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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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一片破败的住宅小区,夹在四周玻璃墙面闪闪发亮的新建大厦中,越发显得寒酸。没有停车场,大家就在马路和便道上密密麻麻地停车,紧挨着住宅楼老旧的红砖墙面,还有几辆破自行车,上面的灰尘都快把车给淹没了。草皮早被人踩平成了路,东一块西一块还有顽强的草儿不甘心地冒出点点绿色。

都市的夹缝里,人都活得分外紧迫,何况是一只猫。

下午十二点到一点,公司规定的午休时间。方晴雨带着猫粮,从办公楼里出来,匆匆地赶到小区的西面,那边有个废弃的半地下室,凹陷下去的窗户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晴宝就藏身在这个窗户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听到方晴雨轻声一唤,她就探头出来,警惕地四处看看,然后轻盈地蹿出来,迫不及待地去吃方晴雨带来的食物。方晴雨在网上买的猫粮是批发价,经常看到养宠的网友在谆谆教导批发猫粮根本不行,不卫生也不营养,不干净也不好吃,应该吃某某牌和某某牌,或者新鲜的鱼肉鸡肝如何煮了蒸了给猫儿吃。

方晴雨惭愧自己做不到,新鲜的鱼和鸡她自己也很久没吃了。最开始遇到晴宝的时候,她有气无力地冲她叫,看上去都快饿死了,幸亏方晴雨身上还有一个馒头,本来这是她的午饭,掰了一半给那只骨瘦如柴的猫,看着它狼吞虎咽几乎都不嚼就咽了下去,实在不忍心,就把剩下的一半也给了她。那天正赶上方晴雨身上也没带钱,她懒得跟同事借钱买午饭,从抽屉里翻出了几个钢蹦,包子要一块馒头要五毛,她的六毛钱就买了个馒头。没想到刚买完还没等吃,就遇到了这位拦路讨食的。

晴宝得了吃食身上有了力气,却也并没有急着过来亲热,她保持着距离,瞪圆了眼睛审视她,眼前这女人不算胖,有点嫌瘦,不过人类似乎觉得瘦的就是好看的,她眼窝有点凹陷,眼睛倒是又黑又亮……那里面,倒是有很多似乎本该属于猫的东西。晴宝来回踱了几圈,纵身一跃,跑了。

第二天方晴雨发了薪水,她在超市里买了一袋伟嘉猫粮,没想到这么贵,她有点怕喂猫吃上了瘾,万一出去再找吃的看不上了怎么办。徐晓仪曾送过她一瓶兰蔻,她纠结了好多天,不敢用,害怕自己用习惯了,以后再用大宝就不适应可怎么办。

她知道这是穷人的逻辑,穷人和穷人的逻辑之间是互相造就的关系,很难说,是因为你活在穷人的逻辑中,才成了穷人,还是因为你穷,你只有按照穷人的逻辑生活,才能活下去。

晴宝比她要想得开,她看见猫粮并没有惊讶,慢条斯理吃了几口,又把身边自己从垃圾堆里衔出来的一块什么骨头啃了啃。方晴雨放了心,看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这猫还是什么都吃,也许这才是野外生活的上策,饿极了,给把土都能吃下去,活下去。

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己回答:我就叫你晴宝吧。猫儿不置可否,只是听她喊晴宝,声音大是温柔可亲。

慢慢混熟了,猫儿会按时等着她,方晴雨不管工作再怎么忙,都要及时过去喂,不然她觉得让猫眼巴巴地等吃,实在太残忍了,而且很可能这是她一天之中唯一一顿饱饭。用希望吊着人,嗅得到,又无法到嘴,看似接近,却遥不可及,这种惨痛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因为一直就活在这种感觉中,从未摆脱过。

爸爸,或者说那个她要叫爸爸的男人,就总是这样,好的时候,就给她许下无数愿,说得栩栩如生,结果,她苦苦地等着,等着爸爸给她买一个文具盒,等着爸爸放学了去接她,等着爸爸给她一块巧克力,等着爸爸给她一点零用钱,最后往往落空,几次没有落空的时候,是她费尽力气,战胜了自己的羞耻心,鼓起勇气向他开口,他才面带诧异和一点点鄙夷地,从兜里掏十块八块零钱:喏喏拿去自己买,真是,这都多久了还记得,讨债鬼!

