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清史》纂修座谈会上的讲话
一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大家好!
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光临这次会议,来听取关于《清史》编纂的介绍,并发表意见和建议,这是对《清史》编纂的极大关怀和支持,我代表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对大家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清史编纂委员会自去年(2002年)12月成立至今已经有10个月了,工作取得了一些进展,设计了框架,制定了《清史》目录。在10个月的时间内,我们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开了10次规模比较大的全国讨论会,在北京、上海、大连、广州征求全国清史学者的意见。目前,我们即将进入下一个工作阶段,也就是分解项目,选拔作者,进行试写。其间我们也碰到许多问题,碰到许多疑难困惑。
台湾有很多清史专家,他们在清史研究上有很精深的造诣,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也许和祖国大陆的学者不完全相同。我希望听取大家的意见,得到台湾学者的指教,以修改完善我们的初步想法。
前几天,在宜兰清史讨论会上我就《清史》编纂的缘起做了介绍,讲了我们为什么编纂《清史》,编纂方针和原则是什么。我曾经提到,半个世纪以来,海峡两岸的学者为纂修《清史》都做出了努力。台湾有张其昀先生主持编修的《清史》,即“国防研究院本”《清史》,但它不是新修《清史》。在“序言”中张其昀说,以我们现在的人力财力难以完成一部《清史》,寄厚望于后来的学者。此后钱穆先生倡议写《〈清史稿〉校注》,并做了大量有意义的工作。最近我看到了这部书,感觉此书非常有意义。我曾经给清史编纂委员会的同志说我们必须要人手一册,作为重要的参考。半个世纪以来,在很困难的情况下,台湾学者做了很多工作,我表示非常的尊敬。
祖国大陆方面,国家领导人也非常重视《清史》编纂,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江泽民都非常重视。最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董必武提出纂修《清史》的建议,得到毛泽东的赞同。50年代末周恩来委托吴晗先生制定编纂《清史》的规划,当时我也参加了,当时我30岁出头。由于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此项工作没有进行下去。到了1965年,“文化大革命”前夕,国家要成立清史编纂委员会,以当时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郭影秋为编纂委员会主任,并且在中国人民大学设立清史研究所,我被任命为所长,做《清史》编纂的准备,当时还成立了机构,但两个月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件事又夭折了。不仅夭折了,而且还成了我后来的一项罪名。但是中国人民大学一直保留着清史研究力量,这支力量成为今天修《清史》的一支重要力量。“文革”后,邓小平批转下了一封人民来信,该信建议编纂《清史》。1982年在长沙召开的第一次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会议,着重讨论了要不要启动《清史》编纂。由于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国家千头万绪,还顾不上,而且也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支持这样巨大的文化工程,于是《清史》编纂工程被放下来了,一放就是20年。所以,在祖国大陆修《清史》的事也是三起三落,路途坎坷而漫长。到本世纪初,就是2001年,学术界再次呼吁修《清史》,政府做了慎重考虑,进行调查研究,做可行性的考察,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最后经国务院以及江泽民、胡锦涛、朱镕基和李岚清四位中央领导的批准,《清史》编纂工作启动。
这几次,我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第一次是三十几岁,现在已经过了半个世纪,垂垂老矣!对于这个历程,我不胜感慨,颇有沧桑之感。在此事上,虽然两岸学者以前没有交往,但都为此而努力,因为《清史》编纂是我们全民族的共同心愿。
