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曹禺《北京人》
1、
天色越来越晚,窗外雨下得很大。
屋子里没开灯,肖竞阳对着黑了屏的电脑发呆,指间的烟已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还在想哥哥对他说的话:
这些年总算挣到一点钱,无论如何,移民是够用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加拿大生活环境好,我们在湖区买房子,够一家人住的。你过去了继续读书,小阳,我一直遗憾耽误你念书的事……
哥哥对人生的规划总是清晰实在:读书,一级级读上去,留校,再一级级升成教授。为赚外快帮补家用,课外还做一些软件开发工作,几年下来做成了,卖给大公司,分到的钱足够他退休,带着太太,孩子,还有他,唯一的弟弟,一起退休。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孩子,变成了一个很成功的男人,收入丰厚,家庭幸福,太太是大学时的女友,跟他同甘共苦过来的。
是不是这样,人生就圆满了呢?肖竞阳问自己,是不是他也要沿着哥哥的路一直走下去,才算是对的呢?
哥哥对他的愧疚,对他的爱护,他当然比谁都清楚。
只是,还有一件事也同样清楚:那是哥哥的人生,不是他的。
门外有细微的动静,仿佛有人走错了门,这也不奇怪,大学教工的宿舍楼里,走廊又长又黑。他走过去,拉开门看看,是谁这么迷糊,也许是隔壁小李,来找他喝点啤酒。
后来,肖竞阳后悔自己的不假思索,如果当时他穿的是套西装该多好,如果脚上是皮鞋不是拖鞋该多好……至少,也该有件T恤,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无论如何,不该打赤膊。
他开了门,完完全全地傻在那里,心跳甚至压住了窗外的雨声,一瞬间,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她的钥匙打不开他房间的门,但打开了他的回忆。
2、
董凡玉在雨里走了足足一个小时,校园很大,她又是新来的,拖着行李箱四处兜圈子,怎么也找到教工宿舍楼。她心里空空的,比平时笨了很多,一小半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一大半是因为惦记女儿,五岁的孩子乖得惊人,不哭不闹,跟妈妈说了再见,又小声说:明天你要来看我呀。
她强挤出一个笑:妈妈当然要来了,妈妈接你去新房子。好好睡,明天见!
女儿能在学校附属幼儿园住下,自己只有去刚刚分配的宿舍。拖到快下班人家才通知她去办手续,后勤处的周处长那双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过分亲热地把钥匙塞给她:董老师,你这间比别人的都大些哟。趁机拍拍她的手心,那手掌肥肥的,湿粘粘带着手汗。
这样的龌龊事董凡玉经得多了,平静地说了声谢谢,收好钥匙,签了字就走。一个离婚女人,略有几分姿色,就得到处给男人占便宜,这是天经地义,社会的潜规则,不见得非要在娱乐圈里才发挥作用。
她只是担心女儿,一次次地搬家怎么受得了,晚上没有妈妈,她会不会做恶梦?上厕所找谁帮忙,她那么懂事,一定不敢喊阿姨带她去。
一直等找到了宿舍楼,从电梯出来,迎面是一面大镜子,董凡玉才看到自己有多狼狈:头发,衣服,裤子,都湿得滴水,行李箱拖过去,一路是两道长长的水痕。
她打了个喷嚏,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生病。是的,等你成了妈妈,你最好永远不要生病。万一病了,女儿怎么办呢?
长长的走廊到了顶,董凡玉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对面的房门缝里有明亮的灯光,这一间是黑的,那么,很显然,分给她的宿舍就是没开灯的了。
她错的很巧,去开的是别人房间的门,自己的宿舍恰好是开灯的那间。
后来,她一想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就哭笑不得,如果那天没下雨该多好,即使不打扮整齐,至少,也不应该是个落汤鸡。
钥匙插不进去,再试,还是不行。
门一开,一个高大赤膊的男人站到她对面,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他背后是黑洞洞的,她背后是走廊昏暗的灯光,那灯光给她勾勒出一个鲜明的轮廓,乌黑的头发,大眼睛里满是不解,还有一点点她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好奇和同情……就跟他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
3、
他们很快就解释清楚了这场误会。
董凡玉再三说:“打扰你了,真对不起,我以为没开灯的是空房间,开错门,打扰你了。”
肖竞阳看着地面说:“没事,房管处告诉我们说对面要来人了,我就过去简单打扫了一下,开了灯,所以才……对不起。”
董凡玉点点头,伸手给他:“我叫董凡玉,来这里图书馆上班的。”
肖竞阳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脸有点红:“肖竞阳,我在网络部,回头我给你装电脑。”
他接着问她:“你,你饿不饿?”
