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曹元弼品評《易》學人物
1.隱約的“吴派”後學:學宗惠、張、姚
曹氏学问直接承继有清一代的《易》学传统,尤重惠、张、姚三家。在《述学》一文中,曹元弼以极为精炼的文句简述了经学史源流,於《易》学上他称“《易》当由李、惠、张、姚直达郑、荀、虞”,表明其为学倾向的同时,亦直承对惠栋、张惠言、姚配中三位前人的重视。又在《周易集解补释》自序中言:“今承惠、张、姚三先生之成训,积数十年探索之功”,谓己学实基於三先生之成训而得。且曹元弼本就占籍江苏吴县,清代中叶学术流派中重要一支“吴派”即发源於此,惠氏一门在经学上的努力,浸润地域上的汉学研究至深,曹元弼生於斯长於斯,受到地方上荡漾百馀年的学风影响,实在不足为奇。虽说曹元弼本人并未自称“吴派”学术传人,但他在《易》学研究上致力於对汉学《易》学的探讨,又於《尚书》学上下力甚多(著《古文尚书郑氏注笺释》及《孙氏尚书今古文注疏校补》),在学术方向上确实有吴派後学的倾向。《周易学》《周易郑氏注笺释》《周易集解补释》三书中处处可见对惠、张、姚三人《易》学的引用与借鉴,《述学》一文中,“当由李、惠、张、姚直达郑、荀、虞”一句,确能概括曹元弼《易》学研究的基本渊源。将曹元弼个人的学问定位於吴派後学,尚未有明证,在思想史上的意义亦未得到充分探讨,姑且称他为一位隐约的吴派《易》学研究传承者,或许能令读者会心地领略到他在传统学术上的用力及大致方向。
在他看来,汉《易》久晦,自惠栋创通大义,後张惠言继之,姚配中又继之;惠、张主虞氏,姚主郑氏。例如,《周易学·明例》的写作,对解《易》体例的重视,皆於惠栋书中早已有之,他言“惠氏定宇《易例》《易汉学》已修明”,显示了从惠栋处所得到的启发。而在《明例》中,通例第二“立卦”、第三“六十四卦消息”,自言本於张惠言之说;“生爻及六十四卦变成既济”,又自言本於姚配中之说。其所撰《周易学》,“荟萃惠松崖《易汉学》《易例》,张茗柯《虞氏消息》,姚仲虞《周易学》建首三篇之义,而讚辩之”,可见其思想来源首重惠、张、姚三家。而惠、张、姚三人的传承关也比较明晰,阮元曾在张惠言所著书《周易虞氏义》的序文中赞扬张“承惠徵士之绪,恢而张之”,包世臣所撰《清故文学旌德姚君传》(收录於《周易姚氏学》)一文中,亦谓姚配中自年少时便熟读张惠言的《周易虞氏义》。
曹氏最为推崇的,当数惠栋。他评价惠栋的汉《易》研究有振衰起废之功,汉《易》中所不传的《易》象至惠氏而始明,其学“当与圣经並垂不朽”。前述曹元弼的《易》学三书的写作风格,以及所著《易学别例》等作品中对汉《易》体例的总结与反思,实与惠栋之《易例》《易汉学》《周易述》三作相近。他评论惠栋的作品:
其學《易例》《易微言》未成,然《易漢學》)述漢師家法,表章古義,條舉件繫即無異;釋例微言大義則《周易述》具矣。謂之述者,述漢師之義,以荀、虞為主而參以鄭、宋諸家,其例一準。
其精言要旨,多融會羣經、周秦漢古籍而出,足以明道立教,學者讀之有益于身,有用于世,蓋自李氏《集解》而後千餘年僅見。[17]
可见评价颇高。当然,曹氏还认为,惠氏《易》学有不如意之处,“间有小疵”,比如明夷卦中“箕子之明夷”一句,改易经字,有不恰当之处。而惠栋在徵引礼象的时候,时有违背郑玄之义的地方,反而更加宗尚虞翻之学,求象过密,不过“凡此数皆其小疵,要不足以掩大醇也”。
论及张惠言时,他认为张惠言能专申虞氏一家之学,相比惠栋来说更加精当。而且张惠言深於礼学,故更能阐发礼象。这些工作都基於惠栋已经“创通大义”,故作为继起者的张惠言“《易》为力也”[18]。再者,张惠言知虞翻之弊,故为《易事》《易言》,推卦象以极论人事。然而虞翻《易》学终究还是苦求象,太密,有乖易简之旨,张惠言专申此一家之旨。故而曹元弼认为张惠言作品仍有待变通,而後之姚配中正担此任。
曹元弼对姚配中的《易》学评价为:姚氏“由虞、荀以通郑,涵泳经传本文,以定诸家之得失,而去取之。依象以说义,不泥象以窒义”[19],肯定了姚配中於汉《易》郑、荀、虞三家中的取得当。且称道姚氏“当道光之季,经术已衰,邪说方兴,世变将作”之时,能合於作《易》忧患之旨,“见微知著,忧深思远”。他认为,姚氏说经之例,大致与惠、张相同,但有两处不足:其一,姚氏据《乾凿度》“阳动而进变七之九,阴动而退变八之六”之文,於“爻变”外推出“画变”一义,自认为理藏於古而得之於今,未免主持太过。其二,姚氏以乾元为在坤元中,糰《归藏》首坤之义,非《周易》首乾之旨,未免义涉老氏,不合情理。
2.對虞翻、王弼的批評
曹元弼曾言:
夫《易》者象也,舍象而言《易》非《易》也,然象由義出,義因象著,忘象而言義,則義非其義,王弼是也。略義而論象則象亦瑣碎無用之象,虞學固不若是,而其流失或將至於是。[20]
