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曹元弼的《易》學作品初探
新旧交替的晚清民国期,曹元弼是一位传统知识分子,为学特点是纯笃经术。据曹元弼《周易郑氏注笺释序》中自述,他早年学《易》,三岁时能识八卦奇偶,四岁识方名,从其父授读朱子《周易本义》及群经,後得其舅为其讲解文辞谊理,及其稍长,得黄漱兰先生(黄体芳)指示,笃志经术,尤善《诗》《礼》,於《易》亦用功较多。1885年,曹元弼入南菁书院从黄以周问学,又日日与张锡恭、唐文治等君质疑问难,学问日渐精进。後受到张之洞赏识,招入两湖书院以及湖北、江苏两地存古学堂等处任经学总教,执教期间与梁鼎芬、马贞榆、陈宗颖、陈庆年、杨守敬等人论学,切磋琢磨,可见其学养深厚。
曹元弼经学作品宏富且有体系[7],除却已被学人讨论多次的《礼经学》《孝经学》《古文尚书郑氏注笺释》等作品之外,其《易》学作品有三种:《周易学》、《周易郑氏注笺释》(又称《易郑注笺释》)和《周易集解补释》。此外,《复礼堂文集》中录《易学别例序》,似别有《易学别例》一书,但《易学别例》实入《周易学·明例》一节,王大隆所记《行状》亦未见此书刊刻的记录,应当并未单独成书。
《易》学三作的写作、出版次序可略述如下。曹元弼先於光绪戊戌(1898),遵张之洞作《十四经学》之命,开始写作《周易学》,以举《易》之大例大义;早岁始留心郑玄《易》学,有《周易郑氏大义在爻辰说》等文,後於辛亥年间(1911),始著《周易郑氏注笺释》,以郑注为主,采荀、虞诸家为笺,并引惠栋、张惠言、姚配中等清诸家《易》说贯穿其中,附释己意;又因《周易郑氏注笺释》对初学者来说不易晓解,复写作《周易集解补释》,以便学者循诵,於1927年刊成。三书风格不同,可分两类,《周易郑氏注笺释》与《周易集解补释》为传统的注疏之作,而《周易学》从张之洞《劝学·守约》的“七端”构想,可视为晚清时期经学教习教科书之一种,立意稍殊。
总的来说,曹元弼的《易》学作品,有延续有清一代重考据、集史料、辨源流的严谨学风的倾向,亦有反思历代治《易》方法,总结解《易》体例的创发之处。他的《周易郑氏注笺释》与《周易集解补释》二书,集中体现了他在承继传统学术方向上所做的努力,曹元弼曾在《述学》一文中,用一言以蔽自身《易》学研究的主要特徵,即“《易》当由李、惠、张、姚以达郑、荀、虞”,由此得窥曹氏《易》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与为学取向;此外,他的《周易学》一书,集中体现了他在新旧学交替之际,为维存经学,写作经学教科书的基本反思与路径。以下分列此三书的基本内容与特点,先论注疏二作,再及《周易学》,以窥探曹元弼论《易》的基本风格。
1.《周易鄭氏注箋釋》
编辑新疏,一直是清代经学研究的学术传统。曹氏秉承传统治学路径,由传注入手研经,且一生著述,多次运用“笺释”“补释”的方法,除《周易》方面的两部作品,另有《孝经郑氏注笺释》三卷、《古文尚书郑氏注笺释》四十二卷等。一方面辑录旧义,有总结性的意义;另一方面阐发心得,重义理而不弃考据,承继汉宋调和的士风。在《周易郑氏注笺释》的著述背景中,须先看到曹氏之前乾嘉学术学风多变,随著汉宋调和的风气日盛,郑玄的学说因打通今古文,寓义理於考据,早已备受推崇。《郑氏全书》曾由陈澧(1810—1882)与弟子合编,是为郑氏学在晚清地位上升一明证。曹元弼的《孝经》《尚书》相关作品亦多有笃守郑氏经义之处,足见其看重郑玄经学。