问得董凡玉鼻子有点酸,从早晨下飞机,报到,安顿女儿,认识单位同事,找宿舍,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从来没有人问她饿不饿,她自己也忘了,只要女儿能吃饱,她也跟着饱了。
肖竞阳把门一下推开,拉亮屋子里的灯,手忙脚乱地把一些杂物推开,露出一只电锅。
“你在我这里做吃的吧,很方便,米也有,还有……你换换衣服……我到对面去。”
他逃跑一样地钻进对面房间。董凡玉这才想起来,衣服都湿得裹在身上,难怪他连正眼都不看她。她苦笑了一下,心想今天真是丢脸到家了。
她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电脑椅上,一边打开行李箱找衣服,一边对着对面的门说:谢谢你啦。
那边的门关得紧紧的,还是听见他很小声地说:没事。
等她换好衣服,真的煮了碗米粥喝下去,身上暖和了很多,头发也干了一半。他走过来,对她说:“你睡这边吧,我睡到对面去,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能住。”
他用的是近乎“命令”的口气,董凡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提起一只睡袋在他面前一晃:我早准备好了。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只叠好的充气床垫:“喏,还有这个,充上气就行了。”
离婚后她一直过得像野营,换了那么多出租屋,这两样东西向来都是随身携带。
他接过床垫和气筒,很快帮她充好气,扔到对面房间的地上。地面他一早擦过了,很干净。
谢谢。
没事。
早点睡吧。
好……有什么事你找我,不用敲门,喊我就行。
董凡玉锁好了门,钻进睡袋,心想这个邻居真不错,但是谁知道呢,遇到过那么多坏房东,合租室友,他们还不是一开始都这么客气,热心,后来才露出色狼的真面目吗?……女儿睡得好不好呢?上厕所敢不敢叫人?……她很快睡了过去。
肖竞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再也睡不着。
4、
他帮她装了电脑,连上网线。
他跟搬家工人一起,把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家具抬进去。
他提着工具箱,给她的房间里钉了很多搁板,每块搁板上都拧了好几颗螺丝,保证结实。
他把那些书画立轴统统挂在她指定的地方,整个房间一下被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照亮。
他去邮局把她的几大包行李背回来,像个骆驼一样,汗流浃背。
他和她的女儿握了手,为了配合孩子的高度,他跪下半条腿,很严肃地跟那个小女孩打了招呼。她也很严肃地把小手放在他手里:“我叫怡颜。”
隔壁小李忍不住笑:“阳哥,你是求婚哪?”
他瞪了一眼,小李不敢开玩笑了,他看出肖竞阳前所未有的认真。是了,那女人漂亮是没话说,可毕竟是离婚的,还带个孩子……小李摇摇头,大学里好看女生多得是,而且都在恋爱的年纪,干吗非要找离过婚的呢?
