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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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8、

董凡玉本来说好了要陪陆蝶去买鞋,她却在状元街口被堵截了。

那也是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拉扯她的书包,跟她要保护费。看死了这种干干净净的小女生完全不懂这一套,稍微吓唬吓唬她就能捞点钱去买烟。

一只手伸进来,揪住一个孩子,一抡,董凡玉还没看清楚,那只手又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拉,她身不由己地跟着跑了起来。

那只手很粗,很瘦,手心滚烫,还有汗。跑了两条街,董凡玉才看清楚他的脸,呵他比她高一个头,剃着光头又长出头发茬,他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到这边来。

跟着,他塞给她一包纸巾。董凡玉想起了那个蹲在街边流鼻血的背影,他转身就走,另一只手上裹着纱布。

你的手怎么了?她刚来得及开口问。

不用你管。他头也不回。

只记得陆蝶说他姓肖,是兄弟两个,奇怪,难道他不上学吗?董凡玉看着那包纸巾,就是她最常用的那种,印着史努比的。一个男生去买这种纸巾,未免可笑,何况那些随时大汗淋漓的男生,没有人用纸巾。

陆蝶自己去了美安商场,衣服鞋帽贵得惊人,穿惯了校服的她完全没有经验,胡乱转悠。

最后终于找到减价的花车,里面是样品和断码鞋,一大堆堆在那里,她仔细地挑。橙黄天蓝太明亮,红色绿色想都不用想,她找的咖啡,深蓝,黑色,银灰,这些颜色可以一直穿到七十岁。

终于给她挑到一双银色的,不带任何装饰,小小的后跟也很秀气。算算价钱,正好花掉身上所有的钱。这让她踌躇。

小宝?

这叫声让她浑身一震,楞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应。过了几秒也不是几十秒,她很艰难地转身,张了张嘴,始终没叫出那两个字:爸爸。

陆清正也是一惊,他没想到在这里看到女儿。

啊,你……在这里买鞋啊。他第一反应就是去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钞票,望她的手上塞。

我不要。陆蝶把手攥成拳头,他又望她的口袋里塞。她还是倔强地挣扎:不要,不要!

其实,陆蝶只是想听他再叫一声她的小名:小宝。小时候,她坐在爸爸腿上,小宝要这个,小宝要那个,小宝爱不爱爸爸?爱呀。爸爸也爱小宝。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给她塞钱,急出一头汗。

清正,你干什么呢?小宝哭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

父女俩同时停止了动作,对视一眼,这下真相大白,他叫的并不是她,他的大女儿,他叫的是他的小儿子,是他跟后来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也叫他小宝!

陆蝶只觉得眼前发黑,这个世界都变成了碎片,一刀刀地冲她砍过来。

陆清正无比愧疚,他一时手足无措:小宝,你听爸爸说……他不敢太大声,这实在不好向新太太交待。

陆蝶总算用起最后一点力气,转身走出了那家商场。从此坐公车路过,她都避开视线,不愿意看到那巨大的招牌。

她不知道一个人的背叛和遗弃,可以如此彻底,连一个名字都不给她剩下。原来她并不是爸爸唯一的宝贝,他只是把孩子都叫做小宝。

他亲手熄灭了陆蝶心里最后一点隐约的指望,她指望的不过是父母还都爱着她,可是这也不能,妈妈爱的是麻将,爸爸爱的的新妻子和新生儿。

这件事给她伤害太大,以至于无法跟别人倾诉,却在另一个渠道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放学后,江远特地在校门口远远地等她,陆蝶走路总是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走过了公车站,还继续走,他在后面慢慢跟上她,慢慢走到她旁边,才开口问:你怎么了?

陆蝶停住脚,看着江远的脸,他还戴着眼镜,这个时间这个角度,居然看起来如此地像陆清正。他问她:天龙八部好看吗?