曹元弼重汉《易》的倾向来源有自。光绪乙酉(1885),曹氏调取南菁书院,从浙东大儒黄以周问学,颇受其影响。黄以周的《易》学专著有《十翼後录》《周易故训传》等,章太炎评价黄以周的《易》学取向为“说《易》,综举辞变象占,不偏主郑、王”,可见黄氏虽不特别推崇某家之注,但有发扬汉《易》学的基本倾向。曹元弼之学则发扬汉学而不拘汉,要之亦是主汉《易》,兼采汉宋,但对郑玄《易》颇有偏好。後据曹氏在《周易郑氏注笺释序》中自述,他於两湖书院主讲经学期间,讲授之暇比次观察《易》之各注疏所长,早已对郑注多有留心,“欲为《周易郑氏义》作序文,定义例”,但张之洞嘱为《十四经学》,於是先作《周易学》等,《周易郑氏注笺释》的写作能暂停,留待辛亥年(1911)方始成,为其积学四十馀年之作。曹元弼弟子沈文倬论曹氏《礼》学为“尽得郑氏情义”,同样地,曹氏为郑氏《易》做释,於《易》有相同旨趣,称他为“笃守郑氏之学的经学家”,这样的评价亦不为过。
郑注早佚,最早的辑本应属南宋王应麟的,所幸的是随著汉学大兴,清代涌现出惠栋、丁杰、张惠言等人所搜罗的多种郑玄《易》学相关辑佚作品。有赖於这些前儒的辑补考索,曹元弼的注释工作获得了较为翔实的文本。其所著《周易郑氏注笺释》,多据张惠言的辑本,张本乃取丁杰所辑《周易郑注》十二卷而订正,丁本则因袭南宋王应麟辑本,又据明代胡震亨、清代惠栋两家,参以卢文弨、孙诒、臧在东所校本,可谓详备。曹元弼择取张本为底本所做郑氏《易》注诠解,正是在撷取清代朴学郑《易》研究精华的基础上,所做的进一步发展。
同时,曹氏此书,於郑本異文处,以《经典释文》为准,同时参以唐以前古书所间引,对清人惠栋、姚配中的疏语、注语加以参合,李富孙、李道平二人的通达之处亦采之。《周易郑氏注笺释》之“笺”,即指采唐以前《易》说精确处为之笺,“释”即以清朝人之说为之释,探源索隐,写录诸家,又於各处添加自己的心得,可谓严谨。
曹元弼释郑玄的《易》注,却又不止於郑玄之说。如曹氏笺释郑注乾卦部分,即引《子夏易传》、马融、虞翻、沈驎士、孔颖达等诸家,又引惠栋、张惠言、姚配中等人的说法,以期给予读者更为全面的《易》学史对这一卦解读的直观印象。这样,曹元弼几乎於一书之中,尽收诸说,学者无须再求别书。这种广徵史料的做法,一方面出於曹氏先梳理各家,再意图贯通的治经理念,另一方面似乎显露出曹氏留存经书的急切态度。
在此书中,曹元弼维护郑玄学说之处甚多,他虽重汉《易》,但对汉《易》诸家的取,具体说是宗郑而轻荀、虞,其中虽多处借鉴虞翻《易》说,但对此也多有不满,起因在於虞翻取象多变,言象琐碎。例如,他认为《易》学史上有人批评郑氏不说“消息变通往来升降上下”,实在不得要领。针对这一看法,曹元弼认为,郑君实述之。其一,郑玄未尝不言消息。郑玄《易论》中就有“伏羲作十言之教、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之言。且郑玄所作《驳五经異义》中,对《彖传》“时乘六龙以御天”一句,谓“阴阳六爻,上下耳”,实言“上下”[8]。再有,郑玄未尝不言往来升降,“六龙谓六阳,而郑兼阴阳言阴阳各六爻,升降於六位之中,即乾坤十二爻成两既济,此与虞之说何異”。