传到肖竞辰耳朵里,事情已经变成这样:“肖老师,你弟弟跟新来的那个,图书馆的女人……啧啧啧啧,两间宿舍,打通了就是一家子,哈哈。”
他沉下脸,就当没听见,让说闲话的人自讨没趣地走开。
董凡玉很快熟悉了这里的工作环境,跟上海的条件是不能比,图书管理的系统也很落后,人情倒是比上海近,每天都有人热心地过来问你多大年纪了,几个孩子,老公是干什么的,一听说离婚,赶紧又露出一脸惋惜的神色,接着就追问是为什么离的,财产怎么分的。
她就是笑笑,不说话。她知道转身这些人就会说她假清高,有什么关系呢?要坚持点什么,就总要先失去点什么,成年人的世界,不过如此。
她平时穿一件蓝布大褂,戴两只古老的套袖,板起一张秀丽的清水脸,安静地帮学生查书,换图书证。自从董凡玉到这里,图书馆里的男学生们成倍增加,单身的男老师也常来晃,查些老掉牙的资料。
图书馆主任乔老师,慈祥的老阿姨,也忍不住打趣:“小董啊,你来得好,你来了我们搬资料的劳力多了很多。”
董凡玉只好还是笑笑。
旁边搬资料的男生们个个涨红了脸,那点羞涩的小心事就这么被窥破了。
晚上去幼儿园接怡颜,有时候肖竞阳已经在那里了。他主动上门给幼儿园修理电脑,开始大家还以为他是哪位老师的男朋友,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那个新来小女孩——的妈妈,那个脂粉不施,瘦瘦的单身女人,美是美,离过婚……
接孩子如果碰到一起,他们从来不一起走。
她们母女在前面慢慢走,说着话。他隔着大约十几米的距离,在后面跟着。
有次被肖竞辰碰上,他跟董凡玉互相问候了一声,接着,从肖竞阳身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
5、
肖竞阳很晚才回宿舍,他买了一袋樱桃,敲了下对面的门,放在门口。
等董凡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关好了自己的门。
董凡玉把那袋樱桃拿进去,心里算着:这是第二十四……不对,二十五次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早就有好事的人告诉过她,肖竞阳没学历,是靠哥哥才在大学里找到职位,听说还坐过牢,看他左手常年戴手套,那里面缺个手指,不是小偷就是赌徒,总之不是好人。虽然在学校里挺老实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董凡玉还是微笑着,听完了这些话,笑得脸有点僵。这些人操心早了,她也从来没想跟这个人有什么发展。
不,不是因为他是不是好人,而是因为自己。离过婚的女人,心里有个耻辱的烙印,在古代,她是地道的“弃妇”。
她最常做的恶梦,就是搬离夫家那一幕:
婆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拿了什么,没拿什么,直到收拾完,才随口问一句:你有车子拉行李吗?
前夫玩着手机,抢先说:我可没空送你。
董凡玉背了包,拖上箱子,公公帮她推着婴儿车,两个人到了楼下,叫来出租车,她不忍心看公公的脸,说了声:爸,我走了,以后你多保重。
公公老泪纵横:孩子,我没脸再见你爸爸了,我一直都当你是女儿……
公公和爸爸是大学同学,上下铺,多年的老友,公公在上海当了大学副校长,董凡玉听了爸爸的话,特地报考过去。果然,四年里公公都叫她周末去家里吃饭,百般撮合她和自己的独生子。前夫跟她一样是家人的乖小孩,年貌相当的一对。婚礼那天场面盛大,爸爸第一次喝醉了,女儿那么美,亲家那么周到,婚房那么宽敞漂亮,以后女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落地生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只是,再美满的姻缘,也经不起“后来”的拷问。
后来,婆婆开始旁敲侧击地说她没有嫁妆。
后来,怀孕时反应强烈,丈夫开始彻夜不归。
后来,生下了早产的女儿,只有公公和保姆过来送饭。
再后来,丈夫离家出走,他的外遇跑来摊牌,果然,是婆婆最喜欢的那种本土小姑娘:俊俏伶俐,家虽然住郊区,赶上拆迁有好几套房子。
上海的房子,比金子更贵,这就是几千万的产业了。女家也十分乐意嫁到大学校长家里,不计较是二婚,不计较尚未离婚。家里有老婆又怎样,不过是没根基的外省人,生的还是个女儿。
董凡玉带走的只有随身衣物和三个月大的怡颜,报复他们?恨他们?打一场官司让他们不安生?实在没这个力气。财产是人家的,她不屑争什么。从小学习书法,讲究横平竖直,这点傲慢清高的文人气,在被别人亏待的时候全部显露出来,于是就为那个清白的名头,吃更大的亏。
工作本来也是公公给安排的,大学的图书馆员,她不想靠着这点恩惠呆下去,年底考上了C市的研究生,图书管理专业。繁华似锦的大上海,终究不是安身立命之地。前夫的新夫人进门四个月,新产一白胖男婴,满月酒恨不得请全世界的人参加。
公公和保姆送她去机场,三年夫妻,不如保姆长情。老阿姨给怡颜做的小布鞋,她一直保存着。公公抱着孙女,脸贴脸好一会儿才放手。
到了C市她才看见公公塞进她行李的信封,里面是两千美金,想来是他的私房钱,送给她防身。是在那时,董凡玉哄睡了女儿,捧住信封,这才好好地哭了一场。
研究生毕业再加上以前的工作经验,找工作容易些,母女俩又辗转来了N市,离娘家近一点,而且,大学给正式的编制。
好几年过去了,走了几个城市,也没遇到合适的人。她心如死灰,懒得去找。另外,男人都想捞点便宜就走,没有人这么认认真真地把她们母女当回事来对待……现在有了,又怎么样呢?
