9]，思公子兮未敢言[10]。荒忽兮远望[11]，观流水兮潺湲[12]。

麋何食兮庭中[13]？蛟何为兮水裔[14]？朝驰余马兮江皋[15]，夕济兮西澨[16]。闻佳人兮召予[17]，将腾驾兮偕逝[18]。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19]。荪壁兮紫坛[20]，播芳椒兮成堂[21]。桂栋兮兰橑[22]，辛夷楣兮药房[23]。罔薜荔兮为帷[24]，擗蕙櫋兮既张[25]。白玉兮为镇[26]，疏石兰兮为芳[27]。芷葺兮荷屋[28]，缭之兮杜衡[29]。合百草兮实庭[30]，建芳馨兮庑门[31]。九嶷缤兮并迎[32]，灵之来兮如云[33]。

捐余袂兮江中[34]，遗余褋兮醴浦[35]。搴汀洲兮杜若[36]，将以遗兮远者[37]。时不可兮骤得[38]，聊逍遥兮容与[39]。

[1]帝子：指湘夫人。相传她是帝尧之女，故称帝子，犹后世所谓公主。这一句与上一首最后有呼应关系。这首是以湘君的口气写的。[2]眇眇：极目远视之貌。愁予：使我愁。以上二句是说，湘夫人降临北渚，望而不见，使我发愁。[3]袅袅（niǎo鸟）：风微吹貌。[4]木叶：树叶。下：落。[5]白薠（fán烦）：草名，生于南方湖泽中。骋望：放眼望去。[6]与佳期：与佳人期，指与湘夫人有期约。夕张：黄昏时有所陈设准备。以上两句是说，登上白薠我放眼望去，与佳人有期约，我在黄昏时就做了陈设布置。[7]萃（cuì翠）：集。（pín贫）：一种水草，生浅水中，又叫四叶菜、田字草。[8]罾（zēnɡ增）：一种渔网。以上二句是说，鸟为何集聚水中草之上，网为何挂在树木之上。比喻所愿不能实现。[9]醴（lǐ里）：同“澧”，澧水，在今湖南境内，流入洞庭湖。[10]公子：指湘夫人。[11]荒忽：即“恍惚”，不明貌。[12]潺湲：水流不断貌。以上二句是说，我放眼远望，恍惚不清，只见河水潺湲而流。[13]麋（mí迷）：兽名，似鹿而大。食：吃草。庭：庭院。[14]蛟：龙的一种，常潜于深水。水裔（yì义）：水涯，水边。以上二句是说，麋为何在庭院中吃草，蛟龙为何在浅水边。[15]江皋：这里当指水边高地，一说“皋”是曲泽。[16]济：渡。澨（shì是）：水涯，水边。[17]佳人：美人，指湘夫人。[18]腾驾：腾驰车驾。偕逝：同往。以上二句是说，听到佳人召唤我，我将腾驰车驾与之一同前往。[19]葺（qì气）：用茅草铺盖屋顶，这里指覆盖。荷盖：以荷为屋顶。以上二句是说，在水中筑室，盖上荷叶做屋顶。上文“召予”似是指他们的约会，“偕逝”则是指他们约会后要一同远走，去过共同的幸福生活；而本句的“筑室”则是指湘君对以后共同生活的设计打算。[20]荪（sūn孙）：香草名，又名溪荪。荪壁，以荪草为墙壁。紫：紫贝。紫坛，以紫贝砌坛。坛：高台，或说是庭院。[21]播：播撒，散布。成：整。这句是说，用香椒涂饰整个堂壁，使满堂播散芬芳。[22]栋：屋梁。桂栋，桂木做的梁。橑（liáo辽）：屋椽（chuán船）。兰橑，木兰做屋椽。[23]辛夷：香木名，又称木笔，高可二三丈。楣（méi眉）：门上的横梁。辛夷楣，以辛夷木做门楣。药：白芷。药房，指以白芷饰房间。以上二句是说，桂木做梁，木兰做椽，辛夷木做门楣，白芷装饰房间。[24]罔：同“网”，动词，编结。帷（wéi唯）：幔帐。[25]擗（pǐ匹）：剖开。櫋（mián棉）：屋联，即室中隔扇。以上二句是说，编织薜荔做帷幔，剖开蕙草装饰在隔扇上，已陈设好了。[26]镇：压座席的器物。[27]疏：分布、陈列。石兰：香草，兰草的一种。以上二句是说，以白玉做镇席之物，陈布石兰以取其芬芳。[28]葺：铺盖。这句说：在荷叶盖的屋顶上又铺上芷。[29]缭（liáo辽）：绕。杜衡：香草名。这句说，在屋的四围又用杜衡绕束。[30]合：聚集。百草：各种香草，指上文所说的香草。实：充实。[31]建：陈列，设置。庑（wǔ武）：廊。一说“厢房”。以上二句是说，聚集百草以充满庭院，在廊下、门前摆设各种芳香之物。[32]九嶷：即九疑，山名，这里指九疑山之神。缤：盛多貌。[33]灵：神灵。如云：言神灵之多。这两句是湘君想象湘夫人来后的绚丽、热烈场面。[34]捐：弃。袂（mèi妹）：衣袖。一说，“袂”与下文“褋”对举成文，应是夹衣。[35]遗：丢。褋（dié蝶）：单衣，楚方言。袂与褋，当是湘夫人为湘君所缝制，现在要丢弃，是表示决绝。[36]搴（qiān千）：拔取，楚方言。汀（tīnɡ厅）洲：平洲，水中平地。杜若：一种香草。[37]远者：指在远地的湘夫人。[38]时：时机，指相会之时机。骤：屡次。[39]聊：姑且。容与：舒缓自得貌。以上二句是说，见面的机会难常得，我姑且在此散步逍遥。湘夫人未来，湘君不忍离去，冀其再来。

