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路285弄及周边：被一篇网文写活的上海弄堂人家

“高手在民间”，这句话具体到江苏路285弄来讲，实在是贴切无比的。一位专业拿画笔的老居民，偶尔动了次笔，这条弄堂“火了”。

这条弄堂的门口是地铁二号线的进出口，往北则是上海目前唯一的女子高中：市三女中，弄内那些当年光鲜的独栋花园洋房，如今大都已经老旧，间中还有“72家房客”的搭搭建建，更是不复昔日的树影婆娑、庭院幽深。在以花园洋房、新式里弄众多而闻名的长宁区，这样的弄堂本是排不上号的。但十多年前，上海画家黄石以笔名“三阿姐拉老公”写下的网文《江苏路285弄》，让其登时名声大噪。近年来，随着自媒体的兴盛，这篇网文又被或全文或节选转载，不断出现在各种微信公众号里。

“三阿姐拉老公”以儿时记忆为素材，用信手拈来之资将弄堂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一一道来，这对后来一批挖掘“城市记忆”、记录“口述历史”的作者都或多或少产生了影响。

引来张爱玲书迷探访的28号

1956年，5岁的黄石随父母搬进江苏路285弄36号，1999年搬离。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足以让他了解、见证弄堂里许多人家秘而不宣的故事。根据他的讲述，这条弄堂里最传奇的住户是28号底楼的张家。

28号外形方方正正，立在弄堂里那些带花园的漂亮洋房中间，显得颇不协调。黄石幼时所见的张家，住着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继母孙用蕃和弟弟张子静。张志沂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的儿子，孙用蕃则是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孙女，两人1934年在国际饭店举行的婚礼堪称豪华气派。但是，因为笃信蒋经国来沪推行金圆券，一夜之间由富转贫，夫妻俩蛰居到这个小房子里。

张爱玲笔下，她的继母是个十足的恶妇，但是在黄石的印象中：“姑姑（邻居们对张爱玲后母的称呼，笔者注）是一个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对她用高雅一词，尚觉无力。姑姑极有风度，面容端庄，皮肤是那种几代人过好日子积累下来的白皙。孤身一人，却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和邻居合用一个保姆，冲冲热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欢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们叫来，给他们吃蜜饯，糖果，冲芝麻糊。”

黄石对于张志沂去世的讲述应该不是源自他的目睹，因为张志沂在他还没搬进弄堂的1953年已经去世。而黄石对张爱玲继母晚年生活的描述则应是准确的：“她一直是靠变卖家产来维持。早先，姑姑的房间虽挤，家私都是吃价钱的老货，座钟、照相架子都精致美观，连盛芝麻糊的碗盏、调羹都要甩新天地T8几条横马路……再后来，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认她了，她已经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着怪怪的东西，用一点点余光看人。手里的‘司滴克’（手杖）依然是老货。”

1986年，孙用蕃去世。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一生未婚，1996年也终老在此。在黄石眼中，被张爱玲描述为阴郁懦弱的张子静，确实有这方面倾向：“张子静一直在郊区的中学教英文，退休后没有方向，一直也没有女人。后来有心人协助，张爱玲后妈身后的这间十平方多一点点的房子给因此给了他栖身。玻璃窗都用报纸糊了起来，一只古董级的黑白电视机‘霎发霎发’。张子静一件灰色中式棉袄，抄着一只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换一瓶低价的葡萄酒。那时候，已经有张迷来瞻仰28号，有些台湾张迷，由圈内人带着，恍恍惚惚的，走进285弄，以为有什么灵异出现，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还在，一派衰颓。那些人多多少少给了张子静一些钱，让他过得好一点。”事实上，晚年困顿的张子静曾通过书信向姐姐求助，但张爱玲回信“没有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又写道“其实我也勉强够用”。不过张爱玲去世时，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她的朋友宋淇夫妇，没有留给弟弟一分一毫。在张爱玲去世一年后，张子静也悄然离世。

关于傅雷和顾圣婴的记忆

黄石讲述的弄堂记忆并不仅止于285弄，马路对面的284弄安定坊弄口住着傅雷一家。“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后面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同学家里‘开小组’（按照老师的编排，几个人一起做作业），那个时候的安定坊真安静啊，小洋房之间的树密不透风，微雨，绿得透出油来，忽然飘来植物的气息，介于香与不香之间。涂过柏油的墙篱笆被开满白花的枝蔓压弯了竹梢，整条弄堂，寂静无人。但是谁知道，就在白花的后面，傅雷在喘息，两年后便自我了断。（1966年9月3日，傅雷夫妇自杀身亡，那天正好是黄石生日，记忆深刻。笔者注）”

近年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看到这样同类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苏路、愚园路。现在，偶尔驾车经过旧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经魂飞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窜。

愚园路1088弄103号，离黄石家不远，那里住着曾获得世界金奖的钢琴奇才顾圣婴。如果用今时标准来比照的话，顾圣婴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女版郎朗、李云迪。1967年1月31日，她和母亲、弟弟在家中自杀，黄石的弟弟和小伙伴因在医院陪夜，正好目睹了救护车送来的那一幕。

黄石讲述中的那些建筑，如今基本都在，或修缮一新，或更加破落。我曾经在路过时，听到有游客在引用文章里的故事，向同行者讲述弄堂里的悲欢离合，颇有些别样的滋味，久久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