除此之外,曹氏对郑玄《易论》《易赞》中所云“易有三义”之“变易”与“不易”二义有自己的解法:“‘变易者,其气也’,用九用六往来上下变通趣时以成既济是也;‘不易者,其位也’,太极之本象既济之定位是也。”即是以三百八十四爻之正说来解读“变易”义与“不易”义,以此爻位上下往来交通固有之成例,欲证郑氏《易》注中并未不言往来升降上下。曹元弼为郑玄论卦爻关做辨护,并且认为消息变通往来上下略不见於郑注的原因,是因为郑注不见於今之所存。例如李鼎祚少引郑说,引则引《彖》注,重在据本象说卦德,不及变也。陆氏《释文》,孔、贾疏义,惟徵礼象,故非郑所本无,而是其阙矣。
曹元弼虽极证郑《易》之完备精善,但从《周易郑氏注笺释》一书中对荀爽《易》说、虞翻《易》说诸家浩大的引用量来讲,他重其“同”而不重其“異”,持论公允,少有因郑玄之说而非难他家的情况。他曾言“今观郑、荀、虞之说,大同如彼,小異如此。以此别之可,以此讥短不可”[9],不抱守《易》学体例之小别,而强调对汉《易》史上诸家体例都能包容会通的开放性态度。
此外,曹元弼释《易》兼采汉宋,这一特点在对郑《易》诠释中亦有体现。此书多引程颐《易传》申说己见,正可反映出曹氏於《易经》诠释重汉不拘汉、调和汉宋的作风,显示出曹氏认同《易经》之价值亦在於人生大用,涵养伦理。举一隅而言之,例如,《周易郑氏注笺释》中释“谦卦”曰:
元弼謂:天道不已,終而不能有始,是亡也,非終也。乾上亢極失位,殆於知存而不知亡,降之三,致恭以存其位。乾陽不亡,而息復乃為有終,終即謙之亨。至於亨而後謙,乃為有終。君子有終,方君子能終謙以成終也。謙道至美,天地之所同益。德尊而光,體卑而莫能踰,九三之君子,以乾元體艮之堅固、坤之厚順,乃能終之。由謙而亨,是君子之終也。孔氏曰:“小人行謙,不能長久,唯君子能終謙之善,又獲謙之福。”程《傳》曰:“君子志存乎謙巽。達理,故樂天而不競。内充,故退讓而不矜。安履乎謙,終身不易,自卑而人益尊之,自晦而德益光顯,此所謂君子有終也。在小人則有欲必競,有德必伐,雖使勉慕於謙,亦不能安行而固守不能有終也。”
曹氏此处效法程《传》,以君子小人之说论谦德,赞誉谦卦九三以阳居卑位,能终谦德。足见他释经不废义理,兼采汉宋。不唯释郑《易》时如此,他还评价程子《周易传》为“经师大儒之书……不刊者三”之一[10],言程颐《易》学“平实说理……说义之精得乎人心之所同然”。曹氏论《易》沉潜诸家,不拘泥於一法,“破除汉宋门户之见,而专心致力以求精义利用”之态度可见一斑。
此外,从曹元弼推尊郑玄《易》注一事上,还需注意到曹元弼对焦循的尖锐批评。焦循本人亦是《周易》学大家,清代《易》学史上,焦循批评郑玄早成公案,如焦循认为郑氏爻辰说“谬悠百经义”,“余於爻辰无取焉”[11]。而与之相对,曹元弼少时便已写作《周易郑氏大义在爻辰说》一文,总结郑玄《易》注中所改造的“爻辰说”这一体例。此外,焦循对於吴派汉学的不满也是尽人皆知,“东吴惠氏为近代名儒,其《周易述》一书,循最为不满,大约其学拘於汉之经师,而不复穷究圣人之法”[12],批评吴派《易》学惠栋等人过分拘泥於对汉代《易》学的重新发掘时的考证工作。焦循崇尚对《周易》之书进行有创造力的探索,不满惠栋、张惠言等人为代表的吴派汉学之重考据、集史料、辨源流的学风。曹元弼熟识清代《易》学诸家内情,对焦循的不满,与对惠、姚、张三家的尊崇的立场也有所关联。亦可见,曹元弼的《易》学思想,在年岁较早之时已经定型,处处显示出传统学术训练与吴派汉学研究的影响。
2.《周易集解補釋》