山　鬼[1]（九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2]，被薜荔兮带女萝[3]。既含睇兮又宜笑[4]，子慕予兮善窈窕[5]。乘赤豹兮从文狸[6]，辛夷车兮结桂旗[7]。被石兰兮带杜衡[8]，折芳馨兮遗所思[9]。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10]，路险难兮独后来[11]。

表独立兮山之上[12]，云容容兮而在下[13]。杳冥冥兮羌昼晦[14]，东风飘兮神灵雨[15]。留灵修兮憺忘归[16]，岁既晏兮孰华予[17]？采三秀兮于山间[18]，石磊磊兮葛蔓蔓[19]。怨公子兮怅忘归[20]，君思我兮不得闲[21]。

山中人兮芳杜若[22]，饮石泉兮荫松柏[23]。君思我兮然疑作[24]。雷填填兮雨冥冥[25]，猿啾啾兮狖夜鸣[26]。风飒飒兮木萧萧[27]，思公子兮徒离忧[28]。

[1]山鬼：山神。之所以称她为“鬼”而不为“神”，可能是认为她不是正神。郭沫若认为文中的於山是指巫山，山鬼是巫山女神（见郭沫若《屈原赋今译》）。据传说，巫山女神叫瑶姬，是天帝之女，未嫁而亡，后被封于巫山之台。[2]人：指山鬼。阿（ē）：山的弯曲之处。这里“山之阿”指深山。[3]被：同“披”。薜（bì毕）荔（lì立）：香草名，缘木而生。带：动词，以……为带。女萝：即松萝，地衣类植物。以上二句是说，隐约有个人在山弯里，披着薜荔做成的衣衫，又以女萝为带。[4]睇（dì弟）：含情而视。宜笑：笑得自然笑得美。[5]子：你，山鬼称其恋人。慕：爱慕。善：美好，指品行。窈（yǎo咬）窕（tiǎo挑）：美好，指体态。[6]赤豹：赤色的豹。从：让……随从。文狸：有花纹的狸。狸，野猫。[7]辛夷：香木名，又名木笔，高可二三丈，玉兰花树就是一种辛夷。辛夷车：辛夷木做的车。结：系结。桂旗：桂枝为旗。以上二句是说，山鬼乘着赤豹驾的车，后面跟从着花狸猫，车是辛夷木做的，车上系结着桂枝作为旗。[8]被：同“披”。石兰：香草名，兰的一种。带：这里当作佩戴。杜衡：香草名，又名马蹄香。这一句与“被薜荔兮带女萝”有所不同，这里的“被石兰”不是披上石兰衣，而是披着石兰作为饰物；“带杜衡”也不是以杜衡为衣带，而是佩戴着杜衡作为饰物。[9]折：采折。芳馨（xīn欣）：指香花香草。遗（wèi畏）：赠送。所思：所思念的人，指恋人。[10]处：住。幽：幽深。篁（huánɡ皇）：指竹林。[11]独后来：独自迟到了。据诗意看，山鬼来赴约会，未见“所思”，她认为自己迟到了。以上二句是说，我住在幽深的竹林里，不见天日（所以不知时间早晚），道路又艰险，因此来迟了。[12]表：孤特突出。独立：独自站立。[13]容容：云出入飞扬翻动貌。以上二句是说，我独自伫立在高高山顶之上，脚下云彩飘浮。[14]杳（yǎo咬）：深。冥冥：阴暗貌。羌（qiānɡ腔）：语助词，楚方言，义近于“乃”字。晦（huì会）：暗。[15]雨（yù预）：动词，下雨。以上二句是说，只见一片深沉阴暗，白天也暗淡无光，东风飘然而起，神灵降下了骤雨。[16]留：挽留。灵修：聪明俊美的意思，指山鬼的恋人。憺（dàn旦）：安心。[17]岁：指年岁。晏（yàn宴）：晚。华：同“花”，作动词用，开花。华予，犹言使我开花，比喻使我年轻。以上二句是说，为了挽留恋人，我安然忘记归去；我年华老大，有谁爱我，使我青春重返？一说“忘归”指灵修“忘归”。[18]三秀：一种灵芝草，一年可开花三次，故叫三秀。“秀”本是植物开花的意思。于山间：在山间。一说“于山”即“於山”，山名，即巫山，於山间，即巫山间。[19]磊磊：石多堆积貌。葛：植物名，多年生草本，茎蔓生。蔓蔓：蔓延貌。[20]怨：怨恨。公子：指山鬼的恋人。[21]君：指山鬼恋人。闲：空闲。以上二句是说，怨恨公子，我怅然忘归，我想，你还是思念我的，大概你实在没有空闲。[22]山中人：指山鬼。杜若：一种香草。芳杜若，像杜若一样芳香。[23]荫：动词，以……为遮蔽。以上二句是说，我像杜若那样芳香，饮用石泉之水，有松柏遮蔽我的居处。[24]然：肯定之词，犹言是这样。疑：怀疑。然疑作：疑信交并。这句是说，你是在想我；不，你不是在想我，这两种感情交替涌上我心头。[25]填填：雷声。[26]啾（jiū纠）啾：猿鸣声，象声词。狖（yòu又）：长尾猿。[27]飒飒（sà萨）：风声。萧萧：风吹树叶声。[28]徒：徒然，枉自。离：通“罹（lí离）”，遭遇，遭受。以上二句是说，风声飒飒，木叶萧萧，思念公子，枉自遭受如此的忧愁烦恼。