最近,我听说,台湾的某些人要将《清史》划入世界史范畴,把台湾史从中国史中分离出去,这是对历史的公然篡改。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台湾从未独立过,将来也绝对不会。国际社会一致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独”分子隐瞒历史事实,这是非常危险的,是玩火。
这次清史工程也经过了很多坎坷的历程。对于我们历史学家来说,这是难得的机遇。屈指算来,从朱元璋下令修《元史》近600年来,国家修史共有四次:第一次是明朝修《元史》,第二次是清朝修《明史》,第三次是北洋政府修《清史稿》,我们这是第四次。这四次修史,都有国家的支持。只有在国家的支持下,大规模的修史才可能展开。我希望海峡两岸的学者能够共襄盛事,都能关心,都能参与,把聪明才智贡献给伟大的文化工程。
在宜兰的会议上,有人提出这次修史是不是官修正史。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次是官修正史。首先,我们编纂委员会的25个委员全是学者,没有一个是官员。过去修正史的都是官员,而我们参与修《清史》的委员都不是官员。清修《明史》,只有一个特殊人物万斯同不是官员,他本人只是以布衣参与修史,没有接受清政府的授官。其次,我们是学者修史,学术意见是自由的,怎么修,采用那些学术意见,完全由学者决定,由学者负责,政府不干涉。将近一年来,政府和我们一起开过多次会,但从来没有在学术上提出应该怎么修。最后,这次和官修正史不一样,我们不是独此一家,不是垄断修史,不是只准我们修,不准别人修。封建社会的时候修史是由官府垄断的,像清初修《明史》,庄廷GFDA1个人修了个《明书》,就惨遭杀戮,后来戴名世搜集一些资料,还没有修史,也惨遭杀戮。所以封建官府不准别人修史,这是文化专制主义,是很恶劣的做法。我们遵从“双百”方针,欢迎私人修史,欢迎各种意见。
当然,我们与官修史书有相似之处,首先我们接受政府的支持,接受政府的委托。这个项目不是我个人的,也不是哪个单位的,而是政府的。其次,工程是经政府批准的,由政府出钱,由政府组织队伍,由政府协调、支持,如果没有政府支持,不可能进行这样一个宏大的学术文化工程。祖国大陆现有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每年资助项目上千个,任何个人报的题目经批准就可以获得资助,学术意见完全自由,个人可以自主进行研究,而且目前有成效的科学研究基本上都获得了政府资助,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要干预。在我国历史上,一项伟大的文化工程必须有政府的支持,宋朝修《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元朝修《宋史》《辽史》《金史》,明朝修《永乐大典》和《元史》,清朝修《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都没有离开政府的支持。祖国大陆也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也有人反对修《清史》。但是,一项有意义的文化工程必须有政府的支持,历史上一个有作为的政府也必会大力支持文化工程。
我们得到政府的支持,深感责任重大,要保证质量,要全心全力地将这项工作做好,不辜负人民的委托。同时我感到高兴,因为从年轻时就参与,一直到现在70多岁才实现这个愿望,清史工程终于启动了。
经过10个月广泛的调查研究,我们大体上有了共识,认为新的《清史》应该采用新的综合体,既要吸收传统的纪传体的长处,也要吸收现代的章节体的优点。纪传体是在历史上经过长期使用、长期考验的,有它的优长之处,突出优点是包容量大,有人物传,有表,能反映历史的丰富性、多样性,这是章节体所不具备的。章节体的流行主要是自上个世纪之初始,经梁启超、章太炎等大力倡导,以后成为主要使用的体裁,祖国大陆除了罗尔纲先生的《太平天国史》使用纪传体之外,基本上都使用章节体。章节体的特点是能够表现历史的大事,能够表现历史的复杂性,可以连续叙述历史,把握历史规律。如果能够把这两种体裁结合起来,就能够把历史反映得更加具体、更加真实。经我们多次调查,大家都基本同意使用综合体,我们收到的1300份书面意见都赞成综合体。调研的对象很广,不但有学者,还有工人、学生等。另外,有人主张用纪传体,有人主张用编年体,有人主张用章节体,尽管这些是少数人的意见,我们也认为这些意见都是很有价值的,因此我们决定把专家们的意见全部整理出版,包括把少数人的意见也详尽地整理出来,以供参考,以表示对少数意见的尊重。