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但是他没有想到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回答:你走开。

粗暴,轻率,不耐烦到了极点,她是如此地蔑视他。

江远再也想不到这是代人受过,他的心被猛地重击了一下,毫无提防。

外表温和的陆蝶,只在亲近的人面前放肆,事实上最亲近的无非父母,但是她不敢,既不敢伤害父亲,也不敢得罪母亲。她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杀伤力,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她明明自己是把对父亲的愤怒,转移到了无辜的人身上,可是她就是要任性一次。

只对他,只有他,不是别人,只有他。

也许等到江远长到成年,会明白此时少女的心意,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一个中学男生,懵懂地去爱,懵懂地吃了一记闷棍,没头没脑地疼痛。

年少时受的伤总是这样无辜,而年少的心太敏感,所以留下痕迹格外深些。

9、

期末考试将近,操场上晃荡的古惑仔们少了很多,秋季是各种竞赛的赛季,三中的学生比别的学校都更忙。薛雪是理科高手,因为各门成绩都好,老师不得不调兵遣将,让她只参加物理和化学小组,薛雪很不服气,非要在数学小组里插一脚。老师解释说数学有了刘晓闽,熊立,还有叶自强已经够了,你的兵力可以用在别的地方。

叶自强是谁?薛雪探头看一眼,顿时跟一个大头撞上,满头金星。转学生叶自强,个子跟她一样高,小小年纪就少白头,有了学究模样,说话还有点结巴:干,干吗撞我。一边说话,一边还用高度近视眼寻找到底是谁撞了他。

他的样子实在滑稽,薛雪一肚子气都消了,揉揉脑袋:我撞你了,对不起,老叶。

说完就走。留下叶自强问她:为,为什么叫我老叶?

董凡玉轻松很多,她参加书法比赛年年拿奖,今年暑假早写了很多放在那里等着,初赛交一份,决赛再现场写一副就没事了。她一个白净秀丽的小女生,长锋大笔,写的是斗大的颜体字,到处出风头。

陆蝶报的是作文竞赛,中文一个,英文一个,稳稳拿回两个奖

张亚琴拿着那两个得奖证书,四处宣传,一直到连状元街卖水果的见了陆蝶都招呼她:哟,才女放学啦?你妈妈打麻将去了。

陆蝶只有红着脸点头快步走过去,她原谅妈妈,这是她唯一一点希望,她必须要给她争气,她争了气,她妈妈才能有那么几分钟不被人看成弃妇。

丁月早早换上短款秋装,雪白夹克,里面是深V领的长T恤,出来进去都带一股香风。张亚琴总是在背后白她几眼,嘀咕:小不要脸。陆蝶心想幸亏妈妈不知道她跟丁月是朋友,不然自己不是一样的不要脸。

薛雪轻松赢出市级比赛,但是省里的比赛她只有一等奖一个二等奖,要一等奖前三名才可以参加全国比赛。三中这次成绩不大好,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到全国赛,那就是说话结巴,少白头的叶自强同学。薛雪一连说了二十个没想到。

陆蝶个子长高了一点,裤子不合适了,她没感觉,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从父母离婚那天开始就有了。她自己不开口,也没人注意到她穿吊脚裤子,破皮鞋,真的,那双鞋越来越破旧,直到她又走进那家小书店,借了一本《天涯明月刀》,坐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双难看的旧鞋。

接着她听到江远在旁边说:到底是为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到他困惑,受伤的眼神,自责一下把她压倒,但是骄傲又不肯让她认错。放下那本书,她夺路而逃,一直跑过好几条街,一直跑到汗都出来,整个胸口燃烧着,头发仿佛都要起火。

她慢慢地回头,当然他并没有追上来。陆蝶深深后悔,却不知道该如何挽救。

随后,她发现这是自己一生的问题:永远在关系变得亲密时,她会忽然逃开,她内心实在很怕,害怕任何的亲密关系,最终都会变成父母那样破裂的结局,所以还不如自己亲手毁了的好。

于是,就这样,她深深地伤害了他,也伤害了自己。那个年代情窦初开的少年,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恋爱和失恋,两个人僵持着,没有了出路。

江远不知道,从此几乎每个晚上,陆蝶都在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从没听见这句话,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10、

期末考结束,回家的路上,董凡玉跟陆蝶对题,对到那句诗两个人一起念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陆蝶发牢骚:哪有什么壮士,满街都是小混混。

董凡玉想起了状元街的那个男孩,很想问问他的情况,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蝶看着窗口发呆,等路过美安商场,她才把视线挪开。

窗外是阴冷的天空,低垂的乌云,第一场雪就快来了。不复还的,还有这一年的光阴。

进了家门,陆蝶看到书桌上有几张钞票。下面有张便条,潦草地写着:你爸给你的压岁钱。下面又一行写着:没有剩菜,出去吃面。

张亚琴麻将上了瘾,家里已经半年都没有吃上象样的饭。陆蝶不想争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个天不收地不容的弃儿,可悲的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忍着吧,忍着直到离开这个烂地方,这条晦气的街,真是受够了。

丁月又来敲门:走走走,我带你去吃大餐。

我不想去,陆蝶说的是真话,她百无聊赖,只想呆在家里胡乱看看书写写字。

哎呀才女这么快就不认人啦?丁月把自己火红的长围巾解下来套在她脖子上,走走,我牵着你走。

陆蝶真的是半拉半牵地被她拉出门去,外面是泥泞的湿滑雪地,她差点摔一跤。

我们到哪儿去呀?

