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编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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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宜兰佛光大学谈《清史》纂修2003年10月27日。

这次我们清史编纂委员会来到风光秀丽的台湾宜兰,向台湾的学者请教。我们正在启动清史编纂工程,设计全书的框架结构,讨论全书的体例体裁。清史编纂工作从今年年初开始到现在已经10个月了,工作进展比较正常,我们也碰到了很多问题,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这些想法是否适当,也要向台湾的同行们请教。台湾的许多学者对清史有深入的研究,有很好的著作。我想,纂修《清史》是海峡两岸学者的共同事业,我们非常期望台湾学者的支持和参与,能够提出宝贵的意见、建议,希望这项工程在一开始就设计得比较完善。

我们为什么要纂修《清史》呢?政府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大的财力、人力支持学者们修史呢?我想,这是看到了历史学的重要性。中国是历史学非常发达的国家,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再早有《尚书》《左传》等史书,司马迁的《史记》从五帝世家开始,历史非常悠久。而且我们从商周就有了甲骨文,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历史记载,从来没有中断过,这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是任何一个国家所没有的。所以,中国被称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中国人特别重视历史,因为历史是人类对自己过去的回忆和反思。人类的智慧、知识都是从过去的实践、经验中获取的,这种历史的回忆和反思也使我们认识到人类的自身,使我们有了创造新生活的能力和信心。如果忘掉了历史,丢掉了历史,就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丢失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的祖先,也就不可能开辟自己美好的未来。我想中国人懂得这一点,因此,非常重视自己的历史,希望用过去生动的事实,用过去丰富的经验教训,来教育我们的子孙后代。中国有一个好的传统:易代修史。朝代改变了,新的朝代就要为已经覆亡的朝代修史,就是要总结历史经验,吸取历史教训。唐太宗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唐太宗讲得很有道理。

清朝统治中国有268年之久,清朝灭亡也有了90多年了,但至今还没有一部详细的、令人满意的《清史》,这是非常遗憾的。所以,易代修史这个任务我们一定要担当起来。当然有个《清史稿》,这部书也有一定的价值,有史料价值、文献价值。《清史稿》主要是依据过去国史馆的档案、稿本来修纂的,这些稿本是经过了很多作者长年累月的编写,再三修改而成的,《清史稿》吸收了这些成果,当然是有价值的。但是,还存在不可讳言的缺点,首先是观点上的问题,对辛亥革命抱有偏见,把起义称作“作乱”,把革命党人称作“匪类”,等等。甚至孙中山的名字只在《清史稿》出现过一次,就是慈禧太后通缉他的时候。连1912年选举临时大总统都没有出现孙中山的名字。《清史稿》记载了这件事,但没有写孙中山,到底选举的是谁啊?没有说。这就是所谓“春秋笔法”,看来《清史稿》不愿意将孙中山的名字写进去,所以在观点上有问题。其次就是史事上错误很多。台湾的学者们花了很大努力写了《〈清史稿〉校注》,校正了《清史稿》的很多错误。最近我简单地翻了翻这本书,确实是考证精密,内容丰富,我很钦佩各位先生,做了那么好的工作。所以,我给《清史》编纂工作的同志们说,要人手一册,我们写的时候,可不能再犯《〈清史稿〉校注》已经指出的错误。《清史稿》错误很多,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很幼稚、很初级的错误。太平天国的时候浙江的一个村即诸暨县的包村被包围,在太平军打下以后,说杀了村民60万人,啊呀!这个你不用对史料,一看就知道这是错误的,这个村子只是浙江一个小小的村庄,当时整个杭州可能还不到60万人,一个村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呢?这类错误可能很多。还有,《清史稿》利用了国史馆的档案,但没有利用大内档案。由于这些原因,《清史稿》存在着不少缺点,不能令人满意,当然它自己也说自己是“稿”,并不是定本。