国　殇[1]（九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2]，车错毂兮短兵接[3]。旌蔽日兮敌若云[4]，矢交坠兮士争先[5]。凌余阵兮躐余行[6]，左骖殪兮右刃伤[7]。霾两轮兮絷四马[8]，援玉桴兮击鸣鼓[9]。天时坠兮威灵怒[10]，严杀尽兮弃原野[11]。

出不入兮往不反[12]，平原忽兮路超远[13]。带长剑兮挟秦弓[14]，首身离兮心不惩[15]。诚既勇兮又以武[16]，终刚强兮不可凌[17]。身既死兮神以灵[18]，子魂魄兮为鬼雄[19]！

[1]国殇（shānɡ伤）：死于国事者。这首诗是追悼为国捐躯的将士的祭歌。[2]操：持。吴戈：吴地生产的戈，是优质兵器。犀（xī希）甲：犀牛皮制成的铠甲。[3]毂（ɡǔ谷）：车的轮轴。错毂，轮毂交错。战争激烈时，战车相迫，所以车毂错。短兵：短的兵器。以上二句是说，将士们手持吴戈，身披犀甲，战车交错，短兵相接。[4]旌（jīnɡ精）：指旌旗。[5]交坠：相交而坠落。以上二句是说，旌旗遮掩了天日，敌人如云，箭矢相交而坠，士兵们奋勇争先。[6]凌：犯，侵犯。阵：阵地。躐（liè猎）：践，践踏。行：行伍，行列。[7]骖（cān餐）：骖马，驾在车前两边的马。左骖，左边的骖马。殪（yì义）：死。右：指右骖。以上二句是说，敌人侵犯我军的阵地，践踏我军的行列，战车的左骖战死了，右骖也受了伤。[8]霾（mái埋）：通“埋”。絷（zhí执）：绊。四马：古时驾车一般用四匹马，这里意指所有驾车的马。[9]援：持。桴（fú俘）：鼓槌。玉桴，镶有玉的鼓槌。击鸣鼓：擂响战鼓。以上二句是说，车轮被埋陷，马儿被绊住，将军仍手持玉桴，擂响进攻的战鼓。[10]天时：这里指天象。坠：坠落。一作“怼”，即怨。威灵：威严的神灵。怒：震怒。这句是形容战争的激烈。[11]严：猛烈。杀：指死。严杀，鏖战痛杀。一说，犹肃杀，指战争的肃杀之气。以上二句是说，战争非常激烈好像日月星辰都在坠落，威严的神灵也在震怒，将士们鏖战痛杀，全部壮烈牺牲，弃尸于原野之上。[12]出：出征。入：回归。反：同“返”，返回。[13]忽：远，指荒远辽阔。超远：遥远。以上二句是说，将士们出征就未想着回归，平原辽阔，征程遥远。[14]带：佩戴。挟（xié协）：本指夹在胁下，就是带着。秦弓：秦地生产的弓，是良弓。[15]首：头。离：分离。惩：戒惧，戒止。以上二句是说，身佩长剑，手持秦弓，即使身首异处也不惧怕。[16]诚：真正，确实。武：指武艺高。[17]凌：侵犯。以上二句是说，将士们确实既勇敢又武艺高超，始终刚强而不可侵犯。[18]神：指战死的将士的灵魂。灵：灵验。[19]子：指战死者。“子魂魄”一作“魂魄毅”。鬼雄：鬼中的英雄。以上二句是说，将士们虽死却神灵显赫，精神不泯，他们的魂魄是鬼中的英雄。

