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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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司机来,给宋家每个人都备了礼物,头一份是沉甸甸的一柄金如意,阔绰得老太太都傻了。幸亏新云手脚快,封了红包递上去。司机走了,老太太抚着胸口,颇不矜持的问,“陈家出手这么大方?”

新云笑道,“对旁人真不一定。三少去日本留学,正经念过军事学校,幕僚们一向都说最有前途的。”

锦屏板着一张脸,“他人品好不好,你又不能打包票。”

新云道,“大嫂说的是。你看,人也没说是下聘。如今的规矩,再没有放下东西女儿就娶走的事儿了,都要两家愿意,两个人愿意。我看这么重的礼三少也拿不出来,都是陈大帅的意思。长辈送的,又不提婚事,人家行事多大方,诚心诚意要结交我们一家子。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大伯中过举人的,果然人家不敢小瞧。”

老太太满意的不得了,“我看很好。你说他排行第三?那两个儿子怎么样?”

新云道,“上一回大少订亲,那家子几个女儿都同他有首尾,还嘻嘻哈哈站在一处呢。”

锦屏皱眉,老太太瞪她,新云忙道,“妈,大嫂也是担心孩子。”

雪青道,“老二呢?可娶了亲?”

新云掩着嘴,低声道,“日日睡在堂子里呢。”

锦屏急道,“一家子就一个好人?我们小微没有这样的福气,这种人家,谁稀罕谁去。”

老太太一拍桌子,“闭嘴。”锦屏吓得站起来,看清婆婆虎虎生威的一张脸。

“你要把女儿耽搁在家里,让亲戚朋友看笑话,你就接着闹。不然的话,你去寻个好人家?!难得这么好的叔叔婶婶,一味帮忙,还要给你赔小心!”

锦屏一颗心扑扑直跳,她不喜欢新云,也不愿意小微嫁这么早——她嫁了,就再没人肯听她说一句话了。她抬眼看默默站在一边的小微,宋家是败到底了,当着未出阁的女儿的面,就在这里讲彩礼呢。

老太太犹自发脾气,拍打着锦屏那一份礼物,是两匹上好的衣料,“人家想跟你买人,还用费这个功夫?你别拿自己当相府的千金了呢!”

这话狠的一下子扎进锦屏心里。她父亲从前官至五品,离相国还远。可是锦屏打小就拿自己当戏文里的千金看,说话做事,不肯走一点儿样子。她本是当得起那份尊贵矜持的——直到仲辉死了,一辈子不要指望有儿子,才不再做诰命夫人的梦。小微嫁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锦屏流下泪来,转而责问小微,“你就这么想趁早离了我?”

小微抱起衣料,毕恭毕敬的说,“妈不喜欢,我叫他换别的花色送来。”她看都不看一眼锦屏,转身就出了房间。

雪青弹着指甲,“大嫂也不用这么着。这孩子我看是长成个人了,有主意了。到底女大不中留。”

三少上门来,老太太摆出‘开明长辈’的模样,不多打听一句话,笑眯眯叫小微出来。两人看电影吃饭,样样事三少都问她的主意,说什么是什么。小微也不上学了,大事便是坐在家里等他。没人在跟前时,她傻乎乎的脱口而出,“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都行。”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都行。”

再问,他的本色就露出来了,无所谓的,懒洋洋的,“话这么多。”她疑心得罪了他,可是他却温柔的守在她身边,盯着她把一整块牛排吃下去。相处得久了小微发现他不爱笑,长眼睛里总有阴沉沉的味道。他不爱搭理她,可仍然常常来找她。尤其当着旁人,他总摆出一副笑模样,仿佛和她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他的心怅然得在半空里浮着,看着自己干的荒唐事。他倒是并不怪小微和她的家人,他根本不在意她。

这个真相来得很慢,小微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抵御着。现在唯一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就是新云。她会追问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那些闺房里的傻话呆话糊涂话,说着说着,就把小微自己也说服了。

