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个星期
天空落下冰冷、迷蒙的雨滴,对九月的科德沃特来说并不出奇,小镇位于加拿大某些区域的北部,离密歇根湖只有几英里。
尽管天气寒冷,沙利文仍在步行。他本可以借父亲的车,不过在被监禁了十个月后,他还是情愿置身露天。他戴着一顶滑雪帽,穿着一件山羊皮旧夹克,经过二十年前上过的高中、去年冬天关门的木料场、渔具商店里供人租用的小艇宛如蛤蜊壳一般叠在一起,还有那个加油站,穿着蓝色连衫裤的服务员在朝手心里呵气取暖。
他到达了目的地,在一块写着“戴维森和子孙”的茅草垫上擦擦靴子。他注意到门框上面一架小小的摄像机,本能地拉下帽子,捋了一下他密匝匝的棕色头发,朝着镜头望去。过了一会儿,没有反应,他自己走了进去。
殡仪馆中的暖意几乎让人窒息。墙面镶着深色橡木板,米色的沙发上摆着厚实的靠垫,在门厅里排成一排。一张不带座椅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签到簿。
“我能为您效劳吗?”
馆长,贺瑞斯·贝尔芬,交叠双手站着,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皮肤苍白,眉毛浓密,发丝稀疏,都是稻草的颜色。
“我是沙利·哈丁。”
“啊,是你。”
啊,是你,沙利心想,那个因为坐牢错过妻子葬礼的人。沙利现在会这么做,把没说完的句子补全,他相信人们没说出口的话比说出来的那些更加响亮。
“吉赛尔是我妻子。”
“节哀顺变。”
“谢谢。”
“是个很温馨的仪式……我猜家属已经告诉你了。”
“我就是家属。”
“当然。”
他们默然地站着。
“她的骨灰?”沙利问道。
“在骨灰室里。我去拿钥匙。”
他去了办公室。沙利从一张桌上拿起一本手册。他把它打开,翻到关于火化的那一章。
火化后的骨灰,可以抛入大海,置入氦气球,从飞机上洒下……
沙利把手册丢了回去。从飞机上洒下。就算是上帝都不能如此残忍。
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大楼,拿着一只天使形状的瓮——他妻子的骨灰装在里面。他试过用一只手拿,却觉得那样太随意了。他试过把它托在手上,但那样又感觉像个供品。最终他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双臂交叉,像孩子有时候抱书包的样子。他在科德沃特的街道上走了半英里,脚后跟溅着水花从雨水中蹚过。他在邮局门前发现一张长凳,便坐下来,把骨灰瓮小心地放在身旁。
雨停了。教堂的大钟声声报时。沙利闭上眼睛,想象着吉赛尔轻轻地触碰他,她大海般碧绿的眼睛,她甘草一样漆黑的头发,她纤瘦的体形、窄窄的肩膀,靠在沙利身上,似乎是在耳语,“保护我。”
他最终还是没有做到。保护她。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他在长凳上坐了很久,悲伤得无法挪动。堕落的男子,瓷质的天使。仿佛他们两个正在等着一辆公车。
生命的消息经由电话传来。婴儿出生,恋人订婚,深夜高速公路上悲惨的事故——人生之旅的大多数里程碑,无论喜忧,先兆都是一阵铃声。
此刻,苔丝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等着那声响再度到来。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的电话传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她的母亲还存在着,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她第一百次回想最近的一次对话。
“苔丝……别哭了,亲爱的……”
“不可能是你的。”
“是我……我在这里,我很好。”
她的母亲出门在外的时候,总会打电话回来说这句话——从旅馆、温泉疗养地,甚至是去拜访一个距离她们半小时路程的亲戚。“我在这里,我很好。”苔丝从来没问过,不过她总是那么说。
“这不可能,”苔丝反对道。
“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亲爱的……我和上帝在一起……我想和你说说……”
“什么?妈妈?……说什么?”