可是,这不是你答应过,你跟我说过的吗?方晴雨在心里默默地说,但她不敢说出来。

她不敢质疑父亲,虽然他很早就跟母亲离了婚,但离婚不离家,她们那个五十五平米的小家,他仍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不来,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离婚了吗,他回来,依然理直气壮,因为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啊,毕竟他还是孩子爸爸啊。蒋秀娟总是这样无奈地解释,这解释是说给自己听的,说服的也是自己,连带可能还有女儿,反正日子是得这么一天天磨下去,有个男人,总比没有好。虽然他不管老婆孩子,只顾自己在外面玩,可是孩子姓方,他不能不认吧。

事实上是他不认。他回到母女俩的住处通常就是因为没钱了,不然就是有什么事要蒋秀娟去办了。

方晴雨上小学二年级时,一直快期末考试,都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晚上她起来上厕所,看着妈妈在客厅里抱着电话哭,那些零碎片断的话里,方晴雨拼凑出一件事:爸爸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件事,就像接受父母离婚一样,反正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没有人考虑她的感受,大人们都忙着倾诉委屈,似乎只有大人才配有委屈,有悲伤,而孩子们,给了吃穿,有那么多玩具零食,还不应该天天笑口常开,当个开心果么。方晴雨这种自小害羞内向的孩子,不但在孩子堆里不受欢迎,大人跟前也不讨喜。只有外婆说她一句:哑子食云吞,肚里有数。她那时还小,听了这话还以为外婆骂她是哑子,默默地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明白外婆还算是赞她,心里有数目,意思是会算计,因为得到的夸奖少到几乎没有,方晴雨把这话记到了成年。

其实,无论小时候,还是成年后,她过的日子都是哑子食云吞,心里有数也仅仅限于心里有数,她说不出来,也无处可说,一双眼睛益发幽深似井,让人看不透了。喜欢的人说这眼睛深邃美丽,不喜欢的人直接就把她划归心机女。徐晓仪替她抱不平:方晴雨要是心机女,那我还是多啦A梦呢。大家听了轰然一笑,只是该怎么看还是怎么看。徐晓仪这样的女孩,从幼儿园长到大学都是货真价实的开心果,白胖甜美,笑起来月牙眼弯弯,说话清脆伶俐,没几句就逗得人哈哈笑起来,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凭什么要喜欢一个默默数着云吞的哑子呢?

只是她们不会知道,方晴雨吃下的云吞,几乎都是苦的,酸涩的,有口难言的。

那天方晴雨被领导骂了一顿,女主管陈嘉言人与其名正好相反,生就一条毒舌,长钩带刺,有不顺心的事能把人说得脑浆都当场飞溅出来。要论平时,陈嘉言对方晴雨其实还不错,一个千依百顺随她搓圆捏扁的下属也难找,处久了方晴雨觉得陈嘉言这人其实也不坏,要说坏就是坏在嘴上,而这一坏就毁了所有。这天方晴雨的设计稿被客户退了回来,也是平常事,只是这回的客户特别难缠,两次提的修改意见几乎是相反的,方晴雨做了难,把修改意见并列了,打印出来给陈嘉言看。陈嘉言自己在修一张图正修得七窍生烟,一看方晴雨拿这事烦她,炸了:

长点脑子,长点脑子好不好?拜托按照客户意见修改那是你的工作好不好?你要我手把手教你,还是撬开你的脑子把客户的想法灌进去?你的工作你不做拿来给我做,那你的工资要不要给我领?拜托你帮帮忙,你不是幼稚园小朋友也不是新来的,你一个老员工了你什么不懂,客户有意见你跟客户沟通啊,你找我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啊?

方晴雨挨了骂,默默地回了工位,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两版意见,头痛欲裂,实在没办法下手。她给客户联系人电话,那边没回,找不到人。信里又说下午两点前要看到新的稿子,方晴雨只好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又去找陈嘉言,陈嘉言恰好把图修完了,心情一畅,拿了方晴雨的文件一扫:

妈的,这说的是人话?前后说要的尺寸都差着好几倍,一个要冷色调一个说风格热烈,疯人院的门没关好吧,这他妈的病得不轻啊。等我找老板去,让老板对老板,把话说明白,别在下面扯皮,回头又说我们干活慢了,上班净是聊天了啥啥的……

她见方晴雨垂头站在那里听训,心中微微歉疚:

行了行了,方方你去吃饭吧,都几点了。对了这饼干是我昨天买的,你来一块。

拿了那块夹心饼干,方晴雨回去拿上包,一溜小跑出去喂猫。耳边还听见陈嘉言跑去找老板,老板暴喝一声:

你的工作你不做,拿来给我做呀?……

方晴雨能理解陈嘉言,她其实是个好人,看午休时间,她先让下属去吃饭,自己还在跟老板磨,脾气坏了点,可方晴雨这辈子也没遇到几个好脾气的人,就连她自己,别人总看她不声不响,以为她沉默乖顺,其实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少压抑着的乖戾和暴怒。

时间比平时迟了半小时,方晴雨四处张望,那猫已经不在了。方晴雨缓缓蹲下来,心里知道那种苦苦等待却终于落空的滋味是多不好受,何况它还饿着肚子。她把一个空的小纸盒放在地上,把猫粮倒进去,还有一个小塑料盒子,她给换了水。又等了一会儿,还没看见猫,她就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