橘　颂[1]（九章[2]）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3]。受命不迁，生南国兮[4]。深固难徙，更壹志兮[5]。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6]。曾枝剡棘，圆果抟兮[7]。青黄杂糅，文章烂兮[8]。精色内白，类可任兮[9]。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10]。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11]。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12]。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13]。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14]。秉德无私，参天地兮[15]。愿岁并谢，与长友兮[16]。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17]。年岁虽少，可师长兮[18]。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19]。

[1]橘颂：对橘的赞颂。这首是托物言志的咏物诗，表面上是颂橘，实际是诗人对自己理想和人格的表白。[2]九章：是屈原创作的一组作品，但《九章》的篇名却是后人加的，正如朱熹《楚辞集注》所说是“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九章”其意即九篇，其中《橘颂》是屈原的早期创作。[3]后：后土。皇：皇天。后皇，天地。嘉：美，善。徕：同“来”。服：习惯，适应。以上二句是说，皇天后土之间生有美好的橘树，它一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4]受命：禀受天命。迁：迁徙。不迁，指橘树不能移植。传说橘树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就变为枳（zhǐ纸）。南国：指南方的楚国。以上二句是说，橘树禀受天命，不能迁移，只生在南方的楚国。[5]壹志：志向专一。以上二句是说，橘树根深蒂固，难以迁徙，而且志向专一。[6]素荣：白花。纷：茂盛。以上二句是说，橘树绿叶白花，长得茂盛可喜。[7]曾：通“层”。曾枝，一层层的枝条。剡（yǎn掩）：尖锐。棘：刺。抟（tuán团）：圆，楚方言。以上二句是说，橘树枝条重重，刺儿尖尖，果实圆圆。[8]青黄：指橘皮，橘子成熟期，皮色青黄相杂。糅（róu柔）：混杂。文章：文采。以上二句是说，橘子皮色青黄相杂，文采斑斓。[9]精：鲜明。类：似。以上二句是说，橘子的表皮颜色鲜明，内瓤（ránɡ）雪白莹洁，好似可以赋予重任的人。[10]纷缊（yūn晕）：义同氤氲，指橘的香味。宜修：修饰很自然得体。姱（kuā夸）：美好。以上二句是说，橘清香馥郁，又打扮得体，美而不丑。[11]嗟（jiē阶）：叹词。尔：你，指橘树。幼志：幼年的志向。以上二句说，可叹美的是你从小就有志向，与众不同。[12]廓（kuò扩）：廓落，指心胸阔大。无求：指没有私利的追求。以上二句说，你深固其根，难以迁徙，心胸廓落，不求私利。[13]苏：醒。苏世，对世事清醒。横：横渡，垂直于流水方向而渡。一说，横，指横绝，有独立不阿的品德。流：指随流水而下。以上二句是说，对世事清醒，独立不羁，不媚时俗，有如横渡江河而不随波逐流。[14]闭心：密闭其心，防止外界污染。自慎：自我谨慎。失过：有过失错误。以上二句是说，橘闭心捐欲，谨慎自守，所以终无过失。[15]秉德：持德，保持好品德。参：配，合。以上二句是说，橘秉持美德，没有私心，可与天地相合。[16]岁：年岁。谢：去。长友：长久的朋友。以上二句是说，希望自己与橘树同心并志，一起度过岁月，做长久的朋友。[17]淑：善。离：通“丽”。梗（ɡěnɡ耿）：强。理：文理。以上二句是说，橘树善良美丽而不淫，性格刚强而又有文理。[18]少：年少。师长：动词，为人师长。以上二句是说，橘树年虽少，却可为人师长。[19]行：德行。伯夷：古代的贤人，反对周武王伐纣，与弟叔齐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古人认为他是贤人义士。置：植。像：榜样。以上二句是说，橘树的道德品行可与伯夷相比，我要把橘树种在园中，作为榜样。

