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定去远方生活的念头虽然为夏江楠找到了精神支撑，但是他那段时间还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心中唯一的期冀就是等着房子卖出后，赶紧离开这里。此外，他晚上常常做噩梦。在梦里，他总是不停地寻找穆雨桐，多数时候找不到，偶尔也会找到，那样的话，他在梦里就会很开心。有时候那些梦还会反转过来，变为穆雨桐追杀他，他不停地跑啊跑，跑啊跑，大汗淋漓，但是最终还是会被穆雨桐追到，因为在梦里穆雨桐已经变身成了魔女、妖女，倏忽间就可以以穿着红色披风、手持宝剑的形象飞到夏江楠的面前，每当那个时候，夏江楠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白天的时候，夏江楠靠阅读来打发时间、排解心中的愁绪。有一天，他浏览当当网（自从大学毕业后，夏江楠一直都是从这家网站买书，日后才改为了从京东买），看到一本书的宣传介绍是这样说的：“一部如激流般气势磅礴的小说，超越《百年孤独》的惊世之作，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该书再现三十年前拉美文学的出版盛况……”这几句广告语瞬间就攫住了夏江楠的眼球。《百年孤独》夏江楠当然是读过的，而且还读过两遍，它的伟大夏江楠自然一清二楚，它带来的那种非凡的阅读体验，也让夏江楠印象深刻。现在有一本书竟然宣传说“超越《百年孤独》”，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呢？夏江楠立即想要买来看看。于是他从当当网下单买了这本书。这本书就是波拉尼奥的《2666》，巨型长篇小说。而写这本书的作者波拉尼奥注定将影响夏江楠的一生。

但是夏江楠第一遍看完《2666》，根本谈不出什么体会。书里面的许多部分，许多细节的确让人震撼，让人着迷，但是更多的部分，则是让夏江楠感到迷惑，感到不明所以。简单说，第一遍看完，他大概至多只看懂了百分之三十。虽说如此，他还是对这位作家产生了更多的兴趣。他再次浏览当当网，查看这个作家的其他书，他看到了《荒野侦探》，介绍说，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夏江楠一向喜欢看自传体小说，他认为这是了解作者本人的最佳渠道。于是他把《荒野侦探》也买了回来。夏江楠记得，就是从网上下单买《荒野侦探》的那天，一个买家给他打了电话。买家是一对刚结婚的夫妻，年龄比他小。夫妻俩看过他的房后感到很满意，双方最终还价到四十一万成交了。买家付了夏江楠一万的定金，夏江楠答应他俩一周内搬出去。办过户手续时，买家付清了尾款。这一切事项，都在一周内办好了。此后，夏江楠在母亲家住了几天，接着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飞往了浦东机场。

在前往苏州前，夏江楠已经读完了《荒野侦探》。但与《2666》一样，夏江楠对这本书同样读着不太懂，此书这样的结构，夏江楠此前从来没见过（他读过的小说不多），因此那不断变换的地点和人物，让他读得晕头转向。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对这部书和这个作者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知道了作者大体的人生经历）。在这以后，夏江楠就把波拉尼奥这个作者完全抛掷脑后了，直到半年以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次回忆起他为止，那个时候波拉尼奥将成为他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夏江楠抵达苏州后，在湖西的加城广场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安顿下来以后，他就到星海广场一带寻找英语培训机构，准备报一个英语口语班，提高口语水平。但这只是他的目的之一。他更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在英语培训班里认识一个能和他携手终身的伴侣——一个贤惠、善良、美貌的女子。简单说，当他打定去远方的主意时，也就同时为自己的求偶计划做好了安排。

在比较了几家英语培训机构后，夏江楠最终还是选择了新东方。毕竟这是众多英语培训机构中，他唯一听说过的牌子。而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选的时候，那就一定要选择行业的龙头品牌，这么选，出错的概率会低很多。