丁月神气地指指外面:有车!

真的,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外面,陆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糊涂着上了车,果然座位比公车舒服。丁月坐进副驾,先在司机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并没有介绍那是谁,陆蝶知道那就是她提过的,汽修厂的小老板,当然他会开车,而且有车,而且很高很壮,难得眉目很干净,不油滑猥琐。要知道状元街上做生意的男女,哪个不是一副掉进钱眼儿的势利小商人嘴脸。

他不是,他叫了一桌子菜,只管招呼两个女孩子:吃呀,别客气。蒸汽一熏,他的脸有点红,挟菜手腕上露出一条龙的刺青。

陆蝶看着他给丁月倒茶递纸巾,吃鱼都把刺挑了放进盘子,他很会照顾人,连同女朋友的女朋友也尽到礼数,把她们两个伺候得无微不至。

雪亮的灯光下,丁月儿鲜艳的化妆有些模糊,但是幸福满得要溢出来。菜都是状元街风格的菜,就是鸡鱼牛肉,红烧清炖,要有足足的油水,青菜只是个点缀,主食是一大盘炒饭,虾仁火腿瘦肉鸡蛋都在里面。

陆蝶放量大吃了一顿,只当眼前那两个缠绵的人不存在。

说起来可怜,她这一年来,居然是第一次吃得这么好的饭菜。给她吃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亲戚,而是她妈妈最看不起的丁月。

情侣两个告诉陆蝶他们的大计,先去BJ,再到广州,两边跑着倒腾汽车零件,先跟着别人干,然后自己做,发大财。状元街多得是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下决心就走了,大部分都没有回来。可是,人望高处走,水望低处流,一个状元街能拴得住谁呢?

陆蝶真心地祝福他们,端起茶杯:干了。

回来车停在楼下,陆蝶出了楼门,又等丁月,她却推开车门对她喊了一声:你走吧,我不回了。说罢冲她一挤眼睛,陆蝶这才反应过来,暗想自己太幼稚了。

雪还在下,家里的窗户是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陆蝶在外面沉默着,站了很长时间,直到脚冻得疼了,才走进楼道,开门,锁门,也不开灯,直接倒到床上睡过去。睡了半天又醒过来,竖起耳朵听听,知道妈妈还是没回来。她就在黑暗中大声地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想:这样真好啊,没有人看见,可以痛快地流泪。

哭完之后,陆蝶打开灯,端了一盆水一块抹布,开始发狠地收拾这个破落不堪的家,让那些旧家具从灰尘底下露出真面目来。

此时,整条状元街都在沉睡,小贩们早早收了摊子,回家吃顿好的,已经睡下了。还有一些窗口亮着,那是跟张亚琴们一样无聊的中年人,凑在一起打麻将,一圈又一圈,忘了家里还有孩子,在等他们回家。

11、

状元街过年比别的地方都有年味,杀鸡杀鸭的血水流了满街,很快冻住,一块块浑浊红色的冰看了怪吓人。鞭炮是要从早放到晚再到深夜,大批大批,不计本钱地放,不是这样,不能引来喜气,驱除晦气。亲戚互相走动起来,手里提着不知道周游了多少家的点心,酒瓶。如果谁家有亲戚有个体面的工作,那迎接的声音就格外高,也格外热情。

陆蝶很庆幸自己发起了高烧,不用再跟着妈妈挨家拜年,听她吹嘘自己的成绩,看着亲戚们含义不明的眼色,一出门妈妈就会冲路边呸一口,嫌弃他们家茶杯很脏,小孩子太闹,同时也知道他们关上门就会笑话妈妈给拿的礼物寒酸,说妈妈是活寡妇,被爸爸给甩了,人家儿子都生了,她还没找到下家,扫把星没人要的。

脑门上敷的湿毛巾热了变冷,冷了又变热,张亚琴问了几声她要吃什么,陆蝶什么也不想吃。

张亚琴呆坐了一会儿,说:我到你李姨家去一下。

陆蝶用嘶哑的嗓子问:你又要去打麻将吗?

张亚琴听出了这话的谴责,她挑衅地问:怎么着,轮到你管我了?