哀　郢[1]（九章）

皇天之不纯命兮[2]，何百姓之震愆[3]？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4]。

去故乡而就远兮[5]，遵江夏以流亡[6]。出国门而轸怀兮[7]，甲之鼌吾以行[8]。发郢都而去闾兮[9]，荒忽其焉极[10]。楫齐扬以容与兮[11]，哀见君而不再得[12]。望长楸而太息兮[13]，涕淫淫其若霰[14]。过夏首而西浮兮[15]，顾龙门而不见[16]。心婵媛而伤怀兮[17]，眇不知其所蹠[18]。顺风波以从流兮[19]，焉洋洋而为客[20]。凌阳侯之泛滥兮[21]，忽翱翔之焉薄[22]？心结而不解兮[23]，思蹇产而不释[24]。

将运舟而下浮兮[25]，上洞庭而下江[26]。去终古之所居兮[27]，今逍遥而来东[28]。羌灵魂之欲归兮[29]，何须臾而忘反[30]？背夏浦而西思兮[31]，哀故都之日远[32]。登大坟以远望兮[33]，聊以舒吾忧心[34]。哀州土之平乐兮[35]，悲江介之遗风[36]。

当陵阳之焉至兮[37]？淼南渡之焉如[38]？曾不知夏之为丘兮[39]，孰两东门之可芜[40]？心不怡之长久兮[41]，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42]，江与夏之不可涉[43]。忽若不信兮[44]，至今九年而不复[45]。惨郁郁而不通兮[46]，蹇侘傺而含慼[47]。

外承欢之汋约兮[48]，谌荏弱而难持[49]。忠湛湛而愿进兮[50]，妒被离而鄣之[51]。尧舜之抗行兮[52]，瞭杳杳而薄天[53]。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54]。憎愠之修美兮[55]，好夫人之忼慨[56]。众踥蹀而日进兮[57]，美超远而逾迈[58]。