那袋樱桃很甜,她吃了几个,剩下的存进冰箱,留给女儿吃。送樱桃的人……她叹了口气,在心里对他说了对不起。
他人好,他善良,他尽力照顾她们母女,然后呢?
然后他想要什么,上床?这样的人不是没遇到过。结婚?那就是开玩笑了。
再说,谁说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她失败的人生,就是活见证。
5、
兄弟俩进行了一次很别扭的谈话。
“你们有没有?……”
“哥你说什么,我跟她连话都很少说。”
“那就好。小阳,最后你还是要跟我们一起出国,到了那边,读书很容易,移民身份学费也不贵,你考研耽误了几年不怕,下苦功读回来就是了,你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没读书很遗憾。可是你也知道,我自考也有文凭,虽然没读研,我觉得自己水平也不差,不用非要去读正规的硕士,博士。”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用意……”
“我知道你的用意,就是把我变成另一个你,哥,那不是我!”
肖竞辰看着弟弟的脸,忽然头又疼了起来,他用两只手使劲地搓着太阳穴。
“……我知道你长大了,我不是要你做另一个我,当年,你是因为我没上大学的……”
“所以你就要补偿我,可是你很累,我也很累。我得再告诉你一次:当年我没后悔,现在,将来我都不后悔,是我愿意去坐牢的。”
肖竞辰不能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六岁,再说起这件事,还是泪如雨下。
“是的。是我愿意的。那场群架算是轻的了,至少没有人命。抓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没有门路的。当时,如果你也被抓走,改变不了任何事。我的选择是对的,你那时都被大学录取了,你应该去读书。你没有亏欠我什么,这么多年都是你照顾我……”
肖竞阳也哭了。
无论怎样的相濡以沫,最后还是要分道扬镳。注定了要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爱情。没有谁能照顾谁一辈子,也没有谁能规划谁的生命。
这一层揭破了,反而没那么别扭了。
7、
董凡玉大部分的额外收入,来自那个书画论坛。
还是上大学时她就是那里的老会员,里面是全国各地的专业书画人士,有人是书法协会秘书长,有人是古董专家,也有人专门在里面做中介,给书画买卖牵线。
离婚后是她最缺钱的一段,一连半年,都在给中介们打工,人家说好了尺寸,写的内容,她就下班后磨一大碗墨,用最快的速度写好。她仿得最多的是董其昌,那是学书时爸爸就不齿的人,她学得是正宗颜体,正气凛然。但是,落魄了,不去做自己不齿的事,又怎么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呢?
每次写完,她都苦笑一声:卖字比卖身好吧。写点仿品,胡乱署几个假的名号,没有做赝品赚钱多,但比做赝品干净。
找她最多的人,ID叫太白,渐渐合作多年,他已经成了她的半个经纪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她的作品:高仿董其昌!真品您买不起,仿品也是精品呀!董其昌一副上千万您还买不到,都在博物馆里挂着,我们高仿跟他的一模一样才收您两万,挂床头挂书房随您便。——这便宜哪儿找去!