本来还有大堆的教训和刻毒的责骂,可是她看看陆蝶那张冷淡苍白的小脸,一时也说不出更多。

只一句也就够了,陆蝶疲倦地把眼睛合上,真希望自己已经病死了,那时看看这女人还会不会去打麻将。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接着陆蝶听到了很轻的关门和锁门声。

陆蝶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对自己起誓:我要离开这个烂地方,永远。她用手撕扯着嘴唇上的燎泡,把那些干巴巴的皮聚集成一小堆。窗外劈啪劈啪的鞭炮声仿佛无休无止,而且越来越响。

慢慢地陆蝶听到外面有个更响亮的斥骂声,那是赵春梅,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生离死别似地揪心。

陆蝶勉强自己爬起来,然后开了门,一股寒气冲得她站不住。

外面赵春梅正边哭边骂丁月,看热闹的都散了,剩她一个人站在雪里:……白生白养,跑过去这算什么……人家欺负了你怎么办哪……我的女女……你成心不给妈妈过好年呀,我的月儿,BJ那么远,妈妈到哪里去找你呀……

丁月儿抢先一步离开了状元街,跟着那个会开车的年轻人走了,她既没要那张技校的文凭,也不要天天骂她的妈妈,这样的出走,代表着最严厉的惩罚。

赵春梅不再泼悍,她跟任何一个慈母一样哭得无比伤心。

陆蝶是她唯一的听众,半天,她才挪动着脚步,走过去拉她的衣袖:阿姨,你别哭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没什么,那个男人对丁月可比你好多了,起码不会把她打得满身是伤。

丁月始终没回状元街,状元街的女儿是蒲公英,清风一吹,四散天涯,纵然再相见,也已经认不出当年的朋友。

那个年夜陆蝶唯一的记忆就是赵春梅的眼泪,掉在手心里一阵冰凉,跟她的心一样凉。张亚琴又打了通宵,陆蝶靠着几包板蓝根冲剂熬了过来。

她终于明白,即使把家里收拾得再干净,即使自己考了再高的分数,她也不能阻挡妈妈去打麻将。她能给出的爱太微小太单薄,妈妈永远看不见,看见的全部是这生活的不如意。而爸爸,那个男人,伤害她有多么重,他永远都不知道。

那场感冒,让陆蝶死了心,从此一句话也不多说,吃饭睡觉,上学念书,最后,无非是为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再也不回来。

12、

陆蝶去买了那双银色的鞋,在另一家文昌百货,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鞋子。这个季节已经不能穿了,价钱又便宜一些。

买了陆蝶就穿在脚上,里面衬一双厚厚的棉袜,忍着冻脚的难受,去了小书店,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接着是另一天。

看完了古龙的小说之后,又把金庸的小说从头看起,《天龙八部》她看了三遍,把回目都背得滚瓜烂熟。

她一直在等着旁边有个人对她说:这本书好看吗,她就赶紧回头冲他笑笑,说真好看。

然后他们就愉快地继续聊下去。

这个人始终没来。

陆蝶看完了这家书店里所有的掉皮的,破烂的,新的旧的武侠书之后,他还是没有来。

他没有看到她的新鞋,也没听到她的道歉。

陆蝶无数次设计出最理想的道歉,是他们坐公车回家的路上,她背对着他说:对不起。他会问:什么事啊,我都忘记了。是的,他是男生,怎么可能会记仇呢?她高一他高二,他怎么会把小女生的赌气放在心上呢?

也许他会说:不接受道歉,你再说一次。

那她就重复好多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江远,真对不起。

陆蝶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他也没叫过她的,他们之间只是有种奇怪的默契,一直到陆蝶粗暴地破坏掉为止。

也许也许他们可以拥抱,也许她可以主动吻他,也许她可以靠在江远的肩膀上,把藏在心里的眼泪都哭出来。

这样做很坏吧,但是陆蝶拿定了主意要做一个坏女孩,不可以吗?

