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感与快感
美感的一个重要特性就是愉悦性,这是一种精神享受。这种精神的愉悦,从广义来说,当然也是一种快感,但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快感主要是指生理快感,即客体的形式质料方面的因素引起主体的感官或身体的一种直接的快适反应。那么这两种快感是什么关系?生理快感是不是等同于美感?生理快感是不是可以转化为美感?这是美学家长期讨论的一个问题。
一些美学家把生理快感等同于美感。法国美学家顾约有一段话最有代表性:
顾约在山里喝冰得透凉的鲜乳,有起死回生的感觉。由此他得出快感(在这里是味觉快感)和美感是一回事的结论。他认为,从舌头可以尝到一部田园交响曲。
多数美学家认为美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愉悦,它和生理快感是不同的。如格兰·亚伦说,美感只限于耳、目两种“高等感官”,而舌、鼻、皮肤、筋肉等“低等感官”则不能发生美感。(注:见《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第75页。)
我们也赞同这种看法:美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愉悦,应该把它和生理快感加以区分。区分的根据主要是两点:第一,美感是超实用、超功利的,而生理快感则起于实用要求的满足,如口渴时喝水所获得的快感,肚饿时吃饭所获得的快感;第二,美感的实质是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美感必有一个审美意象,而生理快感完全受外来刺激所支配,它不可能出现情景交融、物我同一,不可能有审美意象。
但是,我们不要把生理快感和美感的这种区别加以绝对化。我们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人的美感,主要依赖于视、听这两种感官。视听这两种感官,按黑格尔的说法,是认知性感官。它们也是审美的主要感官。但在有些时候,视听这两种感官在引发美感的同时也引发一种生理性的快感,它们混杂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美感往往是精神愉悦和生理快感的复合体。金圣叹在《西厢记》评点中曾一口气列举了生活中引起快感的三十几种典型场景,其中就有这种美感与快感的混合,如:
金圣叹说的这几种“不亦快哉”都是视听两种感官得到的美感,而这几种美感都夹杂着生理快感。当然,在这种精神愉悦和生理快感的复合体中,占主要地位的是精神愉悦。而且这里的生理快感也包含着一定的精神因素,“日光晶莹,林木如洗”使人感到洁净、爽快,“雪大如手”使人感到兴奋、畅快,“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使人感到亲切、快慰,推而广之,红色使人感到热烈,绿色使人感到宁静,平缓流畅的旋律使人心旷神怡,急速起伏的旋律使人紧张,等等。这就是格式塔心理学家说的“表现性”。
第二,除了视听这两种感官,其他感官(格兰·亚伦说的“低等感官”)获得的快感,有时也可以渗透到美感当中,有时可以转化为美感或加强美感,例如,欣赏自然风景时一阵清风带给你的皮肤的快感,走进玫瑰园时的玫瑰的香味带给你的嗅觉的快感,情人拥抱接吻时触觉的快感,参加宴会时味觉的快感,等等。朱光潜曾举出一些有名的诗句,如“暗香浮动月黄昏”,“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客去茶香余舌本”,“冰肌肉骨,自清凉无汗”,这些诗句描绘的美感中就渗透着嗅觉、味觉、肤觉的快感。
罗丹《吻》
这里我想多谈一点“香”的美感。朱光潜举的这句诗:“暗香浮动月黄昏”,这里有嗅觉的快感,但这句诗描绘的是美的氛围,它给人的是一种美感。英国作家吉卜林说:“气味要比景象和声音更能拨动你的心弦。”(注:戴安娜·阿克曼:《感觉的自然史》,第11页,花城出版社,2007。)玫瑰比任何花朵都更让人着迷、动心、陶醉,这不仅因为它的色彩,也是因为它的香味。路易十四有一群仆人专门负责给他的房间喷洒玫瑰水,并用丁香、豆蔻、茉莉、麝香熬制的水清洗他的衬衣和其他衣物。他下令每天给他发明一种新的香水。他还让仆人在鸽子身上洒上香水,然后在宴会上放飞它们。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的花园中有250种玫瑰。拿破仑本人则喜爱用苦橙花调制的科隆香水,他在1810年向他的香水调制师夏尔丹订了162瓶。即使在最激烈的战役中,他仍然不慌不忙地在豪华的帐篷里挑选玫瑰或紫罗兰香的护肤膏。(注:同上书,第68—69页。)中国的园林艺术家常用“香”来营造美的氛围。“园林家说,香是园之魂。”(注:朱良志:《曲院风荷》,第3—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如苏州拙政园:“拙政园有‘雪香云蔚亭’、‘玉兰亭’、‘远香堂’,又有所谓香洲、香影廊,等等,就是在香上做文章。”(注:朱良志:《曲院风荷》,第3—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如北京颐和园中的谐趣园:“夏日的谐趣园中,荷香四溢。坐于饮绿亭中听香,真是摄魂荡魄。”(注:朱良志:《曲院风荷》,第3—5页。)又如扬州瘦西湖。前人咏瘦西湖有诗:“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香,是瘦西湖的主题,是瘦西湖的神韵。瘦西湖“四季清香馥郁,尤其是仲春季节,软风细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荡,岸边数不尽的微花细朵”,“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烟雾,氤氲在桥边、水上、细径旁,游人匆匆一过,就连衣服上都染上这异香。唐代诗人徐凝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那微风明月之夜,漫步湖边,更能体会这幽香的精髓。”(注:朱良志:《曲院风荷》,第3—5页。)
玫瑰花 玫瑰比任何花朵都更让人着迷、动心、陶醉,这不仅因为它的色彩,也是因为它的香味。