有次在电影院,正看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小微怔怔的盯着屏幕,完全融入剧情里。她发现自己特别沉醉于求之不得的感情,在追逐里绝望的、坚韧的、不知道终点的。他漫不经心的抽烟,那股男人身上才有的烟草香气一点点占据她的头发,“别抽那么多。”她低声说,听见他低笑,伸手又掏出打火机来。小微斜他一眼,有点嗔怪有点纵容,觉得他戏谑的表情那么好看。火光亮起来的片刻,一个男人走过来。摇曳的微弱亮光里,他微笑着低声说,“这么巧,你们也在这儿。”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也冲三少笑。那两人说完脚步不停的走了出去,三少愣了一回,站起来向门外冲。小微追上去,他猛回头瞪她,那副野兽般的眼神,带着恨意,却并不是对她的。小微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清醒过来,脚步就慢了。小微跟上他,两人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三少才低声说,“没吓着你吧?”他的声音干燥,不友好,可这是他真实的情绪,第一次,毫不掩饰的凸显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微放下大半个心。他们很快回到了既定的轨道里,亲昵的挽着胳膊,三少讲一个又一个轻巧的笑话。

“他肯定想你想坏了,才见到你就恶形恶状的。”晚上新云分析。

“啊?”

新云低声说,“你不知道男人,从前季辉也这样,就是憋狠了。”

“那怎么办?”

“婚后就好了。”新云暧昧的说,看了她一眼。

小微推攘她,嫌烫手似的把这话题扔到窗外去。

很快通过新云向老太太提了婚事,附带一张礼单,洋洋洒洒列了不少东西。老太太喜道,“新云哪,宋家真该给你记头功。”

雪青嗑瓜子儿,“妈你不想想,小微嫁过去,季辉升官,这事儿两全其美的。”

锦屏自打那回轻易不肯出房门,彩姐早上过来卖人情,告诉聘礼的事儿。锦屏坐不住了。小微在房里梳头,锦屏闯进来时动静太大,镜框子都摇了摇。“妈——”她怕她还要耍威风,心里惴惴的,面儿上倒是不肯带出来。锦屏看着女儿短短几个月就给人教的知道装相了,又是气又是恨,十几年辛苦熬出来的人,一颗心全长到别人身上去了,“那个三少什么样?”

“挺好的。”

“你知道什么好坏。”锦屏气急败坏,姿态扔在一边,露出护犊子老母鸡的劲儿,上上下下在小微身上翻检了一通,“他碰没碰你?”

小微推她,推不动,自己反倒绊倒了,她带着哭腔抖抖索索爬到桌子边上,“妈,你说什么呀!”

锦屏给她的眼泪吓住了,收回手,小心翼翼的问,“他有没有不规矩?”

“没有。”小微不肯喊,压着嗓子,眼圈憋红了,这是丑事儿,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妈这么看自己。

锦屏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受的教育,男女婚前都是不来往的,她从未被自己的女性亲属问过这种问题。可是她现在迫不及待的要知道。

小微倚着桌脚低声抽泣,锦屏慢慢靠近她,“小微,这事儿你得让妈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提亲,又下那么重的聘礼?你知不知道?BJ上海都有房子呢。”

小微背在身后攥着桌腿的手指捏的发白。母亲这话的潜台词是,她要是没舍出身子去,就不配得到这些礼物。她哭了一会儿,半是愤怒半是羞愧,锦屏像只空中俯冲下来的兀鹰,要盯住她这块肉,看看到底哪里值钱了。在母亲心里,她不值得让人这样——爱着。

锦屏耐心等着,已经排演起一旦小微说出真相,立刻就要冲去上演的戏码,她不能眼看着别人欺负了她的孩子,这孩子的父亲还是举人呢。

这几个月是她人生中最自在的时光,不能让母亲毁了这一切。小微揣摩着局势,思索什么能让锦屏软下来。她终于横下心,“他,就一回。”

锦屏抖了抖嘴唇,声音比她还小,“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他跟大少二少不一样,那些脏女人,他从来不要的。”

这个词触动了锦屏,女儿原来悄无声息的已经站到了自己这边。她一直忧心的,与其说是她上了不像样的男人的当,倒不如说是她自甘堕落,做了脏女人。这两件事儿有着微妙的区别。在锦屏心里,后者更不值得原谅。那种神奇的,只属于女人间同仇敌忾的气场在母女间初次形成。锦屏看小微的目光软化成深深的羡慕——她就要出嫁了,无论如何,嫁人是该被祝福的。

“那他真是不错,立刻就来提亲了。”

小微听出她态度的变化,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妈。”

锦屏抚着自己的发髻,她每天都要花好长时间把白发小心的藏在仅有的黑发底下,就快藏不住了。这样子去喝喜酒,还算说得过去吧,自己还没胖成个老妈子,瘦嘛,总有点儿好处的,“这年头,妈早看开了,对你好就是好。他对你凶过没?”

