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嘉柏丽尔·香奈儿
1883—1971
Gabrielle Bonheur Chanel
生活不曾优待于我,
所以我创造了自己的生活。
法国时装设计师,CHANEL品牌的创始人,享誉全球的时尚大师,对高级定制女装产生深刻影响,被《时代》杂志评为20世纪影响最大的100人之一。
把自己活成最贵的奢侈品
文/纪云裳
“这一生,你将一事无成,死后衣衫褴褛,草席裹身。”
那是她第一次被预言人生。
那一年,在奥弗涅,她十一岁,没有家,没有爱,没有父母,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内心却骄傲得像一位女王。
亲戚的荨麻鞭子狠狠落在她的小腿上,每一下都疼得揪心,但她倔强地昂着头,没有眼泪,只觉得屈辱,一颗心坚韧犹胜钻石,被傲气包裹着,不屑恶毒的言语,不惧冰冷的眼神,不畏世间的一切刀枪。
“噢,上帝,原谅我,这真是一匹犟马,”亲戚扔掉鞭子,恼羞成怒,“不如把你卖给吉卜赛人吧!”
她关上门,在黑暗冰冷的房间里,沉默又孤独地舔舐伤口,如兽栖身于洞穴。
生在市井,命如浮萍,身边尽是平庸之流,她从不愿与其论短长。她天生叛逆,自然招人怨恨。他们恼怒的是,一个牧羊女的后代,一个流动商贩之女,一个被弃的孤儿,居然痴心妄想,想要读书,想要喝茶,想要戴玫瑰花冠,穿白色的裙子。
他们打她,让她戴破烂的草帽,只是为了磨去她的棱角,惩罚她的骄傲,为了把她变成命运的奴隶。
她不恨他们,他们不过是些可悲之人,目光短浅,一出生即臣服于命运,世世代代,往复无穷。但她偏不。身边的恶意,催生了她对成功的渴求,内心的孤独,又让这种渴求如火般燃烧。
世人喜欢将这种渴求称为“欲望”。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远方、财富、地位、金钱,还有爱……对于内心骄傲的人,自由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纵然前方风雨又如何?她不信上帝,只信自己。
是夜,窗外风雨如晦,屋内夜色如默,她对自己说,似有金石回音:“我,嘉柏丽尔,绝不会碌碌终老,蹉跎一生。”在疼痛中,她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待时而发。她无比清醒,这一生,苦难、贫穷、诅咒、鞭子……都不能磨损她,更没有什么可以驯服她,包括命运。
1
奥巴辛。
几个月后,亲戚将她送进了那所高山之上的孤儿院。延绵的高墙之内,石壁清冷,古木苍苍,她擎着高过头的烛台,走在修女嬷嬷的身后,单薄得就像是一个影子。
幽静的走廊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一路铺满的光洁卵石,曾在古老久远的年代里,记录下天体的运行与星河的缩影。夜幕之下,她看到月光的清辉漫过木质的百叶窗,流泻在她面前,刹那间,竟感觉自己置身于宇宙洪荒之中,遇见了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光亮。
那时的她,尚不懂时尚为何物,但可以确定的是,正是孤儿院,给了她某种神秘的启蒙。
漫天飞雪,孤儿院里滴水成冰。
她身着厚重的修女袍,依然抵挡不住彻骨的寒冷,仰望天空时,心内却有郁郁青云意。
“你们是上帝的孩子,浩瀚的恩慈会温暖你们。”
十字架圣像下,修女嬷嬷教她缝纫的技能,如何丈量,如何裁剪,如何缝制,“女子有一技伴身,方可安身立命”,嬷嬷声音如枯草,但眼神贞静柔软,有着母亲的温度。
她言语极少,学得飞快。一如冬去春来,光阴流逝,秘而不宣。
十八岁,她从孤儿院里出来。脱下修女袍时,她看到镜子里的女孩,肌肤吹弹可破,如被春风吻过,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浓密的乌发里,水貂绒一般的黑眼睛,盛着隐秘的兴奋。
她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如果美貌可以成为一种武器,那么她已经拥有了世间最锋利的宝剑。
穆朗城。
白天,她是裁缝店里的女工,夜晚,便换了顾客的衣服去酒吧唱歌。当地的驻军每晚都会举办音乐会。灯火摇曳,杯中绚丽的液体翻出芳醇的泡沫,荷尔蒙和多巴胺飘散在空气中,红尘滚滚,淹没了芸芸众生。
她站在台上,如灼灼莲荷,明媚娉婷。音乐响起,亮开歌喉,一首《谁见过我的可可》,让她成为音乐会上最闪耀的女孩。台下涌动着掌声和尖叫,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便用她歌里的名字称呼她:“可可,可可!”