所有这些幽香、清香、暗香、晚香所引起的嗅觉的快感,确实渗透到了美感之中,成了美感的一部分。对照前面谈过的美感和快感的两点区分,我们可以看到,第一,这种香味的快感,并不是起于实用要求的满足,它本身也是超实用的;第二,这种香味的快感,不是单纯的生理快感,它创造了一种氛围,一种韵味,创造了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注:朱光潜曾指出,“所谓意象,原不必全由视觉产生,各种感觉器官都可以产生意象,不过多数人形成意象,以来自视觉者为最丰富”。(《诗论》,见《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第5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这样的快感,就成了美感,或转化成为美感。中国古代很多诗人、画家,常常有意识地追求这种美感,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这种美感。诗人追求“冷香飞上诗句”的境界。宋代词人姜白石的《暗香》、《疏影》就是两首有名的作品。画家也追求“山气花香无著处,今朝来向画中听”、“朱栏白雪夜香浮”的境界。(注:朱良志:《曲院风荷》,第6—7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在盲人和聋人的精神生活中,这种嗅觉和触觉的快感在美感中所起的作用可能比一般人更大。伊朗的电影《天堂的颜色》(导演马基德·马基迪),描写一位名叫墨曼的盲童回到家乡,他的妹妹陪他来到一片开满野花的原野,他用双手抚摩这些野花,沉浸在极大的审美愉快之中。这个画面使我们想起医学家索尔·尚伯格的话:“触觉比语言和情感交流要强烈十倍。”“没有哪一种感觉能像触觉那样让人兴奋。”(注:戴安娜·阿克曼:《感觉的自然史》,第84页,花城出版社,2007。)这个画面也使我们想起海伦·凯勒(美国盲聋女作家和教育家)的话:“我这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仅仅通过触摸就发现了成百使我感兴趣的东西。”“春天我满怀希望地触摸树枝,搜寻叶芽,这大自然冬眠后苏醒的第一个征兆。我感受花朵令人愉快的丝绒般的质感,发现她惊人的盘绕结果,为我揭示出大自然的某种神奇。如果我非常幸运,偶尔当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一颗小树上时,会感觉到一只小鸟高歌时快乐的震颤。”“对我来说,季节变换的华丽场面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永无止境的戏剧,它的情节从我的手指尖上涌流而过。”(注:海伦·凯勒:《我的人生故事》,第152页,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5。)“很少有人知道,感觉到轻轻按在手里的玫瑰或是百合花在晨风中美丽地摆动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注:同上书,第33页。)海伦·凯勒也谈到嗅觉的快感:“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我独自在花园凉亭里读书,逐渐意识到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气。我突然跳起身来,本能地伸出了手。春之精灵似乎穿过了凉亭。‘是什么东西?’我问道,立刻我辨出了金合欢花的香气。我摸索着走到了花园的尽头,……不错,那棵树就在那儿,在温暖的阳光下微微颤动,开满花朵的树枝几乎垂到了长长的草上。世界上可曾有过如此美轮美奂的东西吗?”(注:海伦·凯勒:《我的人生故事》,第25页,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5。)从海伦·凯勒的审美经验,我们可以看到嗅觉和触觉的快感在盲人和聋人的美感中确实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海伦与花香
在人的生理快感中,最重要的是与人的生物本能相联系的“食”、“色”这两种快感。中国古人说:“食、色,性也。”(注:《孟子·告子上》。)“食”、“色”是人的生物本能,“食”是为了维持人的个体生命的存在,“色”(性行为)是为了维持人的种族生命的延续。所以这两种行为在人的生命和人类社会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两种生理快感与美感的关系,当然会引起人的兴趣。“食”本来是满足人维持个体生命的实际需要,它是实用的、功利的。如果单纯是为了吃饱肚子,那么吃东西所产生的这种生理快感不构成美感。马克思说过:“对于一个忍饥挨饿的人说来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注: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6页,人民出版社。)但是,在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和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食”就有可能不单纯是为了吃饱肚子,而是在吃饱肚子的同时,追求食品的“美味”。这种“美味”的味觉快感,不同于吃饱肚子的味觉快感,它有了超实用、超功利的因素。同时,由于“食”是人们每天都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它必然与人的生活的其他方面联系在一起。在餐桌上,可能发生各种事:爱、友谊、生意、投机、权力、请求、庇护、
野心、阴谋……。因而它必然体现某种历史的、文化的内涵,在某些时候甚至和重要的历史事件联结在一起,因此在某些场合,“食”就有可能具有审美的意蕴,有可能成为构成意象世界(美)的一种因素,味觉快感就可能转化为精神性的美感。
电影《天堂的颜色》画面盲童墨曼在开满鲜花的原野。
所谓“色”,就是性行为,性的欲望和快感,这是人为维持种族延续的一种本能。
人的性行为,是不是一种美?或者说,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是不是一种美感?
