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天下无字书(增订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出身世家的天才经济学家

还记得2001年哈佛大学在全球遴选新校长以接替第26任校长、英美文学教授及古典研究专家Neil Rudenstine(他1991年上任之际就宣言坚持只做十年,绝不被延长任期更不会主动延期),校方给全球校友们发来电子邮件,希望我们能够帮助母校参与提名和提供信息。这是哈佛的一个伟大而又温馨的传统,只要你曾经拿过该校的一个正式学位,哈佛校方就会跟你保持终身联系,包括给你永远参与选举“哈佛大学监管委员会”成员和“哈佛大学校友会”成员的权力。那时候我就知道,在一两百名被提名的候选人中有刚刚卸任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和副总统戈尔,而前五名(Shortlisted Candidates)中就有萨默斯,并且他是前五名中最年轻的。

当他后来被遴选为哈佛大学第27任校长的时候,我非常兴奋。我知道萨默斯在全球经济学家中是个学术大明星,而且知道他做事很有创意很有胆略。对于已经拥有那么多成就的人来说,他非常年轻,1954年出生,2001年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而哈佛学校已经365周岁了。我觉得这么一所古老的大学如果有这么一个年轻的校长,对于它不断更新生命力,与时俱进、朝气蓬勃地迎击二十一世纪的挑战会大有好处。

萨默斯正式上任后也给我们发了一些电子邮件,基本上不讲官话套话,而是讲了一些他的抱负、他的新念头,说他想把哈佛办成什么样的学校等等,这使我们对他有很高的期待。那时候包括哈佛的教师、学生、校友以及美国和西方的很多严肃媒体,都认为他有可能成为哈佛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校长之一。哈佛的校长是没有任期限制的,它不是一个公营机构,而是私立大学。在我的记忆中,哈佛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校长是艾略特(Charles Eliot),他从1869年一直做到1909年,四十年的时间,是影响最大的校长之一。艾略特接手的时候,哈佛还只是一个College(文理学院),就是在他的手上,哈佛变成了一个综合性的研究型大学。所以当四十多岁的萨默斯当上校长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可以好好地做二三十年的,做到哈佛快庆祝400周岁,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职了!哈佛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校长是Cornelius Felton,从1860年到1862年,才两年,但那是因为他过早去世了。所以萨默斯的这次辞职,从漫长的哈佛历史来讲,不说是“夭折”,至少是给人昙花一现的凄凉感觉。

我在哈佛念书的时候,萨默斯刚刚被从麻省理工学院挖过来,成为哈佛经济系的讲座教授。我刚进去,就有许多人说这个人是学术天才。他出生于一个有名的学术家族,父母亲都是经济学教授,而且有两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跟他有直系血缘关系:一个是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他的伯父;一个是阿罗(Kenneth Arrow),他的舅舅。萨缪尔森是对二十世纪全世界主流经济学影响最大的经济学家之一,阿罗这个人也很伟大,杨小凯生前最崇拜他。为什么萨默斯不是跟亲伯父萨缪尔森一个姓呢?——因为萨默斯的爸爸罗伯特不愿意沾他大名鼎鼎的兄长的光,所以硬把自己的姓从Samuelson改成了Summers,他们家人的个性由此可见一斑。

萨默斯出身显赫的经济学世家,他本人更是聪明得一塌糊涂,十六岁就上了大学。本来他是要到麻省理工学院学物理学专业的,突然就转向去学了经济学,我想极有可能是家庭的影响。1975年他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学士学位,在那时他就以会辩论而出名。他的反应非常快,语言锋利,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都丰富、强劲多彩。他1982年拿到哈佛的经济学博士学位,在他博士学位还没正式拿到手的时候,就在英语世界被认为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大家,那时候他已经发表了很出色的论文,所以还没有毕业麻省理工学院就把他抢去了,破格给了他一个副教授的职位。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做过助理教授,简直是一步登天。他被麻省理工学院“预订”后,哈佛大学就很着急,1983年又把他给挖了过来,马上给了他终身教授的位置,那时候他才二十八岁,应该是哈佛三百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有一个数学家拿到正教授职位的时候比他更年轻,那是从英国挖过来的一个数学明星。天才的数学家不算是常人,那是另一把尺子。

大家都知道萨默斯是个天才,他本人也对自己的超群智力异常自信,直到他后来做了美国财政部的第一副部长,他都不愿意别人称呼他的官衔。美国当时的财政部长是鲁宾(Robert Rubin),是1960年的哈佛毕业生,是他把萨默斯一手提携起来的,等于是他的恩师。有天在一次非常重要的场合,鲁宾介绍萨默斯说:“现在,我们热烈欢迎美国财政部的第一副部长萨默斯先生。”这句话一出口,却把萨默斯弄了个大红脸,因为萨默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大部长”,而认为自己是个“大学者”,他把自己的学术地位看得更贵重,把人的智力优势看得无比重要。

我在哈佛念书的时候,虽然没有正式上过萨默斯本人的课,但在校园里很多地方见过他。1991年,萨默斯从哈佛请了两年假(学校的规章制度限定教授离校在外工作的时间最长为两年),去世界银行做首席经济学家,兼做分管国际政策的副行长。这时候萨默斯做了一件事情,给我的印象极深。他当了副行长不久,就改变了世界银行原来用货币兑换率来计算世界各国经济总量GDP的老方法,采用了所谓的PPP指标(Purchasing Power Parities),即“购买力平权”,这一下子就把中国的经济总量在计算上增加了几倍。作为留美的中国学生,我们感情上当然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祖国讲得强一点。同时,中国的经济增长在客观上也是显眼的,只有这样才能更加接近事实地反映出中国的经济现状。我出国前在北京工作,当时月工资是68块钱人民币,因为是研究生毕业,在年轻人里已经算是工资高的了。但如果按照货币兑换率计算,以我当时在国内的月薪,只能在美国剃两次头,而且还不能吹风、喷香水,所以美国人常常很纳闷,说:“你们怎么活啊,我的天啦!”从生活常识上来讲,货币兑换率这个指标有时候很容易产生误导。让中国马上在国际上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大经济体,主要就是因为萨默斯倡导使用PPP的计算原则。“观念改变世界”,仅仅是改变一个计算方法,马上中国的块头形象就全变了,所以我觉得萨默斯这人的脑子是超级的。几年后他又说中国参与经济全球化对全世界的影响,可能会大于当年的英国工业革命。像这样的大观念,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