她不知道,人生没有给她变坏的机会。

那个下午的积雪格外刺眼,陆蝶疯狂看书看得眼前发黑,她出了门,眯着眼睛走路,差点跟薛雪擦肩而过。

陆蝶陆蝶,返校开会啦,紧急会议。薛雪一把拉住她,语无伦次。

什么事啊,陆蝶轻轻挣脱开她的手。自从薛雪说起大学学费的事,她多少对她有些芥蒂。

薛雪怜悯地看着她,赶紧又把眼光转开:恩,没什么,可能是有学生打架……对,风纪之类的,但是我们都要回去,记考勤的。

一路上她们保持沉默,薛雪轻声说:陆蝶,我说话很直的,如果有什么说错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陆蝶禁不住有些感动:你说什么啦,又没有得罪我。

薛雪没再说什么,把手挎进她胳膊里,平时她很少做这么亲密的动作,都是董凡玉喜欢这样亲近朋友们。

陆蝶心里彻底放下了这件事,她把手插进口袋,跟薛雪胳膊套着胳膊,连体人似地下了车,望学校走去。

远远看去,操场已经很多人了。薛雪到了这个时刻,心知不说也不能了,她说:陆蝶,一会儿你要撑住。

你说什么呀?怎么了,这么神秘。陆蝶觉得奇怪。

有一次大规模的群殴,我们学校两个同学在里面被误伤,到了医院抢救已经无效了,三班的刘晓闽,还有一个是高二的同学,叫江远。

薛雪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远很远,朦胧中陆蝶看到董凡玉正冲着她们走过来,她竭力让自己站稳,却靠在了薛雪的身上。

她们三个人依靠着,坐在了台阶上。

隐约中听到董凡玉在埋怨薛雪:……我以为你比我聪明,会说的好一点。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不过我是猜的,陆蝶喜欢刘晓闽,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在乎他。

算了别说了,陆蝶,你没事吧,我们送你去医院好吗?

……

陆蝶忽然觉得整个事情都像场荒唐的梦,她坐起来:你们在说什么呀?

薛雪安慰她: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就坐这里听广播就成了,凡玉给你报到过了。

广播里面在说什么,周围有什么人,陆蝶完全已经不知道,她看着脚上那双尴尬的银鞋子,反复地踢起地上的积雪,一次,再一次。

13、

说起来那真的是意外,三中的两个高材生,只是约好了去打场篮球,就被卷进了一场混战,很多人都受了伤,但是受致命伤的,却是这两个最无辜的男学生。

甚至,连谁是最后的凶手都找不出来,因为是场群架。

刘晓闽和江远的遗照在学校走廊尽头放了一个月,前面堆放了很多花和蜡烛,还有一些没打开的礼物,那多半都是给刘晓闽的,这个学校里有很多偷偷爱慕他的女生。陆蝶也被朋友当成了其中之一。

这件事她只有说给丁月儿听过,她喜欢的是那个很像她爸爸的男生,清高,孤傲,嘴角有敏感的线条。

她那样地喜欢他,几乎可以说是爱了吧,爱是怎么一回事,她始终也没明白,这件事恐怕是要父母去教,可是没有人教给她。

她没来得及道歉,没来得及跟他讨论天龙八部,她那一次伤害了他,她希望他记得,又希望他真的忘了,而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永远不会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她对他怀有多么深的内疚,她为他穿上一双新鞋子,在那家小书店里苦苦地等过他。

一切都不能再回来,无论是那些相逢相知的时间,还是刚刚萌芽的爱情。

陆蝶本来有过一丝念头,想要辩解:不是,我喜欢的人不是刘晓闽,是江远。但是话并没有说出来,反正两个好朋友真心为她难过,温柔地安慰她,明白她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不就行了吗?江远的名字,可以深深地埋在心里,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

两家人在一起举行了葬礼,双方的父母都是中年人,痛彻心扉。刘晓闽的妈妈抱住骨灰盒,亲吻着,谁也拉不开。

陆蝶又一次为了这个吻心碎,泪如雨下。

稍后她回了初中的图书馆,在第三排书架上找到那本雨果的《九三年》,把嘴唇重重地按在那破旧的封面上。

如果可以,她还愿意去吻租书滩上的所有的小说,只要上面还带有他的气息。

这样的初吻,跟她的初恋一样,看似存在,其实一片虚无,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只供她一个人温习,重复,跟着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雪很快就化了,热闹的街道看不出生死的痕迹,据说警方因此抓了一大批人,满街的古惑仔风气有所收敛。

三中校门前贴了一张大红喜报:叶自强同学进入全国前五名,去BJ集训。而且按照惯例,这样的学生等于提前被重点大学录取。

薛雪每天走过那张喜报都要看一眼,她要蓄积力气,杀到BJ去找老叶,看不出他这么厉害,真是,凭什么,一个转学生而已。为赌这口气,薛雪在此后的考试中总是一马当先。

多年后,薛雪跟叶自强终于相遇,那是在美国,他已经留校做了大学老师,刚刚离婚,而她是代表国内大学过来做访问学者。他们惊讶地认出了彼此,薛雪仍然保持着聪明的大脑门,叶自强的少白头也已经真的有了斑白。