夏江楠在一个下午走进了环球大厦23层的新东方教育。一个穿着黑西装、黑短裙（与上衣是一套）、黑色丝袜、胸部很大、美貌性感的女士接待了他。夏江楠告诉她，他想报名参加一个英语培训班，加强英语口语。他问她，有没有专门加强口语的英语班。那位性感的女士告诉夏江楠，没有专门的口语班，但是他们有雅思班、有GRE班，无论学哪个班，口语都可以得到加强，而且有了雅思成绩或者GRE成绩，日后无论是就业还是移民都用的到，因此他建议夏江楠报一个雅思班或者GRE班。夏江楠又听那位性感的女士更细致地讲解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报一个雅思班。他很快就交了钱，三天后就有一个适合他水平的雅思班要开课，届时他就可以来正式上课了。

与夏江楠心中期冀的一样，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在他开始到这个雅思班上课后不久，他就再次恋爱了。但与他想的不同的是，他没有和班上任何一个学员恋爱，而是爱上了那个雅思班的中国教师——曹雨田。

夏江楠的上述经历也是我本人经历的再现，我和杨蕾正是在新东方雅思培训班上认识的，而杨蕾也正是那个班上的中国教师。曹雨田的名字，也是我把杨蕾的“蕾”字拆开后得出的。我和杨蕾的实际恋爱过程的确很顺利，很平淡（我向她发出约会邀请，我们约了几次会，之后就水到渠成的成为了恋人），此时我回忆那段经历，似乎没什么值得书写的场景。但在小说里，我觉得不能让夏江楠和曹雨田的恋爱过于顺利，那样就没意思了，抓不住读者。我必须给他俩设置些障碍，让他们的爱情变得更有戏据性，更九曲回肠一点。于是我继续写道：

曹老师的美貌和优雅气质，让夏江楠一见钟情。他很快就大着胆子向曹雨田发出了约会邀请：“曹老师，你下班后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我有几个关于毛姆小说的翻译问题想请教你。”

曹雨田接受了夏江楠的邀请，但同时告诉他，时间不能太久，因为她七点钟时还有别的事。

那天曹雨田五点钟下班后，和夏江楠到苏悦广场的三楼喝了咖啡。这次短时间的约会，谈话很愉快。夏江楠拿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请教了曹雨田，他问了曹雨田《面纱》和《英国特工》（英文原版）几个段落中一些比较难懂的句子的翻译。这些问题问完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些名著的各个版本的优劣比较，由此又引发到了两人各自的阅读兴趣。

总体来说，一个小时的谈话进行得很愉快。夏江楠觉得自己选对了话题的切入点，因为看得出来，曹雨田、曹老师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对书籍和阅读的讨论是令她感兴趣的。

大约在六点一刻，曹雨田起身告辞了。留下夏江楠独自回味他俩方才的约会。曹老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就给了他希望。但同时，一想到曹老师七点钟“有事”，又让他有一丝沮丧。因为这个钟点能有什么事呢？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某个男子约好了一起吃饭。假如她真的和某个男子去约会吃饭，那么她和这名男子的交往程度有多深呢？是初次见面，还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已经同居）的地步？夏江楠此时自然无法知道。但不管怎么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发出了第一次邀请，那他就还得发出第二次第三次。理论上讲，只要曹雨田还没结婚，他就是有希望的。

我接下来准备给他俩设置的阻碍就是，曹雨田的生活中的确有另一个男的，是一个有妇之夫。曹雨田处在第三者的位置上，男的从一开始就答应她会离婚，但又迟迟不离。我知道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情节，但它放在这里是合适的。于是我继续写道：

夏江楠继续向曹雨田发出了约会邀请。多数时候曹雨田都会答应，个别时候也会拒绝，但拒绝的理由也很充分。夏江楠感觉两人的关系在一步步地向前发展。两人相识一个月后，有一天晚上一起吃过晚饭后，夏江楠邀请曹雨田去了他住的那里。随后两人就顺理成章地同床共枕了。夏江楠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就此会稳定地发展下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四个月后，也就是他和曹雨田相识的五个月后，曹雨田和他提出了分手。他问她原因，她含糊其辞地说他们不合适，说她父母嫌弃他没有职业，等等。此后曹雨田就不接夏江楠的电话了。有了穆雨桐的前车之鉴，夏江楠也很知趣地没有一直给她打，在曹雨田一次不接之后，他就再没打过。