歌声散尽,人们依然久久不愿离去。服装间内,有人嫉妒有人羡慕:看,你成功了,在这里多受欢迎!她轻叹,原来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获得男人的垂青。无论是白天在裁缝店的受制于人,还是晚上在音乐会的取悦男性,她心中所向,皆不在此。
小小的穆朗城,还装不下她的梦。她的梦,不是成为黄金笼中的金丝雀,锦衣玉食,岁月安详,而是成为非梧不栖的凤凰,翱翔四海,扶摇直上。而她此时需要的只是一根助她飞上枝头的藤。艾提安·巴勒松,他是骑兵中尉,是富甲一方的单身贵族,也是她众多的追求者之一。
他退伍在即,临行前对她附耳承诺:“可可,我要带你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
“涅比贡郊区,离巴黎只有三十英里。那里有最广袤的森林,最华丽的城堡,最好的酒,最烈的马,”他望向她,挑起唇角,眉间三分深情,七分挑逗,“还有最美的姑娘。”
罗亚尔城堡。艾提安将其命名为“王苑”,每日里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她走下马车那刻,就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另一种生活。仆人列队欢迎,艾提安眼波温柔,脸上流露出王者的威仪,俯身亲吻她的手,“这是可可。”他吩咐仆人,必须待她如新妇。
在他的“后宫”里,每一夜,都有人沦为弃妇。她却在那里征服了最烈的马,读完了一面墙的藏书,收藏了每一期来自巴黎的时尚专栏。
她明白,想要无可取代,就要与众不同。她是罗亚尔最好的女骑师,也是艾提安唯一另眼相看的女人。在涅比贡森林的腹地,她立马远眺,松针如一片温软的海,延绵远去,阳光落在她的鼻尖上,松脂的香气,如琥珀。
风里,隐约有巴黎的味道。巴黎,她从未去过巴黎,但她坚信,自己是属于那里的。
1908年的冬天,艾提安带她去波城猎狐,同行者非富即贵。
在比利牛斯山下的古堡里,篝火跳跃,星光相照,她一身骑马装亮相,搭配男士礼帽,艳若桃李,英姿焕发,惊艳所有人。她在他们眼中看到了烈火。唯有亚瑟·卡柏,艾提安的英国朋友,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似有一片春天的湖泊。
“可可,你很特别,你不属于这里。”篝火之夜,卡柏端着一杯酒走向她,笑意赤诚,声线迷人,无一丝凡俗之气。她怦然心动。
卡柏在人群中寡言少语,却能与她谈笑风生。原以为是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岛,却不知心里自有相通的河流。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2
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不是我要带你回家,而是,我要给你一个家。她终于以爱情的名义,来到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寓所内,摆满来自古老东方的乌木漆面屏风,凤凰于飞,山茶怒放,她与卡柏厮守于此,只盼日日年年。
卡柏与艾提安不同,他才华横溢,优雅勤勉,是一个真正能助她发光的人。是卡柏让她知道,除却不灭的野心、自身的天赋、良好的机遇和不懈的努力,一份赤诚的爱情,也可以为命运点石成金,推波助澜。
她想学习,他便为她请最好的老师;她想工作,他即资助她开店,一次付清康朋街21号的八十年租金。1910年1月1日,女帽店开张,“Chanel Modes”,她拉起店招,野心勃勃,他拥她入怀,柔情脉脉。
“我不要肤浅的漂亮,我要最简约的美。”
作品即人生。有人嫉妒她,一个乡下野丫头,竟让卡柏如此倾心,何德何能?
也有人讥笑她,不过是为了钱去爱的女人。
她轻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爱是恩慈,也是灵感。打开卡柏的衣橱,她不禁感叹,女人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穿着,为何要忍受紧身胸衣和束身腰带的折磨?