他们很快结婚,并把这个消息发信告诉陆蝶。

陆蝴又转给董凡玉,她们两个都有疑问,就是叶同学究竟是谁?当年那么出风头,在她们眼中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只有薛雪这样的学习狂才心心念念着不忘记。

但是叶自强记得她们的样子:陆蝶瘦小,总是微微皱眉,心事重重,董凡玉是小美人,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至于薛雪不用说了,她撞了他一头,喊了一声老叶,直教他记了几十年。

叶同学不愧是天才,记性比别人好得多,也许我们的记性也不坏,只是有些人和事,故意不去记得。

比如说张亚琴依旧沉迷麻将,陆蝶习惯了拿几十块钱支撑一个月的伙食。比如走在路上忽然碰到陆清正一家,陆蝶目不斜视地走过,只当没看见。

再比如说,赵春梅带着汽油瓶冲到汽修厂,威胁要放火,非要他们把丁月交出来,只换回一次长途电话,她清楚地听到女儿在那边说:你只当没生过我。

丁月先走了,接着肖家兄弟,老大考上了大学,老二进了监狱,状元街又闹了一场大规模的殴斗,很多江湖人物被抓,此后轰轰烈列的浩南山鸡蒋先生们,终于成为往事,往事不必再提。

董凡玉可以随便来状元街找陆蝶玩,只是她再也遇不见那个还她纸巾的男孩。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陆蝶,如同陆蝶也没告诉她关于江远。

她们交换的最后一件心事是大学志愿,陆蝶确定去BJ,凡玉却要去上海,因为那边有爸爸的老相识做了大学校长,万事好照应。

不如你也来吧?董凡玉期待地看着陆蝶。

陆蝶使劲地摇头,她早已打定主意,这一生她谁也不求,她要跑得很远很远,直到把这段痛苦的青春期远远地抛在脑后。

包括状元街。14、

高考终于来临,那个七月并不比以往更热。

陆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进考场,刷刷地写着卷子。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太久了,那些做熟了的题目水一样地从笔下流过去,她反而比模拟考试答得更快更顺利。

别人在外面都有家长在等,张亚琴也站在人群里,跟周围的家长一样焦心着急,看起来她跟别人一样是称职的好妈妈,没有人知道一回家她马上去赶麻将约会,风雨无阻。

陆蝶考完最后一科出来,张亚琴打着伞过来,递给她一瓶茶饮料。陆蝶一边喝一边恩恩地应付着她喋喋不休的提问。

忽然,在拥挤的人群中,陆蝶看到了陆清正,他一个人远远地站着,冲她们张望着。

张亚琴也看到了,她的语气温和,带点讨好地问女儿:我们……要不过去吧?

陆蝶把眼睛转回来,就当没听见这句话,一口气把饮料喝完了。她说:回家,我要睡觉。

每个高考生都要补觉,那么多个备考的日子,错过多少睡眠。陆蝶的梦里反复出现同一个场景:

那家小书店里,她在看书,他在看她,他们忽然视线交错——她挣扎着说出心里的话:我喜欢你。

而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董凡玉的师大录取通知先到,陆蝶跟着她的家人一起去机场送她,一路上两个人紧紧握手,知道这一去就是分散。

倒是陆蝶先放开手,她告诉董凡玉:放心,他们给我付大学学费。

董凡玉笑着落下泪来,她说:这下真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

陆蝶强笑一下:你哪能算是壮士。

董凡玉的妈妈一把把两个女孩都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这样的温柔,永远只属于别人的妈妈。

陆蝶的送别场面远远没有这么热烈,她很安静地等通知,很安静地面对兴奋的张亚琴和一批批来道喜的人,很安静地数着收到的红包,历年的压岁钱,很安静地接过陆清正的一叠钞票,眉毛也不动一下。

她算了算,够了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接着去买了几身换洗衣服,一个小行李箱,路上那个卖水果的说她是才女中状元,非要送一挂荔枝给她,她也收下,回家一个个剥开吃了,再把核和皮都收拾了扔掉。

历年的教科书和考卷,堆起来有一人多高,叫了个收废品的,光是卖废纸就卖了三十块。

家里再没有她什么东西,几双旧鞋,几件旧衣服,都可以直接送进垃圾堆,唯一能带走的是那双银鞋子。

陆蝶自己买好了半价火车票,在临走的早上才告诉张亚琴:我上大学去了。

张亚琴被她吓了一跳,一看背后行李早收拾好了。她到今日才开始正式地打量女儿,她冷静,安详,不流露任何感情,那居然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好啊,你怎么连妈也不告诉……她说了一句,心慌气短,再也说不下去了。