乱曰[59]：曼余目以流观兮[60]，冀一反之何时[61]？鸟飞反故乡兮[62]，狐死必首丘[63]。信非吾罪而弃逐兮[64]，何日夜而忘之[65]！

[1]哀郢（yǐnɡ影）：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自起攻破郢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国家迁都，人民流亡，屈原写下了这首哀悼郢都沦亡的诗篇。[2]皇天：上天，老天。皇是大之意。纯命：指天命有常。[3]震：震动，震惊。愆（qiān谦）：过失，罪过。震愆，这里指震惊、遭罪。以上二句是说，老天爷变化无常，为何让百姓受震惊遭罪过？[4]方：正当。仲春：指夏历二月。迁：迁徙，指逃难。以上二句是说，人民离乡背井，妻离子散，正当二月向东逃难。[5]去：离开。故乡：指郢都。就：趋，往。[6]遵：循，顺着。江夏：指长江和夏水。夏水是古水名，在今湖北省，是长江的分流。[7]国门：国都之门。轸（zhěn诊）怀：悲痛地怀念。[8]甲：古代以干支纪日，甲指干支纪日的起字是甲的那一天。鼌（zhāo召）：同“朝”，早晨。以上二句是说，走出国门，我心中悲痛地怀念郢都，甲日的早晨我踏上了行程。[9]闾（lǘ驴）：本指里巷之门，代指里巷。里巷是住人的居民区。[10]荒忽：不明貌，指心绪茫然。一说，指行程遥远。焉极：何极，何处是尽头。一说，极，至也。以上二句是说，从郢都出发离开了所居住的里巷，心绪茫然，不知何处是尽头。或作：前路茫茫，不知何往。[11]楫（jí及）：船桨。齐扬：一同举起。容与：舒缓貌。[12]哀：悲伤。君：指楚王。以上二句是说，双桨齐举，船儿缓行，我哀伤再也没有见楚王的机会了。[13]楸（qiū秋）：树名，落叶乔木。长楸，高大的楸树。太息：叹息。[14]涕：泪。淫淫：流泪貌。霰（xiàn现）：雪珠。[15]过：经过。夏首：地名，在今湖北沙市附近。夏水的起点，长江在此分出夏水。西浮：船向西漂行。[16]顾：回顾，回头看。龙门：郢都的东门。以上二句是说，经过夏首，向西浮行，回顾龙门，已望不见了。[17]婵（chán蝉）媛（yuán元）：心绪牵引绵绵貌。[18]眇：同“渺”，犹辽远。蹠（zhí直）：践踏，指落脚之处。以上二句是说，情思缠绵，心怀悲伤，前程邈远，不知何处是落脚之处。[19]顺风波：顺风随波。从流：从流而下。[20]焉：于是，于此。洋洋：飘飘不定。客：漂泊者。以上二句是说，顺水随波，从流飘荡，从此漂泊无归，作客异乡。[21]凌：乘。阳侯：传说中的大波之神，这里指波浪。泛滥：大水横流涨溢。[22]翱（áo敖）翔：飞翔貌，这里比喻漂流的样子。焉：何。薄：止。以上二句是说，乘着起伏汹涌的波涛前进，恍惚如鸟儿飞翔于天，何处是栖止之所？[23]（ɡuà挂）：牵挂。结：郁结。解：解开。[24]蹇（jiǎn简）产：结屈纠缠。释：解开，消除。以上二句是说，心思牵挂郁结，不能解开，愁绪结屈纠缠，不能释然。[25]运舟：行舟。下浮：向下游漂行。[26]上洞庭：指入洞庭湖。下江：下入长江。[27]去：离开。终古之所居：犹言祖先世世代代所居住的地方，指郢都。[28]逍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貌。这里指漂泊。[29]恙（qiānɡ腔）：发语词，楚方言，有乃之意。[30]须臾：形容时间很短暂，犹言顷刻。反：同“返”。以上二句是说，于是我的灵魂想回归故乡，何曾有顷刻的时间忘记返乡。[31]背：背对着，指离开。夏浦：地名，指夏口（在今湖北省武汉市）。西思：思念西方，指思念西面的郢都。[32]故都：指郢都。[33]坟：指水边高地。一说指水边高堤。[34]聊：姑且。舒：舒展。[35]州土：这里指楚国州邑乡土。平乐：指和平快乐。或言指土地平阔，人民安乐。[36]江介：长江两岸。遗风：古代遗留下来的风气。以上二句是说，看到国土辽阔，人民安乐和自古遗留下的淳朴民风，止不住悲伤感叹。[37]当：值。陵阳：地名，在今安徽省青阳县，一说，陵阳在今安徽省安庆市东南。焉至：至何处。一说，陵阳指大的波涛。这里指波涛不知从何处而来。[38]淼（miǎo渺）：大水茫茫貌。焉如：何往。以上二句是说，到了陵阳，还要到那里去？南渡这茫茫大水，又往何方？[39]曾（zēnɡ增）不知：怎不知。夏：同“厦”，大屋，这里当指楚都之宫殿。丘：丘墟。[40]孰：谁。一作何。两东门：郢都东向有二门。以上二句是说，没想到郢都的繁华宫阙已经化为丘墟，有谁可使郢都的两座东门变成一片荒芜？这是屈原揣度郢都沦亡后的情景。[41]怡：乐。[42]惟：思，想。一说，惟，发语词。郢路：通向郢都之路。辽远：遥远。[43]江：长江。夏：夏水。涉：渡水。以上二句是说，想那回郢都之路是多么遥远，长江和夏水又深不可渡。这两句是说郢都不能回。[44]忽：指时间过得快。信：相信。一说不信是不被信任，下句的不复是不复被信任。[45]复：指返回郢都。根据此句“九年”的计算，屈原被流放是在顷襄王十三年（前286），至白起破郢的顷襄王二十一年首尾正是九年。以上二句是说，时间过得真快，仿佛令人难以相信，流放已九年未回郢都。[46]郁郁：郁积貌。不通：指心情不通畅。[47]蹇（jiǎn简）：发语词，楚方言。侘（chà诧）傺（chì翅）：怅然伫立，形容失意者的茫然无所适从。慼：同“戚”，忧伤。以上二句是说，我愁思郁积，心情不畅，怅然伫立，内心伤悲。[48]外：表面。承欢：指承君主之欢。汋（chuò绰）约：姿态美好貌，一说谄媚之态。[49]谌（chén陈）：诚，实在。荏（rěn忍）弱：软弱。持：同“恃”。难持，即很难依靠。以上二句是指斥那些蔽贤误国的人。说他们表面上巧言佞色，以奉承君王的欢心，实际上内心脆弱，靠不住。[50]湛（zhàn战）湛：厚重貌。进：进用。[51]被：同“披”。被离，犹披离，纷乱貌。鄣：同“障”，阻碍，遮蔽。以上二句是说，我怀着深厚的忠心，愿意进用于君王，但嫉妒纷纷，阻塞了我的仕进之路。[52]尧舜：传说中上古的两位圣明的君主。抗行：高尚伟大的行为。[53]瞭：目明。杳（yǎo咬）杳：远貌。薄：近。以上二句是说，尧舜行为高尚，眼光光明远大，几乎可接近上天。[54]被：覆盖，这里犹言加在身上。不慈之伪名：不慈爱的虚假的恶名。不慈，不爱儿子。尧、舜传位于贤人，不传儿子，又传说尧曾杀长子考监明，所以战国时有人说他们不慈。《庄子·盗跖》篇曰：“尧不慈，舜不孝。”又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55]憎：憎恶。愠（yùn运）（lǔn）：忠厚诚朴。修美：高洁美好。[56]好（hào号）：爱好，喜欢。夫（fú扶）人：彼人，那些人。忼慨：同“慷慨”，这里指装腔作势地发表激昂慷慨之言辞。以上二句是说，君王憎恶忠诚老实、高洁美好的人，却喜欢那些小人装腔作势的慷慨激昂之辞。[57]踥（qiè妾）蹀（dié蝶）：小步行走貌。[58]美：美人，指贤人。超远：远。逾迈：犹愈迈，越发远行。以上二句是说，众小人奔走钻营，日益接近君王，贤人却越来越远离朝廷。[59]乱：乐章最末段叫乱，后来借用作为辞赋最后总括全篇内容的收尾。[60]曼：指把眼光放远。流观：四处观览。[61]冀：希望。一反：即一返，返回一次。以上二句是说，放开我的眼光向四方眺望，希望还能返回一次郢都，但何时才能实现？[62]反：同“返”。[63]必：必定。首丘：头向着所居住生长的山丘。以上二句是说，鸟总是要飞回自己的故乡，狐狸到死时，也要头朝着自己出生的山丘。[64]信：确实。弃逐：指放逐。[65]之：指故乡郢都。以上二句是说，确实不是我的罪过而遭到放逐，日日夜夜我何尝忘记过郢都！