曹雨田向夏江楠提出分手的那天，时值深冬，天气阴阴的，刚下午四点，天就已经昏黑一片了。两人分开后，夏江楠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他租住的公寓。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无力干任何事情）。面对又一次失恋的打击，夏江楠伤心不已，他没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竟然在同一个地方两次失足。他坐了不一会儿，就感到房间里很憋闷，于是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窗户。重新坐回沙发后，他拿起了茶几上的苹果（他中午洗好的）吃了起来。吃完苹果，把苹果胡往垃圾桶里扔时，他发现垃圾桶已经很满了，该换垃圾袋了。这时，夏江楠想尿尿。于是起身去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撒尿时，他发现右手边的垃圾桶也满了。于是撒完尿后，他就卫把生间垃圾桶的垃圾袋系上口，拿了出来。接着他又把客厅的垃圾袋也系上口。然后他提着两个垃圾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可他刚一出去，就感到一阵大风呼啸而至，紧跟着他就听见他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完蛋了。这可怎么办？他的第一反应是，得下楼去找一家开锁公司了。

夏江楠拿着垃圾袋向楼梯口的垃圾箱走时，听见雷声大作。他把两个垃圾袋扔进了垃圾桶。从楼道的窗户向外看，倾盆大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时不时地还会有一道道闪电划空而过。

夏江楠重新回到房门前，像个傻子一样地使劲地推门拉门，仿佛奇迹可以出现。最后，他还是无奈地乘电梯下到了一楼。他来到公寓楼外，坐在了台阶上。因为雷声大作，公寓楼旁停着的电动车以及个别汽车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夏江楠此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刹那间，波拉尼奥颠沛流离的一生让他感同身受。他忽然想，自己为什么不写小说呢，把自己经历的这些都好好地写一写。波拉尼奥书上的广告语说，波拉尼奥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而自己现在才三十岁，年龄可是一点都不晚啊。此时的夏江楠自然还不知道，事实上波拉尼奥二十八岁就是开始写小说了。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虚假宣传（或者说错误宣传）真不知道对于夏江楠来说是福还是祸。许多年以后，夏江楠会想，当时自己如果知道波拉尼奥二十八岁就开始写小说了，并且还拿了大奖，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那么他还会那么坚定地迈入写作这行吗？这的确是个未知数了。当然，夏江楠也从来没相信过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宣传——波拉尼奥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因为《荒野侦探》附录中的英译本译者后记说得很明白：“波拉尼奥从1990年（三十七岁）开始，就不惜一切代价要每年出一本书了。”因此，夏江楠一直认为波拉尼奥是三十七岁才开始写小说的，这也足够晚了，他离三十七岁还有七年呢。四年多以后的2018年年末，夏江楠读到了波拉尼奥的《佩恩先生》，那时他才确切地知道，波拉尼奥最迟到二十九岁就开始写小说了，并且还拿了两个大奖。这里我们不妨引用波拉尼奥在《佩恩先生》后记中的原话：“多年前，1981年或1982年，我写了《佩恩先生》。它的命运不同平常，且有点冒险。它以《大象之路》为题获得西班牙托莱多市政府授予的弗利克斯·乌鲁瓦延中篇小说奖。在此前不久，它以另一个名字在另一次省级比赛中获得提名。前者获得30万比塞塔。后者，我想我记得，获得了大约12万比塞塔。我的书在托莱多出版，并让我担任下一次比赛的评委。在另一个省首府，我被人们忘得比我后来忘记他们还快……”而到这个时候，在《佩恩先生》的书封上，上海人民出版社仍然宣传波拉尼奥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这就有点不负责任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当时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回不了家、不能去找开锁公司的傍晚，夏江楠突然受到了波拉尼奥人生经历的感召，立志要写小说了。此后就开启了他在写作的道路上的摸爬滚打和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