“没。”

“读过书没?军事学校算什么正经地方,念过经史子集么?”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些事。”

锦屏笑了,“也是,男人家不爱跟女人说外面的事儿。你爸从前也是。”

锦屏的笑容夹杂着对另一个女性的推心置腹,让小微手足无措。她很想逃到新云身边去,她说话不会这么难听。她应付母亲,笑了两声。锦屏说,“我还有些梯己,是留给你嫁人的。”

两家都着急,婚事办的极快。新云在过程里几乎没有露面,老太太格外提拔锦屏,事事都叫她去办,东拼西凑的,也算有几件好嫁妆。

几乎是一阵风的功夫,小微就出嫁了。洞房里三少一身的酒气,倒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小微松了一口气,她其实还不知道夫妇间会做什么,因为她那虚假的招供,母亲没传授她任何技艺。她在他身边理出一块地方,把自己妥帖的放进去,躺好。离开家的第一夜,小微睡得踏实极了。唯一的小小遗憾,她没来得及跟新云告别,不过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了吧。

三少对小微亲昵的不得了,两人一时半刻也不分开,拉着手到处去。陈大帅脸上那种戒备的神气淡去,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头。陈家的规矩,在家的人都一块儿吃饭。大少二少在家的时候少,只有他们两口子和陈大帅那一连串的姨太太吃,有一个看着比小微还小些。三少私下同她说,不记得行次可以不叫,陈大帅不是宠妾灭妻的人。婚后小微活泼的本性流露出来些,她同他开玩笑,“噢,那你是不是那种人?”

三少一愣,“我不会再娶的。”

小微精神放松,随口就答应一句,“养在外面不是更不好。”

出嫁前一晚锦屏交代过,以后男人有别的想头,先别要死要活的闹。她嘴唇咬破了才说出那件事来:跑了的那个陪嫁丫头是孟辉收房的,就养在几条巷子外,瞒了她半年多。锦屏大闹了一阵,半夜上吊又救下来。为这事儿老太太看她不上。锦屏总结说,“与其让她在外头做大,留着男人不回家,不如收进来,眼皮子底下闹不出动静。”,后来孟辉死了,那丫头卷了细软跑了。

三少皱起眉头,“说了没有就没有,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他很严肃,却并没动感情,仿佛她是质疑了他的道德水准。小微隐约觉得她触摸到了那条早已存在的底线,要不要在今天捅开呢,她犹豫了,然后真正的三少暴露在空气里的机会又过去了。

三朝回门,小微插戴着满身首饰喜气洋洋的回去。老太太迎活凤凰似的迎出来,小微问,“三婶呢?”

锦屏道,“季辉有任务,新云陪着他去云南了。”

老太太喊着‘我的乖孙’,雪青扎手在她身后,一脸的不耐烦。锦屏不肯饶过她,“你不知道,你三叔升官了呢,就前几天。”

三少搀着小微的胳膊,“最多两个多月就回来了,你们日子长着,急什么。”

小微一脚一脚不耐烦的踢着门槛,还是埋怨,“都不告诉我。”

“你同她那么好?”三少捉狭的眼神在小微脸上扫来扫去,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锦屏想,三少倒是体贴,惯出小微的毛病来,在家时她可不敢这么着。其实锦屏会错了意,小微抱怨的是新云。

秋风天里新云回来,到陈家探望小微。她瘦了许多,粉打得重,脸还是白,一双手伸出来又黑又干,打扮得倒是愈发少妇风韵起来,鬓角烫过,一道弯钩贴在耳旁,红旗袍绷紧在身上,显出腰身多余的肉。小微皱起眉头,“三婶,这衣裳做得不大合身。”

新云眼巴巴看着她,“他对你好不好?”

小微笑起来,“你怎么了,倒不相信他肯对我好?”