涉　江[1]（九章）

余幼好此奇服兮[2]，年既老而不衰[3]。带长铗之陆离兮[4]，冠切云之崔嵬[5]。被明月兮珮宝璐[6]。世溷浊而莫余知兮[7]，吾方高驰而不顾[8]。驾青虬兮骖白螭[9]，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10]。登昆仑兮食玉英[11]，与天地兮同寿[12]，与日月兮同光[13]。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4]，旦余济乎江湘[15]。

乘鄂渚而反顾兮[16]，欸秋冬之绪风[17]。步余马兮山皋[18]，邸余车兮方林[19]。乘舲船余上沅兮[20]，齐吴榜以击汰[21]。船容与而不进兮[22]，淹回水而疑滞[23]。朝发枉渚兮[24]，夕宿辰阳[25]。苟余心其端直兮[26]，虽僻远之何伤[27]！

入溆浦余儃佪兮[28]，迷不知吾所如[29]。深林杳以冥冥兮[30]，猿狖之所居[31]。山峻高以蔽日兮[32]，下幽晦以多雨[33]。霰雪纷其无垠兮[34]，云霏霏而承宇[35]。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36]。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37]，固将愁苦而终穷[38]！

接舆髡首兮[39]，桑扈臝行[40]。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41]。伍子逢殃兮[42]，比干菹醢[43]。与前世而皆然兮[44]，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45]，固将重昏而终身[46]！

乱曰[47]：鸾鸟凤皇[48]，日以远兮[49]。燕雀乌鹊[50]，巢堂坛兮[51]。露申辛夷[52]，死林薄兮[53]。腥臊并御[54]，芳不得薄兮[55]。阴阳易位[56]，时不当兮[57]。怀信侘傺[58]，忽乎吾将行兮[59]。