同时我们也搞了《清史》目录,经反复修改,大体上确定《清史》框架的六个部分:通纪、编年、典志、传记、史表、图录。这六个部分各有特点,各有功能,组合在一起,相互补充,就构成了整个新修《清史》的框架。
为了引起讨论,我对《清史》目录做一些说明,便于大家了解,希望提出批评指正。
通纪,通就是司马迁讲的“通古今之变”,我们强调记录事实,而不是发表意见。这部分是全书的核心,是全书的纲领,应该做到史事准确,观点正确,表现清朝一代的兴、盛、衰、亡。要写清朝的重大历史事实,以政治、经济、军事为主干,也有相关的社会文化等内容。必须结合事实,对历史大势做出清楚的交代。通纪一共8卷,8个段落,这是我们根据历史呈现的阶段性确定的。本来历史是连续的,不能割断,前后都有联系,但这268年的历史有其发展特点,每一段历史的重点不一样。根据我们的认识,将其划分为8个阶段,总体上展现清朝的兴、盛、衰、亡。前两卷讲清朝的兴起,第三、四卷讲清朝的全盛,第五、六卷讲清朝的中衰,最后第七、八卷讲清朝的灭亡。我们没有用12个皇帝来划分,当然这也是一种写法。本纪就是这样,以皇帝为中心,我们没有采用,因为我们考虑围绕皇帝个人展开,有点像“帝王家谱”。因此,我们考虑用通纪,而不用本纪。这个做法是否妥当,请大家指教。我也不敢说用别的方式就不行。
第一、二卷是讲满族的崛起,清兵入关,打败李自成,打败南明,接着平定三藩。从努尔哈赤、皇太极到多尔衮、顺治、康熙,从建州女真开始,满族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发展得非常迅速,打败了很多强盛的势力。满族人口很少,却最后成为全国的统治者,这是我们研究的重点。为什么满族能够发展迅速?为什么能够战无不胜?优势在哪里?它也可能统一东北以后就发展不起来了,也可能入关以后中国形成南北朝,因为中国历史上游牧民族南下以后中国往往容易形成南北朝,游牧民族打不到长江以南。为什么清朝能够统一全中国?当然这里面有很多原因,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第三、四卷讲自康熙平定“三藩”以后,清朝的战略重点转移了,从南方转移到北方。在北方要对付准噶尔部,对付俄罗斯,实现全国统一。从康熙中叶到雍正乾隆,前后一个多世纪,中国做了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大事就是统一,统一南中国,但是北中国还没有统一,打败准噶尔部割据势力,才能统一北中国。统一北中国是很艰巨的,战争很长,而且当年的交通很困难,军队难以到达新疆,粮食难以运到新疆。北京的粮食运到新疆,费用昂贵,但最后统一了。一方面是由于准噶尔内部混乱,乾隆抓住了历史机遇。另一方面是由于发展生产力,康雍乾时代的生产力,我认为远远超过汉朝,当然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衡量一个农业国家的生产力,应看当时的粮食产量。乾隆时期人口有3亿,道光时达到了4亿,养活这么多人口需要有相应的粮食,清朝是远远超过汉唐的。从横向来看,中国人口占当时世界人口的1/3,农业生产也相应占有这样的比例,当时全世界人口50万以上的城市共10个,有6个在中国。所以,从经济总量上讲,清朝在当时的世界上是名列前茅的。但是,我们绝不能因为这个而沾沾自喜,我们应该看到背后隐藏的危机,康乾盛世存在严重的问题。当时中国不了解外国,包括当时的皇帝、大臣,即使是最先进的知识分子也不了解外国,妄自尊大,自诩天朝上国,轻视科技,这是致命的弱点。当时中国的经济总量位居前茅,但是人均拥有量较少,而且在发展进程中隐藏着很多忧患,所以康乾盛世的光辉下存在着抹不去的阴影,是落日下的余晖,而不是朝阳的光芒。
第五、六卷讲清朝中衰,包括白莲教起义、天理教起义、太平天国起义等,一共70年。连续多年大规模的农民战争表明国内矛盾激化。太平天国起义,时间长,规模大。外部矛盾也十分严重,发生了两次鸦片战争,帝国主义入侵中国。内部纷争,外部忧患,清朝风雨飘摇却幸存下来。农民本身很难建立巩固的政权,很难成为社会的新力量,加上中外反动势力相互勾结,农民起义很快陷于失败,太平天国起义就是被中外势力镇压的。同时,清朝内部产生了曾国藩的湘军等力量。
第七、八卷主要讲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清朝灭亡。这个时段的特点是变化,社会力量和形势发生了很多变化。
编年我就不多说了。
关于典志,在讨论中意见很多,比如《天文志》,一开始我并没有设立,因为它主要是自然科学的内容,而且我认为乾隆以后的天文志资料缺乏。但现在我了解到乾隆以后的资料也有。比如《艺文志》也非常重要,但清朝的书籍很多,不胜记载。到底怎么写呢?又比如漕运、盐法,这其中每一个都很重要,现在放在一起,怎么写呢?
由于时间的关系,传记、图录部分我就不多说了。
谢谢大家!