曹氏所定《易》之三书之中,《周易集解补释》成书最晚。曹元弼在《周易郑氏注笺释》完成之後,认为其详则详矣,但文量浩繁,所以有必要“设一易简之法,以为由浅入深之阶梯,由博反约之归宿”[13],由是选择了唐代李鼎祚的《周易集解》为之补释,所做工作有三:一是校正各家異文,择善而从;二是在孙星衍所收集的众家遗说基础之上,博采《礼记》、《春秋》、诸子、《史记》、《汉书》等说《易》古义,加以增补;三是以己意申疑滞之处,辨其得失,且按语颇多,使读者易於晓解。值得一提的是,曹氏此书,虽同时参考了张惠言《易义别录》,但主要是据孙星衍的《孙氏周易集解》,唯删裁了王弼注及《周易正义》所引他人申释王弼之语,故曹氏自述“此编即无異为孙书作疏矣”。
对清朝《易》类研究来说,李鼎祚的《周易集解》之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周易集解》被视为唐朝後保存汉《易》的唯一文献,所记由汉至唐《易》著共三十馀家之说。清代说《易》诸家,如惠栋、张惠言等人,所能发明荀、虞之旨处,其徵引的资料源头,不外乎《周易集解》,故而在整个清中期以後的《易》学诠释史上,《周易集解》一书作为玩《易》者所需掌握的基础文献,其作用是至关重要的。曹氏择取《周易集解》为学《易》者设“易简之法”,其出发点值得玩味,因为《周易集解》所录唐以前诸家之说,纷繁深涩,实非“易简”,反倒不如宋明以来程朱《传》《义》平易亲和,令人晓解。曹元弼基於更为杂的《周易集解》而为“易简之法”,应当是基於他一贯推重汉《易》的立场,以及对吴派《易》学取向之遗风的承继。
此外,《周易集解》在明清两代得多家校正翻刻,有朱睦㮮本、毛晋汲古阁本、胡震亨《秘册函》本、卢见曾雅雨堂本、孙星衍岱南阁本、周孝垓枕经楼本等。卢本、周本同出惠栋所校,大同小異,而惠栋在校订之时,屡屡改易其中古字,深为学者所病。曹元弼虽在文中推尊惠栋甚多,亦引此点为白璧之微瑕。道光年间李道平撰《周易集解纂疏》,训释详审,为集大成之作,曹元弼亦颇采之。不过,李道平谓上述诸本皆“鲁鱼亥豕,各有異同”,即文字舛误之处层出不穷,更谓其中以孙星衍岱南阁本错误尤多。曹元弼所采正是孙氏本,所以随文处处改正误字,费力甚多。但他也并未一味排斥诸本所具备的可能价值,据他所述,《周易集解补释》得朱、卢、周三刻详加校勘,特别是朱本,误字虽多,但留存了古刻之真面目,自有其可鉴之处。
曹元弼《周易集解补释》之“补”,在补《周易集解》未录之诸家,例如他既已先著《周易郑氏注笺释》,此处亦多补郑氏之说,旁及《说文解字》《经典释文》《周易正义》等。在解经的同时,亦解字,如益卦六三爻辞“有孚中行,告公用圭”一句,补“用圭,王肃作用桓圭”;又如家人卦九五爻辞“王假有家,勿恤吉”一句,补“马融曰,假,大也。郑康成曰,假,登也”。如此种种,立意应在辑补史料使之完备,令读者一解读书之惑、增益视野。“补释”之“释”,在释说己意,解说原文。如释乾卦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先以爻位说九三得正,又以虞翻卦变说,谓“三自泰来”,泰之乾为昼坤为夜,故曰“日夕”,又以虞氏消息说解“乾乾”之意,又以程子《易传》解九三“不懈兢惕”之德……在承袭前人之说的基础上,又颇能以其自得而融贯之。而曹氏又於其间谓“《易》以象託义”,显示了重视以象来解《易》的传统解经路数,他解释道,“日夕本时之早晏,而即以喻位之上下”,颇有新意。由此见出,曹氏不管注郑《易》、注《周易集解》,持论平允,虽承继前人之处多,标新立異之处少,但贯通诸家之说中,不时有一二亮点闪现,令读者会心。
