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世袭贵族同新兴的中产阶级人士有着迥然不同的道德廉耻感。发生在夏特莱侯爵夫人(Marquise du Chatelet)府上的故事是个很好的证据。
这位夫人赫赫有名,正是伏尔泰(Voltaire)的缪斯——“爱弥尔”(Gabrielle-Emilie Le Tonnelier de Breteuil)。爱弥尔出身贵族,少女时代受到良好教育,精通多门语言,熟读拉丁典籍,善骑射击剑。后与夏特莱侯爵成婚。侯爵是个将军,长年出门在外,爱弥尔遂出没于巴黎上层社交圈。此女天资聪颖不凡,喜好数学,稍后曾译介牛顿(Newton)、莱布尼兹(Gottfriend Wilhelm Leibniz)等人著作到法国。此时她的逻辑头脑无从发挥,常常流连赌局,战绩颇佳。久习当时上层社会风习,爱弥尔年轻时代也有无数风流韵事,巴黎的花花公子们曾是她的床头娇客,她的情人中甚至包括一名家庭教师。结识了伏尔泰以后,她的充沛精力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帮助这位大思想家做了很多启蒙工作。两人之间的爱情历程长达十多年,直到1748年吕内维尔(Luneville)旅行期间,爱弥尔爱上了圣-朗贝尔侯爵(Marquis de Saint-Lambert),此时爱弥尔已有42岁,虽然床头有了新情人,但她仍然与伏尔泰共享工作方面的热忱。甚至当她怀孕之后,由伏尔泰出面欺骗她的丈夫,要侯爵相信这个新生婴儿是他们夫妻生活的结晶,这个计划的确是可行的,因为对于当时巴黎上层社会男子来说,妻子的长期情人等同她的第二丈夫,几乎就是一个可信赖的家庭成员。
夏特莱侯爵夫人画像
夏特莱侯爵夫人在希雷(Cirey)有一套“小房子”,伏尔泰在这里与其长期同居。于盖·德·格拉芬尼夫人曾在一封书信中对这套房子做了细致描绘,房间陈设的奢华程度与本篇开头描绘的场景不相上下,据她说,侯爵夫人的闺房内,镶嵌着华托(Antoine Watteau)的五幅情色小油画,普鲁士王子赠送给爱弥尔的琥珀文具随意摆放在墙角柜上,上面刻着王子对侯爵夫人的仰慕诗句,诗句多半情感炽热近乎色情,因为格拉芬尼夫人在信中隐晦地说道:“上面的诗句我以后再告诉你。”
夏特莱夫人的仆人隆尚(Longchamp)是个努力向上爬的年轻人,日后他学会写作,与人合著了一本回忆录(Mémoires sur Voltaire),在书中,隆尚回忆起他为侯爵夫人侍浴的经历。
中世纪不断的鼠疫流行一度让欧洲人不敢下水沐浴,18世纪上叶,浴室再度出现在贵族们的“小房子”中。夏特莱夫人某次洗浴时,女仆正好不在,只得由隆尚侍浴。洗浴是一种肉体享乐,所以时间较长,隆尚必须在一旁不停烧水,水变凉时慢慢添加。续水时,隆尚发觉侯爵夫人一丝不挂坐在透明的水中,顿觉一阵羞怯。当他把滚烫的水注入浴盆时,侯爵夫人分开大腿,以免被开水“烫着”。此情此景,让隆尚大难为情,只能一边倒水,一边转过头,怕得连手都在发抖,侯爵夫人大叫:“你想烫死人啊?”隆尚只得调转头来,目不转睛盯着水面,直到注满浴盆,方才大松一口气。
那是隆尚第一次看见赤裸的女人,内心震动难以平息,稍后,他向同在侯爵府邸做仆人的姐姐打听,姐姐告诉他,夫人并不缺乏廉耻感,只是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才会这样,在夫人的眼里,仆人等于机器一架,所以做仆人的,也应当视而不见,浑如没事才对,绝不能惺惺作态,弄出一副奇怪样子,招致解雇。以后这位年轻人多次看见侯爵夫人以及他的女友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脱光衣服,这才慢慢习惯。
18世纪讽刺版画
故事明明白白地标签了一个有关色情感觉史的重要历史时刻,在贵族们尚未发觉下层阶级同样也可能有(甚至更多)廉耻感的时候,这种廉耻感悄悄在中下阶级中萌芽了。对于夏特莱侯爵夫人来说,洗浴虽然的确是一种关乎肉欲的享乐,却与色情无关,而被隆尚的那个阶级看在眼里,这景象却分明扰乱了新生的身体廉耻感,于是“色情”首先在中下阶级的心理上诞生了,这种道德时差导致18世纪法国出现大量黄段子春宫作品,讽刺(不无艳羡)上层社会奢靡腐败的生活,间接成为法兰西大革命的某种群体性心理诱因。
实际上,夏特莱夫人的情况也已不是常例,隆尚到侯爵府邸做仆佣的时候,侯爵夫人已有40岁(1746年),或许是年龄和阅历让这位夫人越发大方一点,根据史料所见,当时一般贵妇名媛入浴虽不忌讳男性仆役服侍,甚至常常洗浴时接待男客,但多用杏仁油或牛奶掺入水中,像夏特莱侯爵夫人那样赤身坐在透明的水中而让男性旁观的,也不很多。到18世纪末几年,在贵妇的仆役名称上已有“浴室女仆”单列,可见廉耻感从下往上也在慢慢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