陆蝶拖起箱子,走出了状元街,一路上,那些熟悉的小摊,人群,她看了无数次,这次真的说再见,以后都不用再见。这是一条冷酷的街,无数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去,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陆清正是三天后才知道女儿已经自己去大学报道的消息的,他赶到状元街去,张亚琴正坐在女儿的床上发呆。他翻了一下床头的几件衣服,一件校服洗得由白变灰,他忍不住呵斥了前妻:你怎么对小宝的?!你怎么不去打麻将了,怎么不去?

张亚琴第一次没有回嘴,她扑在被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失去女儿的恐慌,比失去丈夫来得更强烈,她一直以为女儿还是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要她喂水喂饭照顾生活,她忽然明白过来,其实离婚后,一直是女儿照顾她,用那双小小的手,给她做饭洗衣,收拾家务,身上始终穿一件校服,从不开口要零用。

她失去她了,母女相依为命的时光就这么轻易地溜走,再也找不回来。

15、

陆蝶后来真的去过易水,易水湖波光粼粼,她在那里留连很久。几年来陆蝶一直做兼职养活自己,她买了各地的报纸,照着上面的栏目写作文,不停投稿,稿费从少到多,到后来她可以专门靠着写作生活。

张亚琴和陆清正都寄过钱给她,她一概拒绝。每次这么做了,她心里就感觉很痛快,也很阴暗,她觉得这样就是报复了当年他们对她的伤害。

后来,几年的僵持下来,张亚琴来BJ投奔陆蝶,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脾气火暴的中年妇人,完全地衰老了,一头灰白的头发,陆蝶险些认不出妈妈。她变成了一个很沉默,很胆怯的女人,医生诊断说她有深度抑郁症。

在那个小镇上,做一个倔强的离婚女人并不好过,这么多年来,她都单身一人。陆蝶心里对母亲有深深的怜悯。可是,因为那么多不愉快的过去,她又无法坦然地面对。

只有在物质上尽量对她好,买东西给她,吃的,穿的,张亚琴总是满足地笑,她仰慕地看着成年了的女儿,如同当年她仰慕着陆清正。此时的张亚琴头发白了,皱纹多了,眼神中却有少女般梦幻的神采。她终于又可以依赖着一个人,仰慕着一个人,那就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为了那些房租,学费,生活费,医疗费,陆蝶过了足足两年苦日子,四处写稿子,换成钱,马上再花出去。好在年轻,并不觉得辛苦。

陆清正给她的钱,即使是很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动,原地退回。

薛雪也在BJ读大学,两个人忙得没有时间见面,倒是董凡玉来过BJ一次,三个人聚了一天一夜,玩得很开心。

她们还是能再谈心事:前途,工作,安家落户,董凡玉跟长辈的儿子已经订婚,家里连婚房都准备好了,校长公公早为她看好了一个位置:图书馆员,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理想的?薛雪是要继续读书,他们学校基本人人上研,一半都望国外跑。陆蝶看着她们两个,笑叹一声:少年不知愁滋味。

她们知道陆蝶的处境,都不做声。陆蝶反回来安慰她们:我没事,身强力壮,写字换钱也不丢人啊,将来大不了走江湖,要不,就找个报社当编辑……先存一些钱做首付,然后有了月薪就供房子,啊,人人都这么过,我也不例外啊,我现在都在看房子了,厉害吧。

两个朋友都赞她能干。是的,命不够好,必须能干才行。

董凡玉临走前说:不知怎么,有点想念状元街呢……

陆蝶掉转头,笑着说:我可是早忘了。

张亚琴并没有住上陆蝶的新房子,陆蝶考上本专业研究生后更忙了,请了个保姆在出租屋照顾着她,趁保姆出去买菜的功夫,张亚琴吃了所有的安眠药。

她留给陆蝶一张存折,里面是她多年来所有的积蓄,包括当年陆清正给她的补偿费,陆蝶的生活费,这些年来她的退休金,说来可怜,辛辛苦苦积攒那么多年,数目也不大。

张亚琴穿着陆蝶给她买的新衣服,从头到脚把自己收拾得很好。这能隐约看出她年轻时利落干净,不求人的作风。

存折里有张纸条:给小宝买房子,对不起,妈妈。

陆蝶发现,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骄傲和冷漠,在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面前不堪一击。