一个女人,可以通过工作来养活自己,也可以通过服饰来表达自己。
没有舒适,谈何优雅。
人是服饰的主人,而非服饰的奴隶。
她要兼营服装,要打破传统,要唤醒女性的自由意识,要创造她们的穿着,她要改变一切。
她请来流亡的贵族为她担任模特,用制作内衣的泽西面料来制作户外针织衫,放弃腰部的束缚,裙摆提升至小腿,塑造出一种崭新的轻盈自由的轮廓。
同行们嘲笑她用廉价的布料,她从容不迫,一语双关,“面料哪有什么天生的高低贵贱之分?用在不适合的地方,每一种都可以成为最差,用在适合的地方,每一种都可以成为最好。”
世人如面料,有人因出身低微而明珠蒙尘,有人因出身尊贵而金玉其外。
而现在,在她的设计领域里,她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尽可改写各种面料的命运,就像一步一步改写自己的人生。
1917年,她买了一辆劳斯莱斯当座驾,拥有了多家分店。
她的作品价值千金,名流贵族以穿上她的设计为荣,她成为了巴黎的时尚女王。
历时七年,终不负卡柏一番情意。
“卡柏,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是我的兄长,我的爱人,我的归途,我的整个生命。”
1919年圣诞前夕,她送卡柏出门。
引擎发动的那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如此贪恋他的温暖。
只有在他面前,才会一身骄傲如虚设。
“不要走,卡柏。”她柔声请求。
他回头,再次与她相拥而吻,“可可,等我,我会很快回来。”
她等来的,却是卡柏遭遇车祸的消息。
一字一句,肝肠寸断。
她强撑身体,驱车连夜赶往蓝色海岸,想见他最后一面。然而海风呜咽,空气凄寒,烧焦的汽车残骸边,只余他的白色围巾,幽幽如诉,恍如隔世。
今生今世,她已永失所爱。
回到巴黎,她令仆人在房间挂满黑纱,祭奠卡柏。
在康朋街,她细细涂抹一个双C标识,象征可可(Coco)与卡柏(Capel)的关系,灵魂相系,密不可分。
“我要让全世界的女人为你穿上黑裙。”
置身于无尽的悲哀里,她设计出了举世闻名的小黑裙,优雅、神秘、高贵、自由,以爱之名,诉说一个美丽又忧伤的故事。
小黑裙,也成了全世界女人的梦。但她告诉她们:“身为一个女人,你可以穿不起香奈儿,你也可以没有多少衣服供选择,但永远别忘记一件最重要的衣服,这件衣服叫自我。”那曾是卡柏用生命和爱,告诉她的道理。
3
1952年,有记者问玛丽莲·梦露睡觉时穿什么,她俏皮一笑,“I wear nothing but a few drops of Chanel No.5。”(“我只穿几滴香奈儿5号入睡。”)
梦露以低领晚礼服亮相,肩带滑落,眼眸低垂,将一瓶香奈儿5号轻轻涂抹在胸间,个中旖旎,触动了一个时代的心跳。
香氛万朵,过鼻不忘。
最好的广告。
时光倏忽三十年。
1921年,有记者问香奈儿怎样正确使用香水,她拿起一瓶香奈儿5号说:“香水应该涂抹在你想被亲吻的任何地方。”
那一天,正好是“香奈儿5号”的发布会。
5是她的幸运数字,源于卡柏的庇荫。他曾给她留下一张5号占卜牌,被她随身携带,苍翠的树木,根须延伸到土地深处,预示健康、坚强,目标即将实现。
她做服装,讲究舒适与优雅,设计香水,同样要求独立与自由。
她要的香水,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气味标志,必须要像一记耳光那样令人难忘。
她告诉世人,是你选择香水,而不是让香水选择你。
选择决定一切。
选择独立,必将经历风雨,相逢虎狼,遭受明枪暗箭。
选择改变生活,必将在生活的泥淖里打碎自己,重塑不坏金身。
选择工作,就必须杀死那些安逸的想法,保证绝对的自律。
近百年来,仅凭5号香水的销售奇迹,即可撑起香奈儿时尚帝国的半壁江山。
人们称其为“奢侈品”。
心心念念,魂梦牵萦。
在5号香水里,所有的情愫,皆可安放。
而在她心里,世间万物,唯有自己才是最贵的奢侈品。
4
“我是奥弗涅唯一未灭的活火山,而整个巴黎都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岁月忽已暮。
1954年,她七十一岁,避居瑞士,内心空虚一片。
财富和爱情,都不能带给她最核心的安全感。
唯有工作,才是抵抗孤独、颓败以及流言的最好武器。
于是,历经“二战”、流亡、公司关门,她再次盛装归来,烈焰红唇,耳缀明珠,再起东山。
回归的第一场发布会,以惨败告终。
有人来看热闹,也有人来看笑话。
“一瓣老蒜”,“香奈儿已经过时了……”
殊不知,世间所有的冷嘲热讽,都不过是在为她的斗志添薪加柴。
“没有人可以打败我,除了我自己。”失败固然痛苦,维持原状则更为悲哀。若一个人的内心无比强大,任何事物都不能将其摧毁。而一个人获得的真正的自由,即是可以不为别人的看法而活,可以屏蔽掉来自外界的干扰。曾经风光闪耀时,她不曾自满,如今黯淡荒凉时,她又怎会自弃。
数年之后,她终于夺回时尚界的第一把交椅。八十岁,她依然在工作,孜孜不倦,永不懈怠。八十七岁,为了练习手指的灵敏度,她还在学吉他。在下班后,她最孤独的时刻,坐在寓所的乌木漆面屏风下,身边白山茶静静开放,她就会开始自弹自唱一支曲子,“美丽的恋人啊,你是我的家乡,你是我回不去的时光……”
往昔时光不可追,她一生情人无数,如今都已离她远去。有些人,她甚至记不清他们的脸。唯有卡柏,是她永远的归途。
“愿我的传奇常留世人心中,永远鲜明如新。”
闭上眼睛,想起生命中别人给她下的第一个预言,这一生,她到底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