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政变的边缘
清代自太祖努尔哈赤至末代溥仪,一共是十二个皇帝,为什么演义有“清宫十三朝”之名呢?这是因为太宗有两个年号,先为天聪,后改崇德,史称“崇德改元”。下面是十三朝的名次:太祖天命,太宗天聪、崇德,世祖顺治,圣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仁宗嘉庆,宣宗道光,文宗咸丰,穆宗同治,德宗光绪,溥仪宣统。
其实,天命、天聪并非正式年号,只是尊号。清人称太宗为天聪皇帝,原是一种尊称,故天命、天聪两朝,如孟森氏所说“称号聊以自娱,无一定帝制自为意也”。清代的正式年号,当自崇德元年开始,即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
太祖是清皇朝的创业者,太宗是奠基者,但他们的一生活动都在关外的“满洲”本土。
太祖的生母为喜塔腊氏,怀孕十三个月才生下太祖。太祖到了十一岁,生母逝世,继母纳喇氏待他凉薄,父亲塔克世(显祖)因为听了纳喇氏的话,父子遂分居,给太祖的家产特别少。从此,太祖往来于抚顺马关市做买卖。到了二十四岁,他的祖父、父亲都被另一部落主尼堪外兰诱降而杀死于混乱中,死得确很惨酷,他立志要报仇雪恨,将其看作“七大恨”之一。从这些极简单的介绍中已可看到,太祖是在怎样一种冷酷险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以及这些经历对这个年轻人的心理又会产生怎样强烈的影响。
太祖有一个同母弟舒尔哈齐,比他小五岁。在他们兄弟早年,舒尔哈齐的声威差不多和太祖相等,明皇朝将其并称为都督,朝鲜称为老哈赤、少哈赤。舒尔哈齐于明万历时以都督都指挥身份赴明都朝贡,带领随员一百余名,明廷赐以宴会。他的状貌体胖壮大,面白而方,耳穿银环,服色和努尔哈赤一样。据朝鲜《李朝宣祖实录》二十八年所记:
老乙可赤(努尔哈赤)常时所住之家,麾下四千余名,佩剑卫立,而设坐交椅。唐官家丁先为请入拜辞而罢,然后(河)世国亦为请入,揖礼而出,小乙可赤处一样行礼矣。老乙可赤屠牛设宴,小乙可赤屠猪设宴,各有赏给。
这是朝鲜通事河世国所见的实况,说明舒尔哈齐当时的地位仅次于其兄。可是大业既定,清室给予舒尔哈齐的待遇,据孟森《清太祖杀弟事考实》所举,却有许多疑问。
清初撰《开国诸王公诸大臣传》,却没有收入舒尔哈齐。乾隆年间撰《宗室王公功绩表传》,连《实录》本无记载的通达郡王等皆补立,却无视一向著名的舒尔哈齐。以亲言,他是太祖同母弟;以爵言,顺治时追赠为亲王。太祖的庶出之弟且有传,而舒尔哈齐竟无传(至《清史稿》始有传)。
太祖早期曾受辽东左都督李成梁的抚容,成梁儿子如柏曾纳舒尔哈齐之女为妾,一时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太祖之所以能受庇于李成梁,未始不因这种裙带关系,可见太祖兄弟乃是祸福一体之人。
那么,太祖和舒尔哈齐之间,究竟存在什么矛盾呢?
据明人黄道周《建夷考》载:“酋(指太祖)疑弟二心,佯营壮第一区,落成置酒,招弟饮会,入于寝室,锒铛之,注铁键其户,仅容二穴,通饮食,出便溺。弟有二名裨(副将),以勇闻,酋恨其佐弟,假弟令召入宅,腰斩之。长子(褚英)数谏酋勿杀弟,且勿负中国,奴亦困之。其凶逆乃天性也。”这里只是笼统地说太祖疑弟有二心,但也见得太祖对舒尔哈齐早有猜忌之心。又据《东华录》载,太宗天聪四年(1630年),议舒尔哈齐子贝勒阿敏罪状十六款,第一款中说:太祖和舒尔哈齐本来是友爱的,阿敏却唆使他父亲离开太祖,移居黑扯木。太祖闻之,坐其父子罪,不久又赦宥。那么,错失全在阿敏,太祖兄弟之间并无矛盾。事实远非如此。
金梁《满洲秘档·太祖责弟》云:
(舒尔哈齐)临阵退缩,时有怨言。上乃责之曰:“弟之所以资生,一丝一缕,罔不出自国人,即罔不出自我,而弟反有怨我之意何也?”舒尔哈齐终不悟,出语人曰:“大丈夫岂惜一死,而以资生所出羁束我哉?”遂出奔他部居焉。上怒,籍收舒尔哈齐家产,杀族子阿萨布,焚杀蒙古大臣乌勒昆,使舒尔哈齐离群索居,俾知愧悔,舒尔哈齐果愧悔来归,上以所籍收之产返之。然舒尔哈齐仍怀缺望,越二年,辛亥八月十九日,遂抑郁而卒。
金文中所谓“临阵退缩”是这样一回事: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建州兵征哈达时,太祖曾当众怒斥舒尔哈齐。八年后,在乌碣岩战役中,舒尔哈齐为统帅,却作战不力。太祖欲处舒尔哈齐二将常书、纳齐布死罪。舒尔哈齐说:“诛二臣与杀我同。”太祖乃赦其死而改为罚。从此太祖就不再派遣舒尔哈齐,后来便有了舒尔哈齐移居黑扯木的事。
舒尔哈齐之死,金梁说是“抑郁而卒”,而明朝如沈国元《皇明从信录》等三种史料中,都说其是被太祖杀死,这也有些想当然。想当然之由来,或因太祖囚禁舒尔哈齐的事件已盛传于关内,而且他的两个儿子被太祖杀死是事实。舒尔哈齐死时,即使命终,丧仪必很草率,使人更难明其真相。
舒尔哈齐之有野心也可断言。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中,记他见舒尔哈齐家“凡百器具,不及其兄远矣”。舒尔哈齐也向申忠一说:“日后你佥使若有送礼,则不可高下于我兄弟。”已露出欲与其兄分庭抗礼之意。太祖功业之强盛,这中间自然有他在作战上的一份大力。他因而必恃功而骄,儿子阿敏又很骄横。他和太祖之间矛盾的激化,原在估计之中。虎狼相处,终必狠搏。金梁先说舒尔哈齐“果愧悔来归”,后说他“仍怀缺望(怨恨)”,前一句不一定属实,后一句倒是不虚。他的二子被杀,家产被没收,尽管后来归还,他也不可能愧悔的。孟森说:“是其二子遭戮,身复还锢,由此而遂死。则纵非剚刃而终,亦可称由太祖杀之,非诬传矣。”孟氏题目称为“清太祖杀弟”者,亦隐寓《春秋》笔法。
明人说太祖凶残悖逆,这固然出于种族偏见,但我们如果从他的成长至晚年一系列经历来看,他的性格和心理必然会出现两极性的倾向,一方面是勇猛、果断和坚毅,随之而来的是狠辣、专断和猜忌。他不但对兄弟是这样,对儿子、对妻子也很残忍,用《孟子·告子》的“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的话来说,正有它正负善恶的两面。撇开兄弟关系,舒尔哈齐也可说是开国元勋。而对功臣的猜忌,则又是雄主的偏嗜。
清人宫闱之间骨肉相残的家庭悲剧,在创业的太祖时已有雏形,虽尚不能算是宫廷政变,而作为政变的边缘该是很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