“是太快了些,你别怨我,你三叔没什么本事,结上亲家,宋家有好处的。”

“我们家总是要打这个主意的。”小微顿一顿,“他蛮好。是不是三叔有事?”

新云枯坐一会儿方才开口,“他在路上纳了个小。”

小微张张嘴,没想到姨太太的话题这么快又回到宋家,看来真是发达了,那她贸然达成的婚事倒是值得。可是三婶待三叔那样周到,事事替他打算着,他怎么舍得,“可你不是对他有恩?”

“恩算什么,旁的女人说话更动听。”

“我妈说千万别闹。”

新云挤出一个笑容,“大嫂那套太太经,我知道的,我同她不一样。”

小微紧紧握着她的手,“你同她当然不一样,你不爱他,不是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的。”

“爱?呵呵。我如今也是靠着他的。”新云倚着桌角,懒洋洋地说。这趟回来她身上没了朝气,整个人懒散下来。

“你有什么打算?”

新云仰面看着空洞的世界,“走一步看一步吧。”

晚上小微向三少讲起新云的烦恼,他不以为意,“季辉去买烟土的,想是公账之外也发了一笔小财。”

“路上那么辛苦,三婶陪他去,都不念这点苦劳。”

三少笑嘻嘻的,“林新云会心疼丈夫?”

小微闻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婚后陈大帅疏远了幕僚,凡事都同三少商量起来。今天上午两人关门密谈了好几个小时,据说是采纳了他一个军事上的意见。

“她以前在王渲那里很有势力,还有个副官的头衔。王渲她提没提过?专爱四乡八镇搜罗美人,一掷千金的。王渲有一个妾是林新云从檀香山骗来的,林新云骗她说来中国可以上学。”三少手里玩着块玉把件,色泽很润,雨过天青色的。他握着它在下巴上摩挲,斜觑着眼观察小微。她知道他一直疑心她婚后的快活是假的。

“不可能。”

“那个妾生了孩子以后老实了些,求王渲让她回了一次家,还是林新云押着去的。她拿王渲的钱买回家里过去的产业,安顿好父母就跳海了。我见过她,才19岁。听说她母亲知道以后也自杀了。”

小微觉得天都塌了,她竭力不去想自己和那个女孩子的相似之处,嗓子低下去好些,“你怎么知道?”

三少看出她脸色苍白,“人人都知道的,林新云掌着王渲大半个家。我只不晓得她为什么从王渲那里出来了。你三叔大概什么都不知道。”

天花板越来越高,小微知道自己在往下倒,“你会不会逼得我要自杀?景轩,”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你会不会逼我到那一步?”

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小微的精神回来些,三少叫丫鬟别把消息漏出去,亲自在房里守着她吃药。小微推他,“父亲不是有事情分派你去办?”

“害你这样,我怎么好走开。”

“家里那么些人呢,要不叫我妈来也行的。”

三少观察她的神色,“你觉得林新云骗了你?她怎么同你说我的。”

小微扯枕头过来垫住腰,三少想帮忙手脚却放得不是地方,她笑他动作笨,一面说,“嫁都嫁了,三叔得了好处也是我们家的事儿,我不埋怨她。”

“那你……”三少察言观色,不敢问下去。

“我怕你对我不好。”嫁过来个把月,小微处处留心观察他的言行。虽然没人教,她也知道他们是太快了。不过锦屏又说从前她并没见过孟辉,也琴瑟和谐的。景轩性子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所谓,他很重视父亲的意见,爱在他面前表现,他又愿意人家觉得他有一房称心的老婆。小微算着,就算他不怎么满意自己,只要他是个负责任的好人,那也不错。

“我只认识你,同旁人没得比较,我觉得你好,你就是好。”小微伸手去握他的手,柔柔的说出傻话来。真怪,一样的话,对着新云要容易许多。那些蜜似的话,对着新云的画像滔滔不绝,就算是对着本人——如果她愿意听的话,小微也毫不犹豫的。但此刻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她紧张得声音发颤。幸好三少没动,由着她握。小微接着说,“过去盲婚哑嫁呢,我们好歹约会过。”她竭力轻松点谈开这话题,三少没有恋爱的历史,他也许同她一样,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选择,碰着谁是谁了,难免有点缺憾,但那不妨事的。三少挂着个含义高远的微笑,没说什么。