她第一次主动拨电话给陆清正:妈妈死了,她放声大哭,哭得那么暴烈凄惨,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的痛和恨都哭出来。

可能只有出生时,她曾经哭得这么放肆。

陆清正赶到时,他的前妻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陆蝶把那个盒子抱在胸前,不断地低头亲吻着,奇怪,生前母女俩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接着,她抬起眼睛瞪住陆清正:我恨你,我恨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陆清正转过身去,泪流满面。这一刻他想起年轻时的张亚琴对他的好,给他车出一大堆零件,给他带饭,省下肉和油给他吃,给他生了一个红皱皱的女儿。他一直觉得从来没爱过她,直到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爱的并不是这个会说英文,温柔斯文的妻子,而是那个粗俗泼辣的状元街女儿。他只是留恋着此前的生活方式,打算缩回到那个知识分子家庭里去,做个平庸的酸文人而已,事实上,只有跟张亚琴在一起的鸡毛蒜皮,没有请,谢谢和对不起的那些岁月,他才真正活过,爱过。

这些反省和懊悔,在死亡面前显得十分幼稚简陋,时间不允许任何人重头来过。

小儿子在电话那边很客气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疲惫地说:我马上就回去。

16、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蝶陷入了冬眠的状态,她基本跟外界没有联系。妈妈死了,她不需要很多钱就能维持生活,略略写出了一点小名气,有编辑来找她出书,她也就出书,一本书进了图书市场,泥牛入海,她拿了样书,先在妈妈的墓前烧了一本。

虽然以她对妈妈的了解,张亚琴是不会看书的,即使她写的也一样,她只会带着四处走,给别人炫耀。

但是,即使是那样,也好。

陆清正打过几次电话,陆蝶很温和很冷淡地对他,不管他是哭泣还是叹息,她都不做回应。她知道他是她唯一的爸爸,也知道他会老,也会死,就跟每个人一样。他有自己的家,并不需要多一个女儿来增加负担。那么,保持点距离吧,这样,也好。

董凡玉婚礼很盛大,陆蝶做了伴娘,新郎有一大帮青年才俊要介绍给她,她都笑笑,拒绝了。

董凡玉把花球送到她手里:我知道上海留不住你,以后记得来看我呀。

陆蝶带着那个花球上飞机,香了一路。下飞机时旁边的男人跟她搭讪并留了电话,一个月后他们开始交往。

他有浓黑的眉毛和倔强的嘴角,很像一个人,不对,是两个人。他也喜欢天龙八部,只是更喜欢古龙。

这段时间,陆蝶很专心地去恋爱,她疯狂地买了很多美丽的衣服和鞋,一下子漂亮了很多倍。

半年后他们分了手,陆蝶出了第二本书,专门写这段恋爱。恰好这本书卖得很好,又拍了电视剧,忽然有了笔像样的钱,她赶紧跑去买了房子。

那房子是个玲珑的小复式,上下两层,光线通透,还有无数设计巧妙隐蔽的壁橱,陆蝶带来十几箱子的衣服和书,一下子就消失在这栋房子里,外表还是空无一物般宽阔,美观。

陆蝶收拾好了杂物,卷一条毯子倒在地板上就睡了,在梦里,她又回到了搬家去状元街的那个夜晚或者说凌晨,她跟张亚琴推着沉重的车子,推着沉重的生活,走进了那条街,那条永远乱糟糟,永远充满各种声音的街,人来人往,仍然那么热闹,只是人的脸孔已经完全不同。她们走进老房子的门,里面却是眼前的新房子,陆蝶听到高中时的自己对张亚琴说:

妈妈,我一直希望你住得好一点。

和无数次的梦境一样,她流着泪醒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断续的哭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双很丑的旧鞋子,带她住着旧房子的妈妈,那些高中女生心里深藏的苦恼和热爱,都已经在时光中消失。

陆蝶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为一双旧鞋苦恼的状元街女孩,她现在拥有上千本书,几百条裙子,两百双鞋,和一颗坚果一样成熟和光滑的心。

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以至有时会怀疑,状元街真的存在过吗?那些少年时的痛苦,真的经历过吗?江远这个名字,是否真的就这么定格在了那一年,没有了以后?

梦中可以证实这一切,她会在每个梦里再次踏上状元街,穿着那双银色的鞋子,遇见那个眼睛明亮的男人,对她说:你真好看——

她就马上嫁给他。

陆蝶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她愿意等下去,满怀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