对《周易集解》一书的内容与性质,曹元弼亦有与前儒商榷的尝试。例如,《周易集解》所记,大半为汉《易》,其间汉《易》之大半,又取自虞翻《易》说。清朝经学大儒陈澧,曾断言李鼎祚《周易集解》本於虞学,认为李氏於郑玄、王弼皆有不满之意,又论证《周易集解》“多采虞氏之说,但以诸家佐之耳”[14]。曹元弼则明确反对这一说法,言陈澧的说法不合情理,在他看来,《周易集解》於郑玄、荀爽、虞翻三十馀家皆有所重,不唯偏重某一家。只是汉儒说《易》大义略同,荀、虞与郑本不相远,且当时郑义颇行於各代,不若虞、荀之垂绝,故而李鼎祚略而不说而已。曹氏此说,似有意崇扬郑玄,但另一方面,《郡斋读书志》《困学纪闻》等早谓李鼎祚宗郑学,曹氏不引此说,唯持中论。
在曹元弼看来,李氏《周易集解》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厥功甚伟。而且,《周易集解》“於象多采荀、虞,於卦多采郑,盖郑之取象与荀、虞大同而荀、虞尤详,荀、虞之说义亦与郑大同而郑尤精”[15]。在他看来,《周易集解》的优点就在於:第一,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对汉唐时期近乎散佚的诸家之说尽收其中。第二,不改经,例如汉儒说《易》各有师法,对这些大同小異,每并存之,使得诸家異义首尾完具。第三,博采诸家,以己意融贯。
曹元弼对李氏所信三十馀家之源流细加考述,得《易学源流辨》一篇附於其後,为前人之诸本《周易集解》中所无。其间内容与其私著《周易学》之《解纷》《明例》等节有多处呼应。“源流”之诸家中,曹氏唯攻诘王弼之学“变乱古义,迷误千载”,正文中亦不取王弼之说,“惟删去王弼注及《正义》所引褚氏、张氏等申释王注之语”,以此见他求复汉魏古《易》之时排斥王弼《易》学的倾向。
3.《周易學》
以上二书为曹元弼在《易》学方面的注疏之作,要意皆在循传统治经之法,议论经旨。而曹氏率先完成的《周易学》一书,则近於一学堂讲习专用之教科书,风格殊異,结合时代背景与张之洞发扬“中体”“官师治教合一”等策略来看,更是意义深远。此处暂且按下不表,仅对作品做简要介绍。
《周易学》之成,实与张之洞渊源极深。曹元弼虽於科举无大成,但为张之洞所赏识,1895年即被张之洞延为书局总校,又两度被张之洞招入两湖书院、湖北存古学堂等处任总教,後亦曾兼任江苏存古学堂经学总教,因此其早期作品多为教育讲习之便而作,如其《原道》《述学》《守约》三篇,便是为示学堂诸生治学之方而撰。《周易学》原为计划中的《十四经学》之一。写作《十四经学》的筹划,始於张之洞《劝学篇·守约》中所提出的立“治经提要鉤玄之法”的构想。在《劝学篇》中,张之洞以“儒术危矣”之鉴,欲为儒术“设一易简之策以救之”,於是以约存博,为留书种以通经学之大义,嘱曹元弼等诸人做《十四经学》,并自《周易》始。