屋子里天高地远的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从今往后也是如此了,他是她的天,更是她刚刚寻到的一个美梦,这一生一世,好不好都在他手里了。小微知道他正在同半空里的那个懒洋洋的自己斗争,她也斗争过的,只是她没资格再等下去。小微想,她得叫他知道,他也已经没资格。

“父亲等着我。”三少轻轻挣开她,站起来,抖了抖肩膀。他同陈大帅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尤其在流露出略带点轻蔑的眼神时。小微微笑着看他出门,身子向下溜,滑进被子里。没提防的片刻,她看见刚才他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停留过的地方,他刚才死死的抠着床单,竟把那里抠出一个坑来。

陈大帅叫人送滋补汤水,小微糊里糊涂吃了几天,竟发起烧来。三少去了上海,陈家只好请来了新云。小微强撑着坐起来,不愿她看见自己病得狼狈,在脸上抹着汗湿的发丝,“你怎么来了,我都快好了。”

新云笑道,“我也没经验,不过头胎格外要小心的。”

小微一愣,才知道上上下下都误会了这场病,只是景轩不在,她也不必贸然去否认。

新云道,“你还是有福气,这才两三个月就把三少扭过来了。”

“扭什么?”

“男人嘛,总当自己顶天立地,家眷都不是个事儿,枪林弹雨里瞎闯。”她拿眼遛她,“我听说三少这回脾性变了,做事愈发沉稳了,想是为着你的缘故。”

小微道,“你从前不是说他不爱搅和打仗的事儿?我看他可上心呢,一宿一宿熬着看地图。”

新云全然不放在心上,“不是他不爱,从前大帅不大喜欢他。”

“大少二少不是更不像样。”

新云斟酌片刻,嗓子低了些,“你孩子都有了,我不怕告诉你。他脾性原是同旁人不大一样。性子又犟,那一回是挨了打。我听人说,吊起来打了一下午,大帅到底心疼,才叫放下来,一入夜人就跑了。”

小微的心揪起来,为了引她多说几句,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檀香山那回。”

“他够硬的,这么着都没改,后来又带那人回来。我在船上遇见的,他们俩,哎哟,也不避人,手还牵着,跟小姑娘似的。”

小微捂着心口弓起身子,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人伸手进去抓弄她的心呢。她忽然间明白过来,那只手不是三少的,是新云。她说起三少硬气时的佩服,说起两个男人手牵手时的轻蔑,眼皮子一夹,就把那样风神俊朗的一个人夹碎了。新云明明知道她对三少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知道她在竭力装作是为了家族而不是自己一时间软弱的心动嫁进来的。甚至,小微这片刻忽然想到,新云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一颗真心按捺住硬塞给三少的。她太需要三少是个完美的男人了——他可以不是个完美的丈夫,但他必须是个真正的,男人。

新云吓得搂住她,“小微,小微!”

小微没能晕过去,直愣愣瞪着眼看新云。她更瘦了些,虚撑着个架子,同一件衣裳,腰上宽出一寸来,脸颊上烫得火红,都是虚火。小微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从前闺中的傻话来,“从前我说会一辈子听你的话,你还不信。”

新云急道,“傻孩子,你听我的,这不算大事儿,从前还有相公堂子呢。他肯改就好。”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就是猛然听着,心里有些受不住。”

新云托着她软软的身子,“快别想这事儿了。”

小微连喘了几口气,精神好些,便道,“那个女人有没有趁机欺负你?”

新云眼圈一红,“陈家说你有了,我急着过来,也是想躲开她些。”

“你放心,宋家还有我呢。”

夜里小微晕倒一回,新云做主请了西医上门,才确诊并未怀孕,只是滋补的过了,身子受不住。陈大帅心疼的不得了,连声说,“是我不当心,没想着叫医生看看,就煮那些老头子吃的东西给你。”

小微扶着新云的胳膊笑,“爸疼我,病了也值得的。”

新云心里到底不踏实,夜间陪着她睡,两人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三少就是个由头,现在也是。候她气喘平了,新云慢慢问,“到底你俩有没有?”