历史上很多思想家都指出,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是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喷发,反过来又提升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人的性欲快感是一种符合人性需求的审美享受。(注:参看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76、477、484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在古希腊人看来,性欲快感就是一种美感。按照福柯的研究,古希腊人的“愉悦”(aphrodisia)的概念,主要就体现为性欲快感的满足。但是,人类的性爱,人类的性的欲望和快感,并不是单纯的生物性的本能,它包含有精神的、文化的层面。人寻找性爱对象,不仅为了满足性欲快感,而且是为了找到一个能够与自己心灵相通的朋友,找到一个容貌、体态、性情、举止、气质、风度等等都为自己深爱的情人。所以性爱必然包含有精神的、文化的内涵,必然超越单纯的性欲快感,而升华为身与心、灵与肉、情与欲融为一体的享受。所以很多文学家都用很美的句子来描绘性爱。例如王实甫《西厢记》中的名句:“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
美国当代心理学家罗洛·梅把单纯的生物性的性欲快感称为“性欲”,而把上升到精神、文化层面的性欲快感称为“爱欲”。性欲是肉体紧张状态的积累与解除,爱欲则是对个人意向和行为意蕴的体验。性欲是刺激与反应的韵律,爱欲则是一种存在状态。性欲所指向的最终目标是满足和松弛,是紧张状态的消除,而爱欲的目标则是欲求、渴望、永恒的拓展、自我的不断更新。表现为爱欲的爱是一种创造力,它推动人们为寻求真善美的更高形式而献身。(注:罗洛·梅:《爱与意志》,第71、78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
韦伯斯特大辞典把爱欲定义为“热烈的欲求”、“渴望”、“热烈的自我完善的爱,通常有一种性感的性质”。根据这个定义,罗洛·梅认为,“爱欲乃是一种吸引我们的力量”,“爱欲是一种内驱力,它推动我们与我们所属之物结为一体—与我们自身的可能性结为一体,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使我们获得自我发现和自我实现的人结为一体。爱欲是人的一种内在欲望,它引导我们为追求高贵善良的生活而献身”。(注:罗洛·梅:《爱与意志》,第72—73页。)罗洛·梅说:“爱欲力图在喜悦和激情中与对方融为一体,力图创造出一种新的经验层面,这种经验层面将拓展和深化双方的生存状态。”“这两个人,由于渴望战胜个体生而固有的分离性和孤独感,而在那一瞬间,参与到一种由真正的结合而不是孤立的个人体验所构成的关系中。由此产生的共享状态乃是一种新的经验统一体,一种新的存在状态,一种新的引力场。”“爱欲永远推动我们超越自身。”(注:同上书,第74页。)这是人的自我超越,也是人的自我实现。
罗洛·梅认为,性爱(爱欲)可以给人丰富的体验:一是产生出一种温存感;二是可以获得一种新的生命活力,从而获得自身存在的确证;三是体验到我能给他人以快乐,这样就超越了自己的存在,从而获得一种人生意义的拓展;四是由于体验到你把自己给予对方,你才能够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从而获得一种激情唤起激情回报的体验;最后,在性爱高潮的瞬间,恋人还有可能体验到一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即与大自然同一的宇宙感。(注:同上书,第357—361页。)
有了这种性爱(爱欲),人生就在一个重要层面上充满了令人幸福的含义。本来是平淡的世俗生活就像玫瑰园一样变得绚丽、浪漫而充满芳香。性爱(爱欲)“把人引入由梦和醉所合成的诗意生存境界”,让人“享受令人神魂颠倒、身心迷乱的良辰美景,以高潮迭起的审美快感一次又一次地欢度刻骨铭心的幸福时光”(注: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9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人的这种性爱(爱欲)的高潮是一种高峰体验,也是一种审美体验。“那是最震撼人心的时刻。”(注:罗洛·梅:《爱与意志》。)它创造一种普通生活所没有的审美情景和审美氛围。那种瞬间的情景、氛围和体验,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心碎。中国古人用“欲仙欲死”四个字来描绘这种高峰体验。那是瞬间的美,而那个瞬间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