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异数小白
每个人都是性的灾民。
这个宿命是《圣经》中的伊甸园故事定的。人类的第一身行头出自原罪。那片无花果叶子中信息无限。由此，人类的性文明史开始了。
生物之性的本源与道德无涉。简约说，基因需要最大限度地复制自己，实现世代的承续，也实现生物的进化，因此发生繁复的性现象。那些聪明或自尊到懒得出招的个体逐次灭绝。上帝出手阔绰，他营造生物，精子卵子的冗余值极高，不怕谁想不开。
披戴原罪的人类，在上帝的引力场中总在做点不合他心意的事情。上帝说过了，现在轮到人自己来说。在性，呈现令人头昏眼花的状态。人这活物，构成人的组件我们知道了，但人的心思和边界我们不大知道。那块貌似盐碱地的地头，长出多少奇花异果。人心不古是定数。往年前卫的先锋的各种花招照例被后世一一追认，归于平淡无奇。人在性的功课上最多地食言而肥，绿肥红瘦。文化了，人体的每一寸都是战场。前日的惨痛成为今天的狂欢和明日的漠然。人对自己的性的发现和对世界的发现是同步的。对性的好奇是人的基础的好奇，性的原创力是人基本的原创力。那种欲罢不能的冲动，繁衍人类，滋养人类文明。
纵观历史，每每于时代之转折处，情色文化扮演要紧角色。在许多年代里，它们充当解构权威、反对宗教压制的先锋。比如薄伽丘的名作《十日谈》，貌似趣味粗俗的故事，却无一不正击教会权威的软肋，开启反禁欲、反宗教的文艺复兴思潮。回看小白的作品，也多包含着这样的春秋笔法，如《黄段子和小册子》，即呈现了法国大革命前夕，革命党结合民众在性话语阵地上同贵族的角力。
及至现当代，性作为一种表征与权力的关系更为错综。六十年代风起云涌的西方反战运动，婴儿潮一代的政治理念，都包含着“性”的因子。联系到学界，对女权主义、消费主义的研究，更是无法绕开性文化的种种表现，大到口号宣言，小到广告服饰都包含着心理的投射。小白所写的《带画刷的男爵夫人》和《吉吉的身体》由日常细节入手，折射出女性与男性，女性与艺术的权力关系，趣味和说服力都胜出普通的理论分析。
无须讳言，在历史的演进中，情色文学和性学研究作品中，沉湎于表面信息，乃至迷恋把玩形式者也确有不少。然小白不同，他浏览过大量的西方性学资料，但他不是猎奇的收藏家，不在乎资料的材质与升值。他将看过的资料打碎，洗牌，从中发现问题。从古巴比伦到古希腊到古罗马再到康康舞、咖啡广告和太阳马戏，其治学逻辑颇似那位钱姓学者。
时至今日，性的研究成为显学。飘落在历史中的文本被搜罗、展示、拼接。人类犹如正视地球的由来一样，正视自己的由来、由去。各种问卷、报告之外，专著风行。人和他们的生活、行为，成为学术研究的正当标本。
有人问，这些学问有什么用。我端庄地说：在被物质和环境异化的人生，性是解毒剂。我们受困和受惠于性已久，理解这些文化就理解自然之心，至少理解人类生育的冲动，有利于搞好计划生育工作。而小白在做的，是人类学的金色背书。
小白是异数，也可称作文化尤物或精灵。当他维纳斯一样在被陆灏盘踞的《万象》浮出水面，引动众人惊艳，明问暗问“小白是谁”。陆灏口紧，憨憨一笑，只告诉是大陆的作者。小白深居简出，没见他接受采访开坛讲演。买过恁多欧美日性学著作的人们等了那么多年，等待中国本土对性文化有感悟力的人，能贯通西洋景的人，现在终于有了。在他，写作而已，小白厌烦“性学学者”之称，我在BBS名之为“sex文化侍者”。
一个从不出国的人，在互联网时代竟能占有极多的资料。小白有资料癖，买书买到季风书店与外国的亚马逊书店。他的文章中出现多种文字，他爱逛网上的外国大学数据室。说他是浏览西方性学资料最多的人，应无大错。例如，我见过一些毕加索的色情画，在同辈中算是眼界辽阔的吧，但小白发我欣赏的毕加索无论数量还是图质均高高在上。他能在画中读出细节的低语，读出风尚的演变和传承，读出道具不同而欲望如一。小小一篇文章，其中征用细节无数，细节自己会说话。这令小白在这一端没有对手也没同道。诸公再有兴奋，再有才，无望齐看，安能齐名？
我们看到的小白文章，都经他的一改再改。
要是我们将与性有关的都归在上帝名下，错是不错的，但上帝一说，人就没的说了，被忽略了。小白坚持去找的是人说了什么，他们深重的心思和诡秘。他浸淫于此，但与之隔开双黄线，毫不油滑。他虐恋词语，但始终在事外，在观察者的方位。小白的文章感性，他奇怪的对西方的旧日情人般敏感，朝历史的深井窥探，努力还原旧时风貌，弹拨那些作怪万千之处。有别于小说的是，他的说法有来处，有图为证。他做不成西门庆，是他总被周围的旖旎和皱褶吸引，从挨打的屁股想到镜子想到小房间想到委拉斯盖兹、提香那些大人物。他的感性与理性均衡。他还思考的是：
“色情是廉耻观念的产物，廉耻是色情的边界，是色情的背景，也是色情的尺度，色情本身无法定义自己，是贞节观与廉耻感定义了色情。不仅如此，廉耻总会成为色情的强化反应添加剂，色情的强度总和廉耻感的强度相关联。色情是黏糊糊的，没有渗透性，廉耻感像注射器的针尖，刺破、引导、深入，色情因而能够深入肌理。”（《镜子里面有妖精》）
我就此打住。这个人应被观赏，不是被分析。读他的文章中我们的来处。跟祖先一样，我们都要死的，我们都要不见了，开花是美丽的欲望。人是一种生长在短短无霜期的植物，努力开花吧。
陈村 二〇〇八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