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一早，杨蕾上班后，我怀着无比压抑的心情（昨晚我又睡得时断时续，噩梦连连），踏上了去看望雅楠的路途。出门前，我把我的绿色特百惠杯子灌满了水，接着就带着它出门了。

我乘937路到客运西站，然后走到乐园站换乘快线11号，坐到金庭游客中心后，又换乘了696路，最后在蒋村下车，又步行了近一公里，最终来到了太湖西山戒毒康复所。

走进康复所后，我向前台说明了来意。她让我出示身份证，然后又做了登记。接着我就听到她拿起电话说：“让405室的韩雅楠下来一下，有人来看他。”

通过安检后，我坐在了一个等候区域。过了没有五分钟，雅楠就从右面的楼梯下来了。

“是我爸叫你过来的？”

“是的，他让我过来看看你。”

“还没吃饭吧，走，带你去吃饭。”

看得出来，我的突然到来，还是让雅楠挺高兴的。我跟在雅楠后面，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就来到了餐厅。餐厅是个阳光灿烂的大屋子，有一道玻璃门直接通向一个小花园。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些戒毒人员和像是他们家人的人。餐厅的食物是以自助餐的方式供应的，我和雅楠每人拿着一个盘子开始打饭。这时候已经十二点了，一路奔波，我确实有点饿了，我打了一份鱼香肉丝、两个狮子头、三片素鸡和一碗米饭。雅楠则打了两个大鸡腿，又拿了许多苏式糕点——青团、桂花糕、鲜肉月饼之类的。他的吃法倒是挺独特的。

打好饭之后，我们开始找位子。餐厅里大概有五六十号人在用餐，我俩转了一两分钟才找到一个宽敞的四人桌。坐下来后，我问他在这儿的两天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引发了他长篇大论的诉苦和抱怨，而且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挑动左脚——抖腿是我最见不惯的毛病，我对这样的人一向有说不出的厌恶。

“这狗屁地方，”他说，“每天早上我们都得开会谈论我们自己。我的意思是，这太无聊了。就好像我想听那些混蛋们倾诉他们愚蠢的故事，他们的童年怎么糟糕，他们怎么从正道上栽了跟头，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轮到你的时候你都说了什么？”

“我编造了一些故事，听上去就和别人讲的一样。然后我就开始哭，他们总是很感动。你知道，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家伙，然后就哭得讲不下去了，于是每个人都很开心。”

“为什么骗他们？你这么做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因为我不是瘾君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四处晃荡，沾了一些毒品，可那对我来说算不上要命的事情。我能吸也能放得下。”

“许多吸毒的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很少有能放得下的，有些还会死于吸毒过量。”

“是的，他们可能很蠢。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会成瘾的，更不会吸食过量死亡。我妈以为我上瘾了，可她知道个屁。”

“那你为什么同意到这里来？”

“因为她说如果我不来，就会同我断绝关系。我已经把你的老朋友韩守仁气坏了，如果我妈再和我断绝关系，那样我就没有任何零花钱的来源了。”

“你不想上学也可以，”我想了想说，“但是出去后应该找份工作干。”

“是的，我可以，可是我不想。我有别的打算，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来实现。”

“你爸想知道你是否会安静地在这里接受治疗。”

“如果他们不让我们一直这么忙的话，待在这里倒也不赖。我们不在那些讨厌的会上丢丑卖乖时，他们就让我们研究一些可怕的书。梁诺，你一辈子都没读过那样的垃圾。”

“什么书？”

“《戒毒手册》《12步骤疗程》，就是这样的狗屎。”

“也许是狗屎，可它还是帮助了很多人。”

“梁诺，绝对是。都是些叫人要相信崇高力量的废话。就像我们中学的语文和政治课本中的那些话。什么真善美、什么理想、什么精神的力量、等等。总之，你得是个傻瓜才能吞下这些东西。这世界没有什么真善美，这个世界只有掠夺、欺骗和因为穷极无聊而整出的事情。看看这世界，告诉我真善美在哪？这世界只有我、你和别的所有人，全是一堆可怜虫，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而忙碌。”

只在一起待了几分钟，我就已经被这孩子乏味而愤世嫉俗的话堵得发慌。他爸说他对我讲的庄子和叔本华感兴趣。我现在甚至怀疑不会是我的那些话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吧？因为我当时的确借助这两位哲学家吐槽了一下现实世界的荒诞。我坐不住了，想要吃完饭尽快离开。他爸交待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于是我没有回应他，专心吃起了饭。雅楠也很快吃完了他盘子的东西，并且起身问我要不要甜点。我说我吃饱了。他则大步走到食品区域，又拿了一个青团和一个豆沙馅的月饼。他可真爱吃甜食啊。也许甜食可以转移人对毒品的渴望？可能有那么点关系。

就在雅楠开始吃月饼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走过来和他打招呼。这人嘴角有一颗痦子，背驼得很厉害，已经成了一个拱形，所以显得比他实际年龄苍老。雅楠带着一个康复机构真正老客的热情和诚意给我介绍说，这是郭洛。郭洛冲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他可是个著名的小说家，”雅楠大声说，“他已经出版了五十本书。”

“别听他瞎说，”我对郭洛说，“他太能夸大了。”

“是的，我知道。”郭洛说，“这家伙太喜欢捣蛋了，得小心看住他。对不，小孩？”

雅楠露出一个表示不屑的笑容。郭洛拍拍他的头走开了。雅楠把月饼吃完后，我们也拿着餐盘起身离开。走出餐厅后，雅楠问我想不想去楼上看看他的房间。他说，两点时有个联欢会，家人和客人也会被邀请参加——如果我想去的话。同时我们可以到他在四楼的房间里等。他缠着我，似乎很不愿意让我走的样子有点可怜。我们几乎谈不上熟，但他在这地方想必太孤独，这才把我当做朋友来看。我真不忍心拒绝他，可我也实在不想继续在这儿待着。就在这时，我再次想到了他曾对杨蕾的那些行为，以及我昨天在作文本上写下的那些内容。于是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雅楠，我想你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问吧。”我瞬间沉寂和严肃下来的表情让雅楠很吃惊。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姐姐，还对她做出了那么多恶行。”

“是我爸告诉你这些的？”

“对。”

雅楠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后，说：“你真想知道？”

“是的。”

“如果你姐姐即将成为你继母，你会喜欢吗？”

“你什么意思？你可不要胡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雅楠说道。

“你最好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你回去吧。非常感谢你来看我，再见。”说完后，他在我肩上屈尊俯就地一拍，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挥手告别，他就转身走上楼去了。我在大厅里站了片刻，想着他如果回头，我就冲他挥挥手，可他没有。他一直往上走着，转过弯就不见了。我向前台的女人走去，签过名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