据此,曹元弼基於对象义关的认识,认为两者都应强调,不可执於“象”或“义”的任何一端,由此而对虞翻、王弼二人不同风格的《易》学各有褒贬。
曹元弼对虞翻《易》学的态度较为矛盾。一方面,不管是《周易郑氏注笺释》还是《周易集解补释》,曹氏对虞翻《易》说多有引用;另一方面,他对虞《易》仍有不满。他认为,虞翻过於强调《易》象,而全然不顾《易》理;王弼过於强调义理,罕言象。二人之学都有不是之处。而曹元弼自身对《易》象的认识,是认为:
竊考之《説卦》,八卦之象實者多,虚者少,然則經文當實事有象,虚辭無象。……《繫辭》諸篇縱横變化,其不牽窒於象可知矣。[21]
曹氏解《易》多处取象,但又认为不应“牵窒於象”,他认为卦象有实有虚,论象应当有所依据,最主要的依据就是《十翼》,如《说卦》中所举之象,实象多,虚象少;且不应当拘於象,不应字字是象、句句言象,不应当於卦爻之外别自取象。举一隅言之,他说:“乾之六爻称龙象也,其潛见惕跃飞亢则以爻位上下言,可取象可不取象。至用九之见群龙,群龙即六龙六位时成,即见群龙更不当论,见字何象,群字何象。”但像顾炎武这样(於《文言》“同声相应”一文),深讥荀、虞,这样也要不得。取象重在明白易晓。与取象的原则同理,“注家之用训诂,所以发明经中古字古义,不应当於注中多用古字,以待後人之训释”。也就是说,他的基本态度是,在取象上,应当遵从本经及《十翼》,不应对卦象多做发明,也不应当随意更改古字古义,不推崇佶屈聱牙的注释方法,较为谨慎。
再者,曹元弼批评虞翻在成卦之由上的游移不定。他认为,“《易》含万象,惟变所适”,但学者“当据辞以定象,不可泥法以绳辞”,这一评论所针对的,正是虞氏之《易》。他说虞氏之言消息虽详,但“惜其混消息与重卦为一事”,所以导致後来的焦循等人在这一体例上,投间抵隙,奋其私智,起到了很大的破坏作用。
曹元弼对虞翻《易》学的看法,极大地受到了张惠言的影响。例如,在看待虞氏的消息说时,他的态度前後有異,关键在於是否认同“消息是成卦之由”。首先,他曾说:“六十四卦之体,以八卦括之,三百八十四爻之往来;以消息二字括之,六十四卦以卦相重,设卦之事也。”认同了虞氏体例消息说在重叠八卦以成六十四卦的作用。他重《十翼》,尤重《彖传》,认为《彖传》中的“往来上下”都是“消息”,即以爻相推生爻之事。“六子及颐、大过、中孚、小过自乾、坤来,一阴一阳之卦亦自乾、坤来,兼取剥、夬、复、姤,二阴二阳之卦自临、遯、大壮、观来,三阴三阳之卦自泰、否来,乾、坤与十辟卦均是消息卦其所生卦。……消息於六十四卦无不周综,核群言,此其纲要。……六子皆乾坤来,无以成消息也。”但另一方面,他定《周易学》,中谓:“以消息为生爻之事,非重卦之事。既重卦而後以爻相往来谓之消息。重卦以两象相重,消息以一爻往来。”辨析了消息说的生爻与重卦二义,如泰卦以重卦言之,为“天地交”;以生爻言之,为“阳息至三”。他认为消息是爻之往来,而与重卦无涉,不过是重卦之後爻与爻之间的互动。前後两种说法,并不一致。前一种肯定的说法,即对虞氏消息说涉八卦相重成六十四卦,而非仅关乎十二消息卦的解读,来自张惠言,但张惠言的这种解读遭到过清代其他研《易》者(李锐《周易虞氏略例》等)的批判,曹元弼的矛盾态度本身,可能也反映了清代汉《易》研究中对虞氏《易》学解读的争议之处。
曹元弼对王弼的认识,则更为尖刻,王弼的解《易》方法曾对两汉《易》学传承造成极大击,从曹元弼偏重汉《易》的立场来看,他对王弼的批评也不难理解。他言:“愚谓王弼有变乱圣经之罪,有变乱名教之罪。其变乱圣经也,举商瞿以来师师相传之古义一切屏棄,甚至显悖《十翼》而不顾使後之人不复知《易》之所以为《易》。”要之,是在批评王弼破除汉《易》、开拓出的偏重於义理的诠释方法悖逆《十翼》的根本原则,“凭臆蹈虚,尽棄古义,大悖圣人立象万辞崇德广业之教”,又无视汉代经师家法,“变乱孔门相传至汉末四百馀年之本。自是微言绝大义乖,家法坏矣”。尤其对王弼於《周易略例·明象》中所说“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的说法深为不满,认为这有违《万辞》之旨。“《万辞》云,圣人立象以尽意,万辞以尽言,而王弼欲忘之,岂王弼圣於孔子乎?”何以能尽弃“象”而论《易》呢?再有,他认为王弼“不知变”,所以有“阴处阳、阳处阴为善”之说。王弼言义忘象,《易》象遂废,更以空虚之言说《易》,这几点都不能为曹元弼接受。其实,曹元弼眼中的王弼之罪在於尽弃汉师之法,不释《万辞》以下之《十翼》。由此亦可见曹元弼护卫《十翼》,又偏重汉《易》的基本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