太白本人并不那么痞气,相反,他文质彬彬,从来都很客气,付钱准时,从不拖欠。第一次见面,他送了一个翡翠坠子给她,说是给孩子玩的。那翡翠水色清澈剔透,外行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董凡玉倒也没推托,她知道,他在她身上赚得不少。
搬家到这边,这还是太白第一次上门取货。他带了一斤极品毛尖给她,她道了谢,沏一杯端给他。
几副字他看了看,赞道:越写越好了,这几个字可以乱真。
董凡玉微笑一下,太白是懂行的,他说好那就真的是好了,她自己看多了,反而没感觉。
太白看到墙上的条幅,眼睛一亮,董凡玉赶紧摆手:“那个不卖……是我爸爸刚寄来的。”
太白低声念:“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他念了几遍,叹了口气:“令尊想你想得苦。”
董凡玉眼睛看着窗外:“……我妈病了几年,我爸走不开看我,我这边又要带孩子……唉,搬到这边,我就图离家近点,过阵子回家去看。”
太白说:“下周我就去S市,要不,去拜会下老先生。董先生就是太清高了,我们这样的人,多半不给进门。”
董凡玉说:“是,像我出来卖字,都不敢用真名,怕给爸爸知道。”
太白得意一笑:“不用真名一样走红,你那方‘石头’的印,就是品质保证。‘石先生’行内有名。最近有个女的也卖价好,叫梦玉,开始以为是你,后来看出不是……要小心哟,她写得,功力比你还深厚些。”
董凡玉答应几声,不放在心上。本来这行当鱼龙混杂,出来个把高人也不奇怪,而且,跟自己一样做了卖字的工匠,身份又能高贵到哪儿去。为玉则碎,为瓦则全,作块石头吧,遮一下自己爹妈给起的本名,不然爸爸要是知道自己在做仿品卖字,该怎么痛心。
太白出门时董凡玉去送,他还作了个揖,配上那身中式打扮,很有点好笑。隔壁小李和肖竞阳打球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小李做个鬼脸,肖竞阳却没有笑,他警惕地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8、
薛雪是来访的第二个客人。那条幽暗的长廊,让人越走心越下沉。
薛雪在大学宿舍楼住足十年,对这环境并不陌生,甚至有几分亲切。这里批量出产苦学生,穷老师,生活清苦是一定的,不过,也就是几年时间,走出去,海阔天高。
心里的那点酸苦,不是为自己,是为董凡玉,她一向是朋友中的小公主,父母的掌上明珠,大学毕业就风光出嫁。想不到的是,回国通的第一个电话,听的就是她离婚的消息。薛雪深深后悔忙于学业忽视了朋友,反过来董凡玉安慰她半天:“没什么的,真的。”
董凡玉老早就在门口张望,薛雪赶紧跑了几步,两个人拉住手,端详着彼此。“你瘦了。”几乎是一起说的。
薛雪摘了大眼镜,露出清爽的五官,配上智慧的大脑门,前途无量的女教授。董凡玉微笑时眼角有了浅浅细纹,浓密的头发拢到后面挽一个规矩的发髻。薛雪的心里又是一阵翻腾,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好朋友,那个永远娇俏可爱的小美女到哪里去了呢?
董凡玉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笑笑:“我们长大了。看你,多愁善感那不是陆蝶的事吗?”
薛雪趁势把话题转开:“说起她我就生气,一声不响地跑到欧洲,都不找我。”
董凡玉拉开房门,“你看看这是谁?”
薛雪再也想不到,房间里一派光亮,一个小女孩从靠窗的大几案上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她。
乌黑的头发,粉红的蝴蝶结,雪白的皮肤……那才是当年她认识的董凡玉。她几乎恍惚起来,仿佛大家还是小孩子,要相约了上学去。
耳边却听见那孩子清脆的问候:“薛姨,你好,我是怡颜。”
薛雪强把眼泪咽回去,笑着对董凡玉说:“想不到,你还是林妹妹,转眼我就成了薛姨妈。”
敲门声起,两个人都是一楞,怡颜跑去开门,一边回头说:“妈我请肖叔叔来修电脑。”
董凡玉微皱了下眉:“又麻烦人家?”那边一个闷闷的男声传过来:“不麻烦。”
怡颜欢呼一声:“肖叔叔买了宣纸给我,谢谢肖叔。”
董凡玉一边道谢一边去提,厚厚的一捆,没提动。他一提提到条几的边上,放好,跟着把笔记本电脑拔了电源,说:“我拿到那边修,你们聊。”
怡颜跟着跑:“我也去,肖叔给我看一键还原。”
薛雪推推董凡玉:“这人不错,放以前,当然是配不上你,但是现在你就别太挑了。”
董凡玉反驳:“说什么呢,还是那么直,谁受得了。”
薛雪说:“你跟陆蝶一个毛病,太敏感。咱们理科生,搞不来你们文科生那一套。”
说起陆蝶,两人又想起中学时三个好朋友作伴的旧时光,课间十分钟也要约在一起,说说悄悄话。那时说得最多的是陆蝶的家事,高中一年级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吃了很多苦,眼看上了大学,母女俩要熬出头了,她妈妈却吃了安眠药自杀,不想再拖累她。
好友经过那些打击,再没有恢复过来,真的成了满世界游荡的蝴蝶,不知在那里落脚。
往事成烟,让人一时黯然无语。当年那么同情陆蝶,现如今轮到自己,单亲妈妈带着女儿,命运循环往复,不换情节,只换演员。
半晌,董凡玉才轻声说:其实,我也想过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撒手了,他们怎么办?