《清史稿》成书以后,20世纪内多次提出要重修《清史》。我记得,抗日战争以前,国民党曾拨款50万元要修《清史》,但由于抗战爆发,没有能够启动。台湾方面在1961年由张其昀先生领衔主编,修《清史》,萧一山等都参加了,这就是“国防研究院”印的《清史》。这部书在利用《清史稿》的基础上,对其做了重要的修改,不是重新编写,所以张先生在序言中说:“网罗有清一代的文献,完成理想中的新《清史》,寄厚望于后来之作家。”他希望后人来完成,并没有说自己已经完成了。1978年,钱穆先生建议写一部《〈清史稿〉校注》,利用在台湾的档案和其他史料来校正《清史稿》的错误。后来出版了15大册,工程很大,共计1200多万字,远远超过了《清史稿》的800万字。今天就有很多先生,像冯明珠先生、陈捷先先生,还有庄吉发先生都参加了当年《〈清史稿〉校注》的编写。

大陆方面也非常重视《清史》修纂,解放之初,董必武先生第一个提出要修《清史》。之后,50年代末,周恩来委托吴晗先生着手制定纂修《清史》的规划,这件事我参与了,当时搞清史的人很少,我是搞近代史的。当时吴晗先生找到我,一起商量《清史》纂修规划,吴晗先生讲的规模很大,远远超过我们现在的《清史》纂修的规划。由于当时人才缺乏,就从培养人才做起,要从本科学生中抽调人才。但后来赶上三年困难时期,这件事情停了下来。1965年周恩来委托当时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筹备成立“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当时就是这个名称,以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著名明清史专家郭影秋为主任,并在中国人民大学内成立清史研究所。当时房子都看了,准备开动了。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受到冲击,又停止了,而且后来“修清史”还成了一条罪状。中国人民大学一直保持着清史研究的力量。“文革”后,邓小平转发了一封人民来信,建议编纂《清史》,后来由于“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千头万绪,还顾不上,也没有支持的经济力量,又拖了下来,而且一拖就是20年。所以,在大陆修《清史》也是几起几落,路途坎坷曲折,这几次我都参加了,第一次参加时我才30多岁。到2001年,学术界再次呼吁修《清史》,政府郑重考虑了,也调研了很长时间。到2002年年底成立了清史编纂委员会,决定启动《清史》编纂,这得到了中央几个主要领导人的批准。

由此可见,《清史》纂修是两岸长期十分关心的问题,但好几次都流产了。编一部《清史》是两岸共同关心并为之奋斗的目标。可见,《清史》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性。因为清代历史离开我们不远,清史对我们特别重要,历史上的很多问题与现实密切相关。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发奋努力实现现代化,就是因为在清朝历史上中华民族受尽了欺负。还有人口问题,清之前历史上的人口记录从来没有达到过1个亿,最高也只有七八千万,当然历史记录与实际有出入,但也不会太多,清代以前中国实际人口可能只有1亿多。今天的人口有10多亿,人口的滋生基数主要在清代,研究人口问题就要追溯到清朝才能解释清楚。又如,外交问题、划分边界、中英问题、中俄边界问题、香港问题,这都是清代遗留下来的问题。又如民族问题,也是清代遗留下来的。清代处理民族问题有成功的地方,也留下了很多问题。因此,如果要了解今天的现实,了解中国的国情,就必须了解清史,今天的很多现实问题都要追溯到清代的历史。以台湾为例,台湾是清代发展最晚的地区,也是清朝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以前关于台湾的历史记载,我们可以追溯到三国孙吴时期,以后隋、唐、宋、元不断有历史记载,而且以前人口比较少。但到了清朝,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郑成功驱逐荷兰,这是中国人民第一次反对西方侵略的斗争,当然要在清朝历史上大书特书。康熙二十二年收复台湾,这也是大事,平定三藩以后又收复台湾,清政府没有后顾之忧了,以后战略重点就放到了西北。康熙收复台湾以后,很多福建、广东的移民到了台湾,开发台湾。台湾当时大约只有7万人口,可是后来迅速增加,到甲午战争前夕达到了225万人口。自然生殖没有这么快,大多都是大陆来的移民,他们辛勤劳动,开发了这片土地。这些开发台湾的先民是中华民族子孙,他们的文化、他们的语言、他们的风俗也都是中国的。当时的台湾历史就是中国人在这个岛上的活动,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清史》要大书特书。说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最近台湾的教科书要把清史与中国历史剥离开,放到“世界史的范畴”,这使我大为惊讶,实在没有想到,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对历史的公然篡改,忘掉祖宗,丢弃祖先,企图以此让百姓忘记自己的过去,忘掉自己的历史,忘掉自己是什么人。一手岂能遮天,两岸的同胞肯定会坚决地反对。