“……天堂。”
电话没了声音。苔丝注视着听筒,仿佛握着一块人骨。这完全不合逻辑。她清楚。可母亲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认得出她的每一声抑扬顿挫、高低起伏。毫无疑问。那就是她。
苔丝把双膝拉近胸口。自从第一个电话打来后,她就一直待在房里,只吃饼干、早餐谷物、煮老的鸡蛋,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她没去上班,没去购物,连信都没收。
她用一只手穿过没有洗过的金色长发。因为一场奇迹而被困在屋里。别人会怎么说?她盯着电话。她不在乎。天堂来的几句话,已经让人间的一切言语变得微不足道。
杰克·塞勒斯坐在书桌前,在那间陈旧的、如今改建成科德沃特警察局总部的白色砖房里。在同事们看来,他正在写报告。而事实是,他同样正等待着一声铃响。
那是他一生之中最离奇古怪的一个星期。两通由去世的儿子打来的电话。两次他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交谈。他还没有告诉他的前妻,多琳,罗比的母亲。自从儿子去世后,她就意志消沉。他要说什么呢?说他们的长子,战死沙场的那个,其实在什么地方活着?说天堂的入口就在他的桌面上?然后呢?
杰克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解释。他只知道每次电话一响,他就像个快枪手似的抓过它。
他的第二个电话,和最初的那个一样,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来了。他听见了静电响,还有一阵细细的杂音,时高时低。
“是我,爸爸。”
“罗比……”杰克轻唤。
“我很好,爸爸。这里每天都很快乐。”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是知道的……爸爸,这里太棒了……”
继而“嗒”的一声。
杰克大喊,“喂?喂?”他注意到其他警官朝这里望过来。他关上门。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栏。和之前几次一样,上面写着“未知”。
“喂?”他低声说。
“对妈妈说,别哭……倘若我们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就根本不会担心了。”
一旦有了姐姐,你就永远不会失去她,就算无法再见她,无法再触碰到她也一样。
凯瑟琳·耶林重新躺到床上,红色的秀发在枕上摊平。她交叉双臂,压着那只曾经属于戴安的浅粉色翻盖电话,三星的款式,背面有一张闪闪发光的高跟鞋贴纸。
“比我们梦想的还要好,凯斯[1]。”
戴安在第二个电话里这么说,和第一个电话一样——和科德沃特所有离奇的电话一样——是在一个星期五打来的。比我们梦想的还要好。这句话里,凯瑟琳最喜欢的词是“我们”。
耶林家的两姐妹有一种独特的关系,犹如拴在一起的孩子,攀登小镇生活上的高峰。戴安比她大两岁,曾经每天陪她去上学,创造条件让她加入幼女军和女童军[2],她摘掉牙箍的时候,凯瑟琳的才戴上,而且,在高中的舞会上,她坚持不肯去跳舞,直到凯瑟琳也有了舞伴。两个女孩都双腿颀长,肩膀有力,夏季能在湖里游上一英里。她们都上本地的社区学院[3]。戴安结婚时,凯瑟琳是她的伴娘;三年之后的六月,两人交换了位置。她们各有两个孩子——戴安的是女儿,凯瑟琳的是儿子。她们的家相隔一英里。就算是离婚,时间相差也不到一年。唯一的区别在于健康状况。戴安有偏头痛、心律不齐、高血压,一颗突然而至的动脉瘤让她在四十六岁便过早地去世了。凯瑟琳则被形容为“这辈子从没生过一天病”。常年以来,她都为此感到愧疚。不过现在她明白了。戴安——温柔、纤弱的戴安——她蒙召是有原因的。上帝选中了她,用来表明心诚者得永生。
“比我们梦想的还要好,凯斯。”
凯瑟琳笑了。我们。此刻被她拥在怀中的粉色翻盖电话,让她重新找到了那个她永远也不会失去的姐姐。
而对于这件事,她不会默不作声。
注释
[1] 凯瑟琳的昵称。
[2] 幼女军(the Brownies),女童子军的一个分支,由七岁到十一岁的女孩组成。
[3] 社区学院(Community college),美国主要面向本地社区居民的学院,提供两年制课程,包括职业技术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