薛雪把脸转过去,声音变了调:“少胡说……”
人长大了,忧多乐少,太多的辛酸在胸口泛起,却又不敢抱头痛哭。薛雪临走留了一张卡给董凡玉,里面有笔款子,是她跟陆蝶给孩子出的大学基金。
董凡玉没推辞,虽然她的钱够用,但这是老友的心意。有人心疼,才觉得她永远需要照顾,否则像前夫把她母女一丢,死活由她们自己挣扎。
9、
肖竞阳洗了手和脸,把那盆淡淡的血水倒进马桶,接着又把裤子泡起来,撒了不少洗衣粉。
下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有点刺眼,他很专心地一下下搓着,连董凡玉站在他身边都不知道,直到他略一抬头,看到了那双秀气的脚。
她静静地递了一包纸巾给他:“你鼻子上还流血。”
他一阵子恍惚,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他们离得很近,却又那么遥远,十几年的光阴就就这么从指头缝里漏过去了,他记得她,而她不记得他。
她说:“何必跟张武打架呢?不是说他亲戚是教委的高官吗?”
他不吭声,也不擦鼻子,把那包纸巾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她的习惯没变,这么多年,还在用史努比的小狗纸巾。
她又说:“他没怎样我,不跟他出去吃饭,被他说几句气话,没什么,他人不坏。你打他,就成了你不对。再说,那又是你上司……”
董凡玉想了想,终于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这对你名声不好,我是离婚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眼神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董凡玉还是要把话说完:“像单亲的女人,一般只能找离过婚的了,你不要耽误自己。”
她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手按在她的嘴上,很粗糙的手指,这是他们第一次的身体接触……是第一次吗?岁月的灰尘,遮住了眼睛。
他平静了下来,缩回了手,诚恳地看着她:“要是你愿意,就嫁我。”
董凡玉万没想到他直接说出这句话,转回了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坐过牢,伤害罪,恩,就是那种流氓打群架。父母去世了,没有钱,我偷过东西,后来不偷了,自己割了一个手指。我没有学历,在监狱里自考的本科,后来考研,每次都差几分。家人就一个哥哥在本校当老师,你也认识的。他们快移民了……我没有房子,存了一点钱,我懂技术,以后可以出去到公司做事,薪水比大学高。我想娶你,你觉得行吗?”