以上我讲了两岸对清史的关注和清史的重要性。我们这次编纂《清史》已经启动10个月,我们编纂《清史》的方针是:要实事求是,探求历史的真实,写出客观真实的历史。求真求实是历史学的生命,要反对想当然,更要反对任意地篡改,反对隐瞒历史。当然,追求历史真实很不容易。暂且不说故意伪造历史,即使是真正抱着科学研究的态度,也还不容易做到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因为历史非常复杂,同一个事件可能有相互矛盾的记载,也可能有各种完全不同的说法。由于研究者的时代不同,观点不同,所以在实事求是的前提之下,也还会有不同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应该尊重不同的意见,相互交流,深入探讨。写一部历史书,当然要有大体一致认同的观点,但并不是定于一尊,并不是抹杀不同的观点。人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有时候你认为的真理可能是谬误,有时候你认为是谬误却可能包含真理。因此,我们的方针是实事求是,追求历史真实,尊重历史真实,尊重不同意见,而不能抹杀不同意见。

编纂《清史》是个学术问题,要代表21世纪的水平。我们准备用10年的时间编纂这部《清史》,10年以后还会有人继续研究清史,而且必然是后来居上,成就肯定会超过我们。将来会有更好的《清史》,否则历史学就不能进步了。我们力求达到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平,但并不是完美无缺,我们会有时代的局限性。另外,我们编的这部书以叙事为主,尽量少发议论。历史著作的功能就是记录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实,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不必多发议论,读者从一部叙述历史真实的书中会有自己的判断,要相信读者,给读者留下足够的思考、判断的空间。当然,完全没有议论也不可能。从前的史书也有“太史公曰”“臣光曰”这一类的评论,这都是观点。因为,历史学家对历史的认识本身就包含着历史学家自己的认识和判断,如何叙述,如何写,用哪些事实,这本身就是价值判断。所以写作时不可避免要带有观点,带有价值判断。比如我们身经抗日战争的这些人,如果让我们写抗日战争,一定是带着自己的判断,带着自己的是非标准的,一定是谴责日本侵略者的。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当然,我们历史学家要从事实出发,不能添枝加叶,更不能歪曲历史。

我们这个《清史》工程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主体工程,一部分是基础工程。主体工程就是3000万字的《清史》,分成88卷,基本内容在下次台北会上我再做介绍。这是我们的主要任务,要全力以赴、保质保量地完成,不辜负人民的委托。同时要整理大量的文献档案,这是基础工程。清朝统治近3个世纪,留下了大量史料,汗牛充栋,光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有1000多万件,多得不得了。地方档案还有1000万多件,如四川南充的档案、南部县的档案、内蒙古的档案、西藏的档案等,有些眼看就要毁了,怎么办呢?极力抢救吧!我们尽可能整理抢救更多的历史档案。

清代文献也很多,清人诗文集就有4万余种,去年出版的《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中现存的就有4万余种。我们整理多少出版呢?2%就是800种,大概有几亿字,相当于一个《四库全书》了,汗牛充栋。我们的力量太微弱了,我希望团结海内外的学者共同完成这个工作。

我打个比方,修《清史》是打造一个航空母舰,不仅需要航空母舰,还要有巡洋舰、驱逐舰等,这样才能组成一个战斗群。因为时间关系,其他的我就不详细讲了。


注释

[1]200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