[1]涉江：渡江之意。这首诗是屈原晚年记述自己流放经过的诗篇，表达了诗人决不屈服流俗的坚贞态度。[2]好（hào号）：爱好，喜欢。奇服：珍奇的服饰。比喻不同凡俗的品格。[3]既：已。衰：衰减。指好奇服之心，未曾衰减。[4]铗（jiá夹）：剑柄。长铗，指长剑。陆离：长貌。[5]冠（ɡuàn贯）：动词，戴冠。切云：高冠名。崔嵬（wéi维）：高耸貌。以上二句是说，我佩着长长的剑，戴着高高的切云冠。[6]被：同“披”。明月：宝珠名。因珠光晶莹，有似月光，故名。珮：同“佩”。璐（lù路）：美玉名。这句是说，披挂着明月珠，佩戴着珍贵的美玉。[7]世：世道。溷（hùn混）浊：混浊，污浊。莫余知：不知道我，不理解我。[8]高驰：高高飞驰。以上二句是说，世道污浊不堪，没有人理解我，我正在高高飞驰，不顾世人到底怎样看我。[9]虬（qiú求）：龙类。骖（cān餐）：古代一车四马，两边的马叫骖，这里是动词，以……为骖。螭（chī痴）：无角的龙。[10]重华：即帝舜。瑶：玉也。圃：园。瑶之圃，指天帝的花园。以上二句是说，我驾上青虬，以白螭为骖，我和帝舜一道游于天帝的瑶圃。[11]昆仑：神话中的西方神山名，传说是神仙居住之地，产美玉等宝物。玉英：玉树开的花。[12]同寿：同年寿，活得同样长。[13]同光：发出同样的光辉。[14]南夷：指楚国的南方土著居民。[15]旦：早晨。济：渡水。乎：于。江湘：长江、湘水。以上二句是说，哀叹南夷之地无人理解我，我却在早晨渡过长江和湘水流放向南方。[16]乘：登。鄂（è扼）渚（zhǔ煮）：洲名，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附近江中。反顾：回望。[17]欸（āi哀）：叹息。秋冬：偏义于冬。绪风：余风，指冬末之寒风。以上二句是说，登上鄂渚我回头望去，哀叹于冬末的寒风之中。[18]步：缓步。山皋（ɡāo高）：山边。[19]邸（dǐ抵）：停下。方林：地名，不详所在。以上二句是说，让我的马在山边缓行，停下我的车在方林。[20]舲（línɡ铃）船：有窗的小船。沅：水名，在今湖南省境内。上沅，指溯沅水上行。[21]齐：一同举起双桨。榜：船桨。吴榜，吴国地方出的桨，这里就指船桨。汰（tài太）：水波。以上二句是说，乘着有窗户的船，我溯沅水而上行，划动双桨击荡着水波。[22]容与：舒缓貌。[23]淹：久。回水：回旋的水流。疑：“凝”字之误写。凝滞：滞留不进。以上二句是说，船儿缓慢不前，久久地在回旋的水流中滞留。[24]枉渚：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25]辰阳：地名，在今湖南省辰溪县西南。[26]端直：端方正直。[27]僻：偏僻。伤：悲伤。以上二句是说，只要我的心是正直的，虽把我流放到偏僻遥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28]溆（xù叙）浦：地名，今湖南省有溆浦县，这里的溆浦当在溆水沿岸某地。儃（chán缠）佪（huí回）：徘徊不进貌，这里指迷路的样子。[29]如：往。以上二句是说，进入溆浦，因道路曲折，我转来转去迷了路，不知向哪儿走才好。[30]杳（yǎo咬）：幽深。冥冥：阴暗貌。[31]狖（yòu又）：长尾猴。[32]峻高：险峻高大。[33]幽晦：幽深阴暗。[34]霰（xiàn现）：雪珠。垠（yín银）：边际。[35]霏（fēi非）霏：云盛貌。承：承接。宇：天宇。一说宇是屋檐。以上二句是说，霰雪纷纷，无边无际，阴云密布，弥漫苍天。[36]幽独：幽寂孤独。处：居住。[37]从俗：随从世俗的好恶。[38]固：本来。终穷：终生穷困。以上二句是说，我不能改变心志而随从世俗，本将在愁苦之中穷困终生。[39]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就是《论语》所说的“楚狂接舆”。髡（kūn昆）：古代的一种刑罚，剃掉犯人的头发。[40]桑扈（hù户）：古代隐士名。可能是《庄子·大宗师》中的子桑户；一说是《论语》所说的子桑伯子。臝（luǒ裸）：同“裸”。以上二句是说，接舆被剃去头发，桑扈穷得裸体而行。一说，接舆是自髡其首，桑扈是自裸其身，以玩世不恭的行为表示对社会现实的不满。[41]以：用。以上二句是说，忠臣贤人不一定能得到任用。[42]伍子：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助吴王阖闾夺取王位，并击破楚国。吴王夫差时，因反对接受越国的求和和伐齐，被夫差赐死。遭殃：遭受祸殃。[43]比干：商代最末代君主纣王的叔父，屡次劝谏纣王停止暴行，被纣王残害而死。菹（zū租）醢（hǎi海）：古代的一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44]与：举。皆然：都是这样。[45]董：正。豫：犹豫。[46]重（chónɡ虫）昏：犹言屡次遭遇黑暗。以上二句是说，我将坚守正道而无所犹豫，必将屡遭黑暗而直至终身。[47]乱：乐章最末段叫乱，后来借用作为辞赋最后总括全篇内容的收尾。[48]鸾（luán栾）鸟：传说中的凤凰一类神鸟。鸾鸟凤凰，比喻忠臣贤士。[49]日以远：一天比一天远离。[50]燕雀乌鹊：都是普通的鸟，比喻奸臣庸人。[51]巢：做巢。堂：殿堂。坛（tán谈）：楚方言，楚人谓中庭为坛。[52]露申：芳香的花木名，所指不详。辛夷：香木名，又称木笔，高可二三丈。[53]林薄：朱熹《楚辞集注》：“丛木曰林，草木交错曰薄。”这里指林木杂草丛生之地。[54]腥臊：腥臭之物，比喻坏人。御：进用。[55]芳：芳香之物，比喻贤人。薄：接近。[56]阴阳：黑夜和白昼。夜晚为阴，白天为阳。易位：交换了位置。[57]时：天时。不当（dànɡ荡）：不适当。以上二句是说，昼夜错乱是天时不当。这是比喻世道黑暗混乱，黑白颠倒。[58]信：忠诚。侘（chà诧）傺（chì翅）：怅然伫立，失意的样子。[59]忽：迅速。以上二句是说，怀抱忠信，却总是失意，我还是赶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