二
非常感谢台湾的学者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建议和批评,尽管有些批评相当尖锐,但是我诚恳地欢迎批评,这些批评是很难得的。我觉得能够坦诚相见,把各人的学术意见贡献出来,对我是很大的帮助。我们一定要把这些意见带回去,认真地研究。大家提出的很多问题具有启发性,我们没有想到。可见两岸隔了一段时间,可能彼此的理念、对一些问题的基本观点有一些差异,出现这些分歧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贵在交流,我们能够交流,能够彼此理解,通过沟通,我们能够达到基本的共识。即使在某些问题上不能达成一致,存在分歧也没有关系,可以存在下去,可以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意见中有很多我很难解答,有许多问题不是没有考虑过。譬如说做长编,这是修史的一项基本手段,我们正在考虑。除了做长编,还想仿司马光之例,做考异。清代史事、逸事太多,分歧太多,资料太多,需要做大量的考证。这项工作难度很大,我现在找不到人来搞考异。我找到了一位先生,请赫治清、张捷夫去请这位先生做考异,他不愿来,说身体不太好。我临来台湾的时候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
人才很难得。我现在主持这个事情,深深地感觉到人才问题的重要性。写通纪、写表志缺人,没有多少人能够承担;搞文献整理也缺人,草书没人能辨认。现在确实是人才断档,这几十年里面,教育体制方面有一些问题,所以人才培养不容易。但是如果我们不写史,哪能够培养人才?我想应该是在修史过程中、在实践中培养人才,而不能先培养人才,然后再修史。最近我们准备在清史编纂委员会里边招博士后,按照编写要求,一面编纂,一面培养。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他们可能一开始不能适应工作,但我想他们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关于通纪、编年的重复问题。我主张小编年,编年小一点,尽量压缩,避免重复。但好多同志主张编年大一点。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许多先生谈到清国史馆所藏档案的底本,这当然是很重要的资料,修史时必须利用。我们明天去台北“故宫博物院”,预先请求他们提取福康安、蒋廷锡、李鸿章、陈宝箴四个人的“传包”,因为“传包”保存了许多不同的传稿底本,可以看出当年清史馆的先生们是如何修史的,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也存有大量纪传表志的底稿。
许多先生集中地谈了“正史”的问题,力主现在修的就是正史,应该保留本纪。什么是正史?“二十四史”被正式列为正史是在修《四库全书》时,这是迟至18世纪的事。司马迁、班固、陈寿、范晔、沈约修史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是在修正史,他们只是想修一部足以反映历史真实的史书。我们也只想修一部高质量的史书,至于是否被列为正史,对我们并不重要。
正史的体裁也有所不同,有的有载纪,有的无表志,而陈寿的《三国志》只有列传,并无本纪,不能说就不是正史。我们的通纪其实是对本纪的改造,随着时代的要求,史书的体裁应该可以改造。我们是尝试改造,尝试也许会失败,但不敢尝试就不会有前进。
本纪改为通纪,实际上是将以帝王划分阶段改成以历史内容划分阶段,何者更好?我想还是以历史内容划阶段为好,尽管以帝王划阶段可以固定不变。以历史内容划阶段,见仁见智,因人而异,会产生分歧,但每个阶段的历史内容经过深入研究和反复讨论,还是可能取得共识的。
有的先生提到修史不要渗入意识形态,不要有价值判断,不要用褒贬的方法,如果有这些因素,就不能称为正史。当然写历史不能简单化,不能简单地把人物分成好人坏人两大类,我们应该客观地、全面地对待人物和事件。但中国传统史书,包括正史在内都有价值判断和是非褒贬。“二十四史”中把起义农民称“匪”,称“寇”,这不是价值判断吗?为什么过去正史可以这样写,而我们仅仅把太平天国称作“农民战争”的写法就是渗入了意识形态呢?有的先生批评我在提纲中用了“革命党人”字眼,感到“流于意识形态”,我感到惶惑不解。像陆皓东、徐锡麟、秋瑾、熊成基等,不称为“革命党人”,又该称什么呢?“革命党人”是两岸学者多年习用的名称,并不是我的创造。
写历史不可能完全没有价值判断和是非褒贬。让亲历抗日战争的人来写抗战史,必然对日军义愤填膺,称之为“侵略军”。在侵略和被侵略之间,深明民族大义的人是无法站在中间立场而漠然无动于衷的。
有的先生说,1980年以前祖国大陆史学界前辈的论文著作可参考的非常少。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祖国大陆前辈史学家如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都有杰出的成就,对历史有宏观性的、精深的研究,我们都是他们的学生。20世纪祖国大陆的历史学成绩是相当辉煌的,当然也有问题和缺点。我们下一代的历史学者都是沿着前辈的足迹继续往前进的。
以上发言,有些不同的意见坦陈出来,以就教于台湾的同人们。
注释
[1]2003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