小微觉得不耐烦透了,锦屏也是,新云也是,都只挂住这桩事,有什么大不了呢,从古到今人人都会的,到她这儿,就成了一道难关,仿佛景轩不肯碰她,她便是个赔钱货。她气恼的脸红起来,故意握着,嗔她,“三婶还说——”

新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爱打听你们房里的事儿。”

小微道,“总之有我在,那女人不敢欺负你的。”

新云在陈家住了小半个月,候三少回来方才收拾包袱。听说那一场怀孕风波,三少只当是新云玩出的花样。她不敢辩解,指着话头赶紧走了。他便坐在床头给小微看上海带来的玩意,竹子做的小花车,进口的花露水,小微心里正七上八下,伸手拂到一边。

“怎么了?”

“心里发烦。”

三少笑道,“你们女人没事就要躺床上病两天,吃了药就好了。是不是?”

“谁同你说笑。”

“那是怎么了?”他拿出丈夫的款来,居高临下的,她也没办法,只得放低了姿态,“我家里的事儿,你管不管?”

“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事事都要讲条件。”

“我这还没讲呢。”

三少弹膝盖上的灰,侧过头眯起眼睛远远的打量她,“你家里多了个姨太太,林新云不得安生了是吧。她嫁过来两年没有孩子,纳妾也不算什么。”

跟男人谈论子嗣,小微有点不自在,躲着他的目光,“有人生得晚。”

“有时候是男人不想要,不肯给。林新云嘛,嘿嘿,她生不出来。”

小微顾不得计较他头半句话有多粗,半张着嘴,“为什么?”

“你三叔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王渲那样的人手里出来的,还能是个好身子么,什么老的小的都吃遍了。林新云肯定是打过好几胎。”

小微皱着脸往后躲。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打算放过她,争着把刀子往她身上捅。她忽然想起来锦屏说新云的话“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四个字就是来历不明。”。

“不会的。”她画新云的那些画儿,微雨燕双飞,伊人独立。她送了这么一张给新云,提上字,祝愿她和三叔双宿双飞。小微还记得三叔留洋回来的那一天,穿着墨绿色英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和腰带,那把黑黝黝的美式手枪,他挽着白衣飘飘的林新云,她一扬眉,那满脸春风般清亮的笑容。

景轩俯下身子看她,“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恨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她双手把你捧着,送到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爱你的男人手里。”

小微像中弹一样抖了两下,她哀求地看着景轩,请他不要再说了。

“你要求我什么?叫我压着你三叔?季辉胆子极小的,我稍微吓唬吓唬他就够了。”

景轩看着小微,想逼问她是不是林新云的帮手,直到终于慌了,“你也不用哭成这样。”

小微哭着抖到了床的最里侧,景轩接着说,“好好,我不提她,我们俩婚也结了,你也别想了,我不会错待你的,没人会骑到你头上来,就是我时时不在家,你自己待着。”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一丁点儿温柔怜惜的少女,还是个孩子呢,就傻乎乎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跌到谷底才知道怕。景轩命令自己硬着心肠,比起很多女人,比如林新云,小微已经幸运的多了。

“我会想法子让你有个孩子,你要不愿意就过继一个。过几年我把部队接过来,也不用演戏给父亲看了。你愿意在家里也行,愿意搬出去也行。打仗不牢靠,你可以跟你二婶学着做生意。”景轩讲起自己的打算,也不是不周全的。

小微难以置信的扭过头,“怎么有孩子?”

景轩说,“……跟谁不都一样么,我不计较。”

小微扯开嗓子要尖叫,被景轩快手快脚的捂住了嘴,“省省力气,憋着,没多难。你要知道我怎么熬过来这么多年,就不难。”他手上很快也沾满了泪水,但他不敢松开,小微想咬他,抖的太厉害,咬不住。

新云再见到小微时发现她变了个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锦屏那一套,屋子里摆满了杂志,总有个丫头在镜子跟前站着,一刮风,她就神经质似的盯着它看,那丫头赶紧擦,一丁点儿灰都不敢留在上头。

新云看着她新盘的发型,她一大把丰沛的头发都塞进了发髻里,沉沉的坠在脖子上方,像一块端砚,凝重的,更衬得她的粉太白,唇太红。

支开旁人,小微问,“三婶,你早知道会这样?”