他把一生都说给她听,谦卑地请她做决定,她背对着他,站了很久。
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说:“不行……真对不起。”
她不敢回过头,害怕给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如果她回了头,看到的就是他脸上的眼泪。
肖竞阳打过无数次架,没想到最痛的是这一次,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10、
肖竞阳辞职了,没跟任何人告别。
董凡玉还是听小李告诉她的,小李用了个古代的词:“得罪了权贵,逼上梁山。唉!”他其实还有一句没敢说:真是“红颜祸水。”
怡颜一连好几天都心情低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肖叔说走就走了。“他说学会了杀毒,还有一键还原,我就能给妈妈当网管了。可是我还有很多东西不会呀。”
董凡玉假装没听到女儿的抱怨,她在写陆游词: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写到“肠”字收尾,手腕竟然一颤。她把那张纸团了,扔掉,重铺一张再写。
周末接了女儿回宿舍,一边做饭,一边听女儿放老歌给她听,多半都是张国荣的,《路过蜻蜓》,《追》,还有《当年情》:
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过明媚晴天……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董凡玉笑着把菜摆好,说:“好啦好啦,你比我会怀旧,这些歌哪是你听的。”
“肖叔给我下载的。他说是他小时候爱听的,他说那时很穷,经常吃不饱,在街上听到歌,跟着学,就不那么饿了。妈妈,你小时候穷吗?”怡颜同情地看着妈妈,在她心里,显然大人们都活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旧社会。
“我没有呀,妈妈小时候过得很好,从来没挨过饿。”董凡玉看着女儿的小脸,心说是有了你,我反而经常挨饿,忙着照顾孩子忘记吃饭的时候太多了,但是,哪个妈妈不是这么过来的?
对门宿舍空了出来,里面收拾得很干净。董凡玉有时会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在那里,曾经有人向她求婚。
他去哪儿了?可能是跟哥哥移民了吧,这样也好。自己要照顾女儿,父母年纪也大了,何必拖累别人呢。
那一场架打过,再没人敢找董凡玉的麻烦,她跟同事也疏远了很多。
接了女儿放学,有时她们会同时回头过去,看是不是有人跟在后面,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没有再出现。
11、
国庆长假,董凡玉终于回了家。怡颜一路欢叫着:“恩奶,牙牙!”
董凡玉轻声纠正她:“是姥姥和姥爷。奶奶和爷爷在上海。”
爸爸一把把外孙女搂在怀里,“叫什么都好,都是乖宝贝。”
董凡玉听不得这声“乖宝贝”,爸爸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叫自己的。可是,眼看着自己四处飘零,被人离弃,还配做爸爸的乖宝贝吗?
家里窗明几净,小院里的葡萄架也归置得很清爽,挂了累累的果。爸爸老了,还是这么勤快。董凡玉下厨做饭,做女儿时娇生惯养,现在能手脚麻利地做出八个菜,顺带还把厨房的瓷砖擦了一遍。这样的功夫,不用说是生活磨练出来的。
妈妈身体还是很虚,爸爸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座位上。就这么一动,头上就出了汗。
董凡玉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让你们这么辛苦。妈我们请保姆,我有钱。”
妈妈说:“不用保姆,妈想你早点有个好归宿。”
爸爸也附和:“找个好男人我们也放心。爸也有钱,不用你担心。”他忽然有点羞愧,又忍不住跟女儿坦白:“爸爸现在,做仿品了……价钱还可以。”
董凡玉看到爸爸新刻的那方专做仿品的印章:梦玉。她忍了很久的泪终于决堤。
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就算平凡也是一块玉,父母的珍宝。她卖字时,宁愿叫自己做石头,不敢玷污父母给的名字。
想不到的是,一贯清高的爸爸,为了生计也要卖字,他时时梦见的不过是女儿,他一生的乖宝贝。
为什么那么多的孩子不敢回家?因为太沉重的负疚感,因为父母心中的玉,被残酷的生活磨成了石头,怎么敢再和父母见面?看着父母的皱纹和白发,情何以堪,又怎么能再被父母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看待?
