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政变后康有为首倡翁氏“荐康”
近代以来人们在研究翁、康关系时,往往忽视了一种现象,即在戊戌年四月翁氏被开缺前乃至是年八月政变爆发前,似未有人闻及翁同龢“荐康”之事。这一情况在史料学上的反映是,迄今我们见到的涉及翁氏“荐康”的全部文献,无论是官方档案还是私家著述,没有任何一件被证实形成于戊戌政变前,换言之,翁同龢“荐康”说是戊戌政变后才流传开来的一种说法。就目前发现的材料而言,翁氏“荐康”说实起源于康有为1898年10月6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接受香港英文报纸《中国邮报》(China Mail,又称《德臣报》)记者采访时的一篇谈话。
9月20日(八月初五日)康有为逃离北京,在英国军舰的搭救下于9月29日(八月十四日)晚七点到达香港。抵港后,港官“派英差多名,暗为保护,有求见者,康皆却之”,[2]直到10月6日(八月二十一日)晚才首次公开露面,接受了《中国邮报》记者的采访。这是康逃离北京后第一次就时局发表政治谈话。作为当事人,他把整个维新变法过程和政变原委作了简要的阐明,经过一位买办翻译,记者将康氏谈话用英文记录下来。当时离政变发生仅隔半月,世人方苦于传说纷纭、是非真相扑朔迷离之际,康氏的谈话立刻引起中外媒体的极大关注。第二天,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周刊》全文转载了这篇采访记。[3]随后,港、沪、津等地的中文报纸也纷纷将其译成中文以飨读者。翁同龢“荐康”说最早即起源于这些报纸上刊载的康氏谈话。10月16日(九月初二日)上海《申报》引述康氏言论云:
我由湖北人御史高燮曾所荐,翁同龢及礼部尚书李端芬[棻]亦留意于我,有谓翁守旧党,实非也,实翁、李二臣屡欲荐我在皇上左右以备顾问。我自蒙召见,即奉旨在总署行走。[4]
稍后上海《新闻报》、天津《国闻报》刊译的康氏谈话内容与上文大致相同,都提及翁同龢“非守旧党”,曾“留意”、“举荐(荐剡)”过康有为。可以肯定,康有为是翁氏“荐康”说的首倡者。
突然兴起的翁氏“荐康”之论在当时的士林中引起了怎样的反响,暂且不论,我们今天却不可盲目信从。翁同龢若确实“举荐”过康,无论何种形式,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的。如果是具折“保荐”,似应有奏疏存世。康氏称高燮曾、李端棻保荐自己,均系疏荐,这已从清廷档案中得到了证实。高氏保荐系指1897年12月12日(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递呈《请令工部主事康有为相机入弭兵会片》一事,片中有请“特予召对”之语。[5]李端棻疏荐的具体时间尚有待查证,但1898年9月5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日)李上《为滥保匪人自请惩治折》可证实确有其事。[6]而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台北故宫博物院均未发现有翁氏“荐康”的奏疏。翁如果向皇帝“面荐”过康有为,则有两种情况:一是“密荐”,即除了光绪帝与翁同龢外,没有第三者在场;二是军机大臣召见时当众“面荐”。前者只有翁同龢在毓庆宫授读时才有可能。但是,从1896年2月15日(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十三日)慈禧下令撤去汉书房后,翁氏已无法在毓庆宫“造膝独对”。同时,按照清代规制,军机大臣向无单独召见之例,枢臣只能在入值时一起被召见。[7]从汉书房被撤到戊戌四月翁氏开缺为止,光绪帝从未单独召见过担任军机大臣的翁同龢,《谕折汇存》和《翁同龢日记》均可证实此事。如果翁氏是在军机大臣召对时当众“荐康”的,当时必然会有所传闻。而事实上,没有材料表明在翁氏戊戌四月开缺前有人听说过翁氏“荐康”一事。因此,翁同龢在军机大臣见起时当众“面荐”康有为的可能性也几乎不存在。
退一步讲,如果翁氏开缺前确曾“举荐”过康有为,而且康氏有充分的理由对此一直守口如瓶,那么政变发生后为何公然将这一秘密扬之报端?这实在令人疑惑不解。翁同龢从《新闻报》上看到康氏谈话内容后,于10月18日(九月初四日)日记中写道:“《新闻报》等本皆荒谬,今日所刊康逆语,谓余论荐,尤奇,想我拒绝,欲计倾我耶?!”[8]这里,翁否认曾“举荐”过康氏,他断言这是康有为对自己未曾援手相助而进行的倾陷。因翁氏日记在政变后曾经删改,此论或不易为人们所相信。不过,通常而言,康氏散布“荐康”说时是不会不考虑对翁氏安危的影响的。既然他置自保不暇的翁同龢于不顾,公开宣扬于翁不利的言论,显然对“荐主”没有保护之意,反倒有恩将仇报之嫌,如此看来,翁氏日记所云则更近情理。
分析当时的情形,康有为公开谈话中的翁氏“荐康”之说实与情理有悖。况且迄今我们未发现一件形成时间与“举荐”行为相同时的原始材料来为康氏事后的回忆做主证。因此,康氏之说似无事实依据。
康氏谈话流传不久,上海报界又出现了一篇提到翁氏“荐康”之事的文章。此为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梁鼎芬于10月27日(九月十三日)在《申报》刊发的《驳叛犯康有为书》。此文是针对康氏谈话以及康所撰《奉诏求救文》[9]中诋毁慈禧太后的言论而刊发的一篇反驳文章。梁氏在文章中抨击康有为“乘我皇上锐意求治之日,又为翁师傅造膝密荐之人,于是逞其奸谋,夹以危论。依张荫桓为羽翼,结内监为腹心,阳托变法之名,阴行僭逆之事,欺侮我圣主,贻害我百姓。得罪之后,逃在外洋,与逆犯孙文联为一气,无所不至,无所不言”。[10]本来这是一篇驳斥康梁“逆党”的文章,却笔锋一转,提到翁同龢“造膝密荐”之事,将锋芒指向罢职在籍的翁氏,梁氏此举绝不怀好意。既是“造膝密荐”,旁人焉能知道?此论应是从广为传播的康氏谈话演绎而来的,其目的是借康有为之口打击翁同龢。此举的幕后指使者是张之洞。翁、张二人久生积怨,尤其是在英德续借款抵押问题上,翁同龢与张荫桓执意以宜昌盐厘为抵押,严重侵害了湖北地方利益,引起张之洞的抗拒;戊戌年春张之洞入枢又因翁、张的暗阻而失败,凡此种种,足以令张之洞对翁有落井下石之举。[11]翁氏政敌的介入,使情况变得复杂起来,终于导致了戊戌年十月翁同龢革职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