《周易学》早已完成,直到1926年才与曹元弼的另外两部《礼经学》《孝经学》合刻[16],此三学奠定了曹元弼一生为学之根基。曹元弼早於光绪丁未(1907)受张之洞邀请,主讲湖北存古学堂之时,已用《周易学》以教导士子儒术大义。存古学堂之设立,在於张之洞要“正本清源”,持危扶颠,授古学,“以圣经贤传人伦道德为主,以西学声光化电为用”。学堂成立本身,就是对张之洞“中体西用”理念中“中体”一面的实践。除聘曹元弼等人为主讲之外,另召集了黄体芳之子黄仲弢(黄绍箕)、梁鼎芬、陆锺琦、毛庆蕃(实君)、左子異、邹芸巢、叶鞠裳等旧式知识分子。
张之洞在《劝学篇》中主张,要留存经书之书种,可先用“七端”,从七个方面解明全经之义。《周易学》《礼经学》《孝经学》即是曹元弼诸人对此构想的实践。据此构想,《周易学》分说经之七端:明例,明全书之义例;图表,列《易》学传承史上由汉至清各种《易》图;要旨,总结经义中尤切用者;会通,致力於贯通《周易》与群经贯通之义;解纷,谓先儒異义、各有依据之处,择较长一说主之;阙疑,留存难明之碎义,置之不考;流别,谓本经授受之源流。以此七事为目,为存古学堂诸生讲解《易》之大要,可说是近代中国较早的《周易》授课所用标准式教科书。
《周易学》的写作要领清晰全面,内容宏富博大,但又有所取。将此七目细看的话,“明例”一册,挈领全经,将各家说经之例一一表明。曹元弼又将各家《易》例分为“通例”与“别例”,“通例”中有生蓍倚数、立卦、生爻及六十四卦变成既济、万辞、《十翼》五条,“别例”释郑玄、荀爽、虞翻、汉魏诸家、王弼、孔颖达、李鼎祚、程颐、朱熹、惠栋、张惠言、姚配中等诸家例。“要旨”两册,则以《易》之本经的每卦卦名、卦爻辞各以条目释之,卦名後更有曹元弼所撰每卦大意,其引惠栋、张惠言、姚配中等诸家语为多。“图表”一册,列有如下诸图:天地之数、八卦布散用事(此张氏卦气用事图)、八卦纳甲(此消息所取法)、反卦与旁通表、惠氏卦气六日七分图、惠氏十二消息主七十二候图、张氏十二消息卦气图、十二月爻辰图等。“会通”“解纷”“阙疑”“流别”合为一册,“会通”以《周易》会通六经,“解纷”析“重卦之人及三《易》考”“《周易》卦辞、爻辞及文言、名义考”“《周易》分传附经考”等《易》学发展史上几个大问题;“流别”述“《周易》注解传述人”“《周易》各家撰述要略”“经注疏各本得失”三项。其内容大致如此。
《周易学》一方面是晚清时期旧式学堂教育中教习人员自撰之授课讲义;另一方面,在写作之际,曹元弼诸人就在以此作讲义之用的同时,有借此书以澄明经义、留存书种的意愿。《〈周易〉〈礼经〉〈孝经〉三经合刻序》中,曹元弼自陈“留此硕果,以存天地之心也”,相对於晚清时期竞言新学的局面,欲张经书经义以存古学。其创作特色,不唯叙述经学之历史、经学之传承,而且在於申讲经义,这一点从《周易学》广泛讨论《易》学诠释史上各家《易》例、保留各式《易》图、以《易》学会通六艺的内容上可以轻得见。
《周易学》最具亮点之处,在“明例”与“会通”,见後文详述。曹元弼自述,作“明例”的目的,在於要弥缝惠、张之阙,以破焦氏循变乱古义之惑;作“会通”的目的,在於要因治《易》得治《春秋》之法。《周易学》作为曹元弼应张之洞之要求“以留书种”之作,重在整理经义,摭拾旧说,故其自己发明之处少,而引各家学说之处多。但在史料取、《易》例选择上,可见曹氏的立足汉《易》、兼通众家的研《易》立场,且作为较早出现的专门性的《易》学讲习系统性教科书,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应有其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