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差因实力不足而与句践礼貌许成
先秦文献记载句践求成与夫差许成的过程,差别很大。《左传》哀公元年“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大宰噽以行成,吴子将许之”(2)。伍员进谏曰不可,其措辞强硬,夫差弗听,结果是“三月,越及吴平”。叙述基本事实的同时,也彰显了申胥与夫差之间的矛盾。
《国语》诸篇细化了这个过程。《吴语》中句践求成的条件是“一介嫡女,执箕箒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3)。夫差因满足于上述条件且有志于伐齐,不听子胥之谏,就答应了。《越语上》所载大夫种求成之语:“寡君句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天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句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4)大夫种的求成辞令软硬兼施,先礼后兵,同时又行美人计买通大宰噽,最终“夫差与之成而去之”。《吴语》之一介嫡女与一介嫡男奉侍吴王演变成“句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吴语》之以太子为质、以女儿联姻都是历史上常见的求成和解方式,而《越语》显然是附会。其后句践又卑事夫差,“其身亲为夫差前马”。《越语下》则是大夫种求成不许,听从范蠡之谋以句践“以身随之”为条件,吴人才许诺。句践“与范蠡入宦于吴”,更加夸张。
这些记载互有异同,基本的事实与《左传》相同。句践战败保于会稽之山,听从谋臣之计缓兵求成。申胥进谏乘胜追击,夫差拒谏许成。把上述文献归纳一下,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第一,句践战败,举贤任能,从善如流;夫差战胜,拒谏自用,一意孤行。第二,夫差贪于美色和财物而不计后果。第三,《越语》上、下都有句践亲身随侍夫差的记载。这些记载都突显了句践从善如流、委曲求全和夫差骄傲自大、刚愎自用的正、反形象。总之,夫差复仇入越,没有剿灭句践残余,功亏一篑是因为夫差贪财好色,昏庸短视。
《越公其事》用了全篇三分之一的篇幅详细记载了这个求成与许成的过程,在目前所见先秦文献中最为详备,与上述文献记载出入很大。
第1章叙述句践令大夫种求成,记录了其求成的辞令,内容主体与《越语上》接近:
寡君句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王,私于下执事曰:寡人不天……君如为惠,邀天地之福,毋绝越邦之命于天下,亦使句践继纂于越邦,孤其率越庶姓,齐厀同心,以臣事吴,男女服。四方诸侯其或敢不宾于吴邦?君如曰:‘余其必灭絶越邦之命于天下,勿使句践继纂于越邦矣。’君乃陈……王亲鼓之,以观句践之此八千人者死也。
这一章从总体上看,与《越语上》软硬兼施的策略基本类同,所说的“臣事吴、男女服”可以理解为战败称臣,男女供奉,并不一定是都亲自到吴国去做奴隶臣妾。另外,所记录的句践残兵数量有八千人与六千人之别。
第2章所记则与我们过去所知完全不同。
第一,夫差之所以没有乘胜追击剿灭句践,是因为其自我估量实力之不足,没有获胜的把握。夫差分析形势有三不利,一是远离吴土,道路修远,后备不济;二是吴之将士战死过半,兵力不足;三是越人八千斗志旺盛,拼死决斗。在此形势下双方决战胜负难测,所以决定许和。
第二,与申胥观点虽有不同,但君臣协商,并没有激烈冲突。吴王听到越使“柔且刚”的辞令,想到一些不利因素,乃惧,告申胥曰“孤其许之成”。申胥劝谏吴王不要答应:“王其勿许!天不仍赐吴于越邦之利。且彼既大北于平原,以溃去其邦,君臣父子其未相得。今越公其胡有带甲八千以敦刃偕死?”吴王没有认同其说,随后劝其“大夫其良图此”,并向申胥详细申述了自己许成的理由,“申胥乃惧,许诺”。君臣协商,一团和气。
第三,夫差许成的原因没有涉及贪财好色、刚愎自用、拒绝忠良、任用佞臣等。
简文第3章是吴王对越使的一篇答辞。夫差面对负隅顽抗的穷极之师,微言卑辞,许成撤兵,极尽谦卑之能事,不见于其他文献。我们摘取其中的两段:
吴王乃出,亲见使者曰:“君越公不命使人而大夫亲辱,孤敢脱罪于大夫。”
下文解释吴师入越是因为“无良边人”挑起衅端,现在越公栖在会稽,自己担心不良之部下纵火于越邦,所以入守越之宗庙以等待越的使者:
今大夫俨然衔君王之音,赐孤以好曰:余其与吴播弃怨恶于海济江湖。夫妇交接,皆为同生,齐执同力,以御仇雠。孤之愿也。孤敢不许诺,恣志于越公。
吴王之谦卑恭谨,与传世文献中的骄横跋扈形成鲜明对比,完全不像战胜一方的言辞态度,更像是失败一方的委曲求全,致使在整理初期缀合编联的时候很难分辨哪些是战胜者言辞,哪些是战败者的语言。最后的结果是双方成盟而吴师退。
《越公其事》前三章求成与许成的叙述,不仅颠覆了历史上嚣张跋扈的夫差形象,而且对夫差许成的原因更像一个历史的分析。夫差对句践不乘胜追击,是估计自己实力不足,没有制胜的把握。传世文献对其原因和结果过分故事化了。从《左传》的“越及吴平”到《越公其事》的“使者返命越王,乃盟,男女服,师乃还”,我们看到所谓的“臣事吴”“男女服”,应当是战败国对战胜国尽一些名义上称臣和实际上的纳贡义务,并不会像其他故事中句践到吴国服侍夫差,为其前马。司马迁《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不取《越语下》“(句践)与范蠡入宦于吴”之类怪诞之说,表现出史学家的见识。验之《越公其事》的详细记载,可以确信句践入宦于吴三年是后人对“臣事吴”的曲解和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