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木壳收音机
依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那时我们两家住在挨得很近的两幢楼里,窗户对窗户,都住三层。孩子们总爱串来串去,我哥(干的)陶帅帅还曾经喜欢过依纹,夏天在操场上看露天电影,最好的位置总是陶帅帅为依纹留着的,没我的份儿,为此我还生过气呢。
我们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都是在单调压抑的大院楼群中度过的。那种茫茫一片的暗灰色,几百幢楼一个模样,想来真让人心惊,我几乎不记得天空的颜色,只有一个细节记得最清楚,那就是每天傍晚我和依纹手拉手到马路对过儿去取牛奶,取过之后就有人在“奶证的日期”上划一条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时代苍白的岁月就被人这样划掉了。
长大后依纹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并不能言善辩,在人群里也不显得很突出。但她纤巧内向的个性着实让我着迷,她有时真像画框里静静框着的一幅画,没有过多的动作和表情,只是一双眼睛,流水似地转来转去,显得又大又美。
依纹从小就喜欢听收音机,这大概跟她的性格有关。收音机是彼此看不见脸面的一种东西,就像人和人隔了高墙讲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依纹告诉我说,她很喜欢主持人躲在幕后跟她聊天的那种感觉,她可以很坦然地躺在黑暗里倾听。她的那架木壳收音机总是放在床头柜上,离她睡觉的地方很近。
依纹家那台木壳收音机并不是新近时兴的那一种,它是一种老牌子了。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收音机,那漂亮的木纹面椭圆型机身,每天被依纹用块蓝绸子擦得像抹了油一样水滑光亮。
依纹说:“我每天早起先擦我的木壳收音机,然后才去洗脸。”
女人把脸面看得重于生命,依纹的木壳收音机竟然胜于她白皙的面孔,我真服了依纹。
后来就发生了依纹和木天之间的故事。
“木天”,也许是“慕天”或者“目添”,总之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名字,依纹并不知道那两个字到底应该怎么写。那是一个音色极好的男主持人。他主持的风格就像一个贴你特近的兄长,就那么□□的絮叨着,有时甚至是慢条斯理的,又好像在东拉西扯地和你聊天,让你觉得有所想,有所盼,有所依恋,惯性似地非顺着他的思路听下去不可。木天的节目都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的,这就更增添了他以及他节目的神秘感。
木天主持的是一档怀旧的音乐节目,那些令人伤感的老歌,或许曲调并不悲凉,可我们听去都有一种挺伤心的感觉。伤心的颜色是暗灰色的,像少年时代一道道划去的那些日子。木天在节目里说,小时候总是提着小兜到居委会取奶,“奶证”上划满了红一道蓝一道的日期……
听到这里依纹哭了,她开始给木天写信,她说她喜欢他亲切自然的主持风格,喜欢他为听众挑选的每一首歌,喜欢延时的“木天怀旧沙龙”。信写得很长很长,然后贴足了邮票寄到音乐台,依纹每天望着那架老式的木壳收音机发呆,幻想着邮差送信来的时候高叫着她的名字:“彭依纹,信,你的信!”
依纹每晚听节目的时候,都要那么提心吊胆地揪着心,生怕木天会脱口说出她的名字来,或许还会当众朗读她的信。但她又盼着那样,因为果真那样的话,依纹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依纹的每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依纹一见到我就问:“你说他为什么不回信呢?难道是我邮政编码写错了?”
我很为依纹伤心。因为作为女孩依纹长这么大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她把木天所做的节目用录音机录下来,听了一遍又一遍。她会唱木天喜欢的每首歌,她写信给木天,为他画肖像漫画,问他像不像?在后面打三个问号一个惊叹号。
“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依纹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了,有事没事她就爱叨叨这两句。木壳收音机依旧擦得很亮,只是擦收音机的那块蓝绸子已变得相当破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