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说,关于大禹存在的真实性及其巍巍之德、赫赫之功,在历代典籍中迄无异议的话;那么,对于他是如何得天下的,亦即继位的途径与方式,则各异其辞。大别之,有三类:
禅让说。相信舜之于禹同尧之于舜一样,都是通过禅让,亦即由各部落首领推举并经过考核,认为可以胜任才正式就位的。
攘夺说。认为在实现所谓“禅让”之前,曾经历过剧烈的权力争斗。禹之所以能继承帝位,是“臣逼君”的结果。“禅”、“擅”同音,“让”、“攘”通借。“禅让”其名,而“擅攘”其实。
虚构说。认为史无其事,只是一种虚言、传说。全然否定禅让的存在。
细检古代文献,发现其中关于禅让的记载,从《尚书》到《史记》至少在十五种以上。而且,近年出土的文献《郭店楚墓竹简》也进一步予以证实。可见,禅让之事,为晚周人的共识。因此,虚构一说当可排除。问题在于,先秦诸子对于“禅让”一事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设问与深思。
以公元前2062年大禹辞世,而东周始于公元前770年来计算,对于先秦诸子来说,舜禹禅让故事当是一千三百年以前的往事了。当历史成其为历史,它作为“曾在”,即意味着不复存在,包括特定的环境、当事人及历史情事在整体上已经永远消逝了。在这种情况下,“不在场”的后人在选择、整理史料亦即文本化过程中,必然存在着深度的主观性介入。我们发现,关于“禅让”一事的叙述,先秦诸子的主观性因素,同样十分明显,表现为自行取舍,各执一词。
其实,今天看来,当时禅让的“庐山真面”,不过是以和平方式完成权力的交接而已。舜禹禅让,反映的原是部落联盟之民主选举制度。其中的“禅”字,最初也许是有关礼仪的术语,或者本指任期届满后的一种权力交接仪式。这种“禅让”,既不同于世袭制的“家天下”,也不同于“汤武革命”的“打天下”,是一种以不流血的方式完成权力和平过渡的理想化制度。
然而,在儒、墨、道、法、杂家、纵横家那里,却弄得云笼雾罩,烟雨迷蒙,各自以其思想本体为依据去推演其内容。儒家主张“仁政”,所以,他们解读禅让的本质在于实施“仁政”,将尧舜禹禅让描述成儒家“仁政”的典范。墨家以“尚贤”为宗旨,主张贤人执政,不仅是三公,就是天子,也可选天下贤者而立之。墨子出生于下层社会,其思想集中体现平民的要求,奉行节俭,提倡生产,特别强调大禹的亲身参加水利、农事劳动、为天下先这些方面。概言之,孔孟侧重于“尚德”,墨子侧重于“传贤”。
而最有趣的是法家韩非的看法。他一面从崇尚暴力、着眼权谋出发,认为禅让实乃篡夺,是“逼上弑君”,为“反君臣之义”,指斥倡言禅让为“非愚即诬”的行为;一面却又说,当时皇帝这个宝座,除了受苦、挨累,找不到什么油水。
他认为,尧称王天下的时候,茅屋顶盖不加修剪,栎木屋椽不加砍賙;吃粗米饭食和野菜豆叶的菜羹;冬日穿兽皮,夏天着麻衣,即使是看门人的衣服和给养,也不会比这还差。禹称王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耒、絃等农具,做干活的带头人,以致大腿上没有完好的肌肤,小腿上磨光了汗毛,即使是奴隶的劳作,也不会比这更苦了。由此说来,古时辞让皇帝之位的人,他是抛弃了看门人的境遇而脱离了奴隶的劳苦了。现在的县令,一旦本人死了,子孙世代还能乘他的车子,因此被人们看重。人们之所以轻易地辞去古时的帝位,而贪恋现在的县令,道理在于实际利益厚薄不同也。
剖析得实在是透彻无比,只是,同他前面的“攘夺说”却大相径庭,互相矛盾——既然帝位无利可图,那还为什么要攘夺呢?
不管怎么说吧,大禹无疑算得上一位“风范大国民”,一位德配天地、功标青史的真命天子;当然,他也是中国历史上仅此一见的名副其实的“苦工皇帝”。就此,我忽然联想到那年在绍兴禹庙所看见的大禹塑像。像高六米,法相庄严,身着华衮、手捧玉圭,头戴冕旒,一副标准的龙凤之姿。尽管听说是根据著名学者章太炎的考证而设计的,我还是不免心生疑窦。想来,也许像孔老夫子在论述大禹时所说的,“恶衣服而致美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就是说,禹王平常劳动穿粗糙的衣服,上朝、祭祀则着华美的衣冠,因为他毕竟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据太炎先生考证而设计的塑像,当是取其朝会时的装束。
但我觉得,雕塑人物的衣冠形貌,总应反映其本质特征。如果能以劳工者的形象示人,肯定会更加拉近与普通民众的距离,平添一种亲切感。而且,既然是“卑宫室”,大禹生前的住所就会像帝尧一样,“茅茨土阶”,绝不可能像后代的秦始皇那样,征集万千民伕为其兴修宫殿、营造陵寝。至于现在的禹庙、禹陵如此之巍峨、华赡,无非是后世人民用以寄托崇仰之情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