新云眼里迸出泪来,叫道,“你埋怨我呀?你说呀。你又这副可怜相,活该我欺负了你。”

“真是你想这样?我以为你疼我。”

“我有什么呢,他早就腻了我,是我硬赖在他身边。我爹伤在腿上,大哥给日本人抓了去,季辉又是个不中用的。我能靠谁呢,只有替他巴结陈大帅。你都这么大了,你哪一天替自己想过,替宋家想过,就知道躲在宅子里混着。你以为有吃有喝这么容易的?”

小微陪着她掉了几颗眼泪。现在她很容易就会哭出来,看电影看小说,一点点轻微的伤感都能让她撕心裂肺的哭一场。

末了小微问,“三叔对你好么?”

“那女人让人打了一次,自己走了,卷了点儿现钱。”新云哭够了,把手袋摔在桌上,摸出一根烟来。这样翘着腿丝袜松松的垮在大腿上,鞋跟磨掉了半个也不修补的,才是新云的本来面目?小微吃惊的观察她。

新云仿佛看透了,摇摇头,顺手掠了一下头发,“我以前不这样。”

她俩对着一笑,一般是浓妆艳抹的面庞。新云说,“咱们做衣裳去?”

冬天里陈大帅在江边中了埋伏,精锐尽失。残余的一小股部队被王渲招安了去。大少二少趁乱溜走,景轩绑了红布条子在头上,头发也剃了,举个旗帜招兵买马。小微想不到他这样有雄心,倒有点佩服,只是总也不好嘱咐什么,那些话那人会说的。

景轩还算顾念她,仔细交代了一回,“这宅子住不得了,你要不回娘家去。”

“你呢?”

“我哪儿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箱子里那些都是你的。”

小微心想,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到底,他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景轩最后抱了她一下,“是我对不起你。”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并没有。”

嫁了这么一场,不到半年又回来,老太太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必是不乐意的。小微搬回去动静很小,仍然有汽车送,却是偷来的锣敲不得。亲兵搬了箱子进去,敬个礼就走了。

小微提着手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将一整年,她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二舅太太上门打麻将,新云是怎么提起上学的事。

丫鬟候在门内,讪笑说锦屏病了,新云在房里守着季辉。

“三叔怎么了?”

“胳膊上中了一枪。大夫说不妨事,好好养小半年就是了。”

小微心想,必是看着陈大帅死了,怕景轩不给好脸色,找个借口。她往老太太房里问安,雪青挺着肚子看她,“哟,军官太太回来了,也没带几个卫兵,家里庙小,哪儿装的下这么大菩萨。”

老太太念着佛,一声不吭听她编排。

雪青唠叨,“他怎么不带着你去呢,子弹不长眼睛的,外面三长两短的,身边没个人。”

到锦屏房里也没句好话,“还当就此攀了高枝儿,结果倒好,东西都给到别人手里了,你一个人倒是又回来了。她们不作贱你作贱谁?”

“妈。”

锦屏道,“往后你就是第二个我,你看她们怎么欺负你吧。”她说着哭起来,“你才知道当初我受的苦。你三婶什么人你看穿了?你这趟回来她还巴结你么?那个陈景轩要是不打了胜仗回来迎你,你看着吧。”

小微打断她,“妈,景轩不会回来的,他不要我了。”

锦屏坐了一会儿,发出两声干瘪的笑,“连个孩子都没,我看你后面几十年怎么打发。”

开春小微提着小皮箱悄悄离了宋家,她受够了一屋子女人的唠唠叨叨,搬进景轩带她去过的一家大饭店。手里的钱花起来没数,六月里,小微遇见吴家那个大小姐陪人跳舞。她的身姿还是那么窈窕,同在陈家的时候也差不多。

吴小姐走过来同她招呼,“你也出来了?”

“景轩他——”

“我知道。”她忽然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微犹豫了几秒钟,母亲给她起名叫宋微,微不足道的微,后来她自己改成了蔷薇的薇。只是春风里的一支蔷薇,风过便也无处寻了。

“我叫云鬓。”她说。

“哦——”吴小姐说,“这名字都不用改,你跟我做生意吧。”

云鬓的日子过得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她只是常常倚在自己的窗框上,看着往来的人们,可有三婶挽着三叔的胳膊,摇摇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