12、
晚上,董凡玉把父母的换洗衣服洗过晾起来,发现晾衣架是新搭的。她心想爸妈为欢迎她回家,真是处处用心。
书房里钉了好多块搁板,爸爸的藏书整理得一清二楚。大捆的宣纸也放得好好的。
她心疼地说:“爸,你就是那么闲不住。照顾妈妈还不够你忙的,还这么收拾家干吗?我又不是客人。”
爸爸说:“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学生帮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人品不错的孩子。”
董凡玉说:“爸又去教那些暴发户了。有点钱就来买文化,你还说他们人品好。”
爸爸只是摇头:“这一个不一样,他……我和你妈妈都觉得不错。”
爸爸含糊的语气,反而让董凡玉听明白了:“好啦,你们啊又想让我去相亲。”
她是顺势娇嗔一句,没想到,父母一起点头:“你们见见也好。”
妈妈轻声说:“他说,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可能是你同学吧,把你上学的路线,坐什么车,经常穿的衣服,都记到现在。多半是你念书时拒绝过人家,伤心了,看着他不爱说话,一说起你就话多,他还说,想等你回家来,当面再问问你还有没有机会。”
董凡玉彻底糊涂了,她从小是资优生,早恋别说经历,想都没想过。
怡颜在旁边笑:“我知道是谁。妈妈真笨。”她指着一块搁板,“肖叔钉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他用的螺丝都是这样的。还有,他都是把宣纸靠边放,不耽误走路。”
她的心,开始越跳越快。
“他跟我说了身世,还找了不少人证,他家那边居委会的干部,念书时的老师,后来的管教,还有他哥哥也打了电话。他说,本来不想回家乡了,但是现在……他特别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能负责任。我也没有答应他什么,不过这段时间,他来家里学临帖,帮着照顾家,看得出是个很认真,很实在的人。”爸爸温柔地看着女儿,在他眼里,女儿还是那个永远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姑娘。
“他前天刚来过,钉好了晾衣架,还留了封信给你,让我先看过了,怕你嫌他字写得不好。”爸爸忍不住笑了,“我说,这个是没办法的,她在幼儿园就参加比赛拿过奖了。”
13、
凡玉:
你好。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你读高中的时候,去同学家玩,那时我跟人打架受了伤,你给了我一包纸巾。从那时我就记住你了,后来,我偷偷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上学,放学,回家。对不起,我是个坏孩子,现在也不怎么好。可是我知道,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一直到后来再见面,我还是喜欢你。
现在我找到了一家公司做软件开发,薪水八千,还可以做一些兼职。我在你家附近租了房子,我能照顾你父母,也能照顾怡颜。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经常跑到你们家小院旁边,偷看你们一家人吃饭,我多想也有这样一个家。
只要你愿意,就嫁我吧。我会做个好人,做个好爸爸。为了你,一定会。
肖竞阳
他的字写得不算太糟糕,腕力很强,几乎快把纸划破了。
董凡玉终于想起来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遇到的那个状元街男孩,他脸脏脏地蹲在路边上,看着那么可怜。她心里难过极了,轻轻放一包纸巾在他的脚边。
后来,她第二次去,被一群小混混截住,是他忽然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一起跑出了包围圈。他对她说:以后不要到这里来。说着,塞还她一包纸巾就走了,头也没回。
她是记得他的,只是他当时的样子跟现在太不同了,头发又长又脏,脸上有种凶狠的,野兽觅食一样的神情。
这件事她从没跟人说过,现在她知道,原来自己从来也没忘过。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神情淡漠的中年人,在人海里浮沉,只是,我们不知道,有些人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样子,对照起来,面目全非。
毁损,湮没。沉淀,发光。
有些东西,经历过伤害和磨难,仍然可以花朵一样开放在时间的枝头,不肯凋零。比如青春,比如爱情。
14、
原来的状元街破烂拥挤,到处是卖东西的大小摊位,随时可以看见一帮帮的“古惑仔”。现在被推平了,建成了“状元文化广场”。三三俩俩的人在那里散步,聊天。
董凡玉找不到当年遇到他的地方,平整开阔的方砖地,看不出以前街道的痕迹。她摸了摸脸,自嘲地笑了,自己也不再是十六岁的女中学生。
她转过身去,就看见了他。肖竞阳很郑重地穿了一身西装,新理了发,显得有点滑稽。
她朝着他走过去,他鼓起勇气,看进她的眼睛。他们呆呆地看着对方,言语已成多余。整个世界变成透明,时间的河水从身边滔滔流过,靠着回忆认出了彼此,认出当年自己爱过的人,原来还在这里,还能相遇。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眼。你开错了门,我看到了你,就对自己说:这一次一定不能错过。”
“可是以后……”
“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董凡玉含着泪,笑着说:“我相信你。”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为了不被难以置信的快乐击倒,拉着她跑了起来。
中年人这样不管不顾地奔跑看着很奇怪,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不是坐过牢的工程师,她也不是单亲妈妈,他们又回到从前。
那时状元街还是条嘈杂的老街,满街放着港台的流行歌,那时的他们,仍然是十几岁的懵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