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纸鹤
第一节 芭蕾心
我常想像指尖在琴键上跳舞的我,拥有着怎样一颗像芭蕾般旋转着的心脏。那是一段午后时光,我坐在琴凳旁,先试了一两个音符,然后如行云流水般地弹奏起来。
我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厚重的琴谱,我听到我指尖流出的声音,我把它们聚拢了,又舒展开来,一会儿把它们压得低低的,一会儿又把它们扬得高高的。那重重叠叠、错落有致的声音,象浪一般涌过来,又退回去。我无法捕捉到它们,但又确实曾经拥有过那种浮在空气中、能够在人心这片可大可小的空间里流来流去的东西,许多年以后,我知道那叫音乐。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走近那架钢琴。月光很淡,映在深棕的钢琴上,演变成一抹灰蓝的色泽。用手抚一抚光洁的琴面,象在抚摸一种相当久远的记忆。我知道我从未弹出过一个象样的音符,第一次陪家中的小宝宝去上钢琴课,我才知道了“中央C”的位置——那是一个连四岁小孩都一目了然的“1”。
我常在静静的傍晚靠在门边看儿子练琴。看他那小小的背影坐在一张硕大的琴凳上,反反复复练习着同样一支曲子。在儿子那爬满小蝌蚪的琴谱前,我常显出一脸茫然。第一次体会了做“文盲”的滋味,夜晚偷偷拿起儿子“拜厄教程”来细看,越发觉得那里面书写的不是一种声音和曲调,而是一种我们所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喝着苦咖啡等待那些灵感的来临。在我的第一本书出世之后,我忽然想到五线谱。也许生命会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但我选择了其中最寂寞的一种。
我系着围裙在洗碗的间隙里去听儿子弹琴,每回总是靠在门框上,屏住呼吸。那个坐在琴凳上的小人儿,忙中偷闲瞥我一眼,然后好象卖弄似地越弹越快了。我的心仿佛是在那种叫做钢琴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里沾了一沾,然后就愉快的去洗碗了。擦干净手背回到我的小书房里,每晚的写作都是在这清脆的琴声里开始的。
其实,生活本身是无法选择的,就象我们无法选择童年所处的时代。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拥有一颗像芭蕾般旋转着的心脏,并不妨碍我们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舞。
经历了太久的灰色年代,童年的眼睛仿佛被蒙了布。我近乎于有些偏执的写作欲和创造欲,支撑着我手中的笔在纸面上拚命追逐着脑子里的文字,这大概是源于童年的那块布被揭开,我拼命地想说想唱想在我的王国里自由舞蹈。在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们的头脑被大片地荒芜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日后的想象力和创作力。在那长长的、沙漠般枯燥的日子里,我的头脑和天空都被幻境中的“钢琴”和“芭蕾”填得满满的,以至于长成少女后第一次去看芭蕾舞,心中竟涌起莫名的羞涩,好象一件相思太久的东西终于到手了,却又不好意思要了似的。记得那天穿得很漂亮,头上还扎了蝴蝶型的缎带,我试着让裙摆转出优雅的弧线来,我心里明白我们已经结束了一个时代。
在被八个“样板戏”和反反复复的《地道战》所充斥的时空里,我们不敢奢望钢琴那样美妙的东西。我们所拥有的是一段被扭曲了的童年,这种扭曲,心被挖成大大的空洞,需要用想象来填补空白。我常在晴朗的午后一个人坐在琴凳上发呆,想像着指尖在琴键上跳舞的模样,想像着如瀑的音符在空气中奔涌流淌。我静静地坐在漩窝的中央,聆听这一切,感受着许多年前的梦想。
钢琴上摆着一把满天星和一本装潢精美的散文集。那是我写的书。我虽然弹奏不出一个象样的音符,但我毕竟拥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书固然并不重要,但书和钢琴同样属于盛载梦的容器。说到底女人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心灵的狂舞。
我翻开我的散文集,放在钢琴的谱台上,然后用单指一个音一个音地往下按,终于觉得离儿时听惯了的“样板戏”的锣鼓和“地道战”里的枪声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