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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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政治人格看君子小人之辨

道德层面的君子、小人之辨,无不说明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中存在着君子情结。借此情结,落实到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必然导致政治群体歧为两橛,即君子党与小人党,进而形成门户纷争的政治氛围。

(一)从“荡平正直”之说看党争的形成

真正的君子,其立身行己,应该各有本末,既不妄自求人之附我以自尊,也不肯妄自附人以自贬。不求人之尊,又不失之逊;不附人,却不失之亢。

按照传统的观念,“小人”之交,外亲而内疏,始合而终叛。“君子”之交,则内外始终如一。故君子无“党”,小人无“朋”;君子无卖友之心,小人无久要之信。[67]其实并不尽然。揆诸明代的士人群体,坚持自己人格独立的君子,其例也能找到几个。如张阳和与罗文懿曾是同学关系,后罗文懿在乡试时将张阳和取中,照例张阳和应该自称门生,但阳和并未自署门生。尽管罗文懿深以为撼,但阳和一概不顾,我行我素。又高拱在殿试时取中罗文懿,罗文懿也不署门生。[68]可见,凡是讲究名节的君子,大多不肯屈于座主,以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性。然而,科举习气最终导致读书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以“座主”为师,而不是以自己真正的启蒙师或授业经师为师。于是,师生之间,不过是一种利益关系,是利害关键所在。正是在这种关系上,才出现了所谓的“君子党”与“小人党”。

党争之形成,究其原因,尚应从传统儒家所倡导的“荡平正直”之说加以考察。“佐荡平正直之化,消背公死党之风”,这无疑是儒家士大夫的理想。然明代党争之烈,为历朝所无法比拟,一如明人焦竑所言:“近又有假汉之节,文唐之秽,以伓文、执谊之实,而被之以乔、固、膺、滂之名,其利甚膻,其途甚径,其殴世之躁竞者,而尽归之不止也。”为此,焦竑专门在科举的策问中,以党争为题,让那些科举士子作一回答。这显然说明了晚明党争问题的严重性。焦竑设问者有三题:首先,他不得不承认,士君子立朝,必须有所依傍才能成就自己的功业。孔子言:“君子群而不党。”但是,“党”与“群”,其间又有何差别?其次,从历史的源流来看,汉、唐、宋三朝朋党,大都起于季世,或以君子攻小人,或以小人攻君子,或以君子而自相攻击,那么,其中的得失可否胪列且加以品骘?最后,或言汉为“群而不党”之“君子”,唐为“比而不周”之“小人”,是否如此?[69]这三个设问,无不切中当时党争之风的要害。

明末人陈子龙专门著有一篇《荡平正直论》,大体可以视为对焦竑设问的回答。首先,陈子龙认为,儒家经典所谓的“荡平”,已经不是后世所谓的“荡平”,且后世之所谓“荡平”,正好足以滋长天下之乱。他进而认为,三代以后,人之性情既不能纯一,而天下之势亦有所参错而难齐,所以即使小有倚侧,亦未足为天下之大患。只有小人在上,君子在下,则一时的政令纪纲、赏罚是非,必然很难让人心信服。君子起而相争,则不免稍为过激,于是“偏党”之名必归于君子。而那些主持朝政之人,亦以为必绝去清议之人,剪除刚方之辈,溷然无君子小人之目,而后可以达到荡平之路。此即国家所以沦胥的根本原因。其次,陈子龙从《尚书·洪范》之论,得出如下结论:“王道”之“正直”,是国家政治“荡平”的基础。他认为,小至一人之微,一家之事,假如“处之不以正,断之不以直”,则必会引起不平。何况天下甚大,岂能依靠“私智”,以尽钳天下人之口!故上不正直,而天下尚有议论之人,国家尚有可救。若上不正直,而天下却无一人敢于议论,则其祸不可言。他进而断言:“正直在上,而天下见为荡平者,太平之治也。正直在下,而朝廷以为荡平者,速乱之道也。”这就是说,说“荡平”而必先说“正直”,此为箕子之说。不言“正直”而只言“荡平”,此为大奸之说。两者必须有所辨别。最后,后人有“汉亡于节义,宋亡于党籍”之说,陈子龙深不以为然。他认为,“夫不诛杀节义者之罪,而咎节义之士,不恨陷党籍者之恶,而咎党籍之贤”,这完全是是非、好恶之倒置。[70]

自汉以后,小人蛊惑君主而加害善类,通常采用下面之法,即将君子加上“朋党”一名,借此钳网天下。汉、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由。至宋代末年,又起变化,小人又采用“伪学”一名,对道学君子实施打击。对此,王夫之认为,天人各自有心,不相为谋。诸君子无伤于物,而举国小人之狂狺却如此。波流所届,一直延续,乃至“江陵踵其戾气,奄党袭其炎威”。[71]从王夫之的梳理中不难发现,在政治实践中,小人大多采用“伪学”一名钳制正人君子。当然,王夫之就君子与朋党之间的关系亦作了理性的分析。他认为,“朋党”之名一兴,其结果则是士得虚名,获实祸,而国受其败。这是相当可悲的事情。真正的君子,并不仅仅依靠自己所秉持之道而以胜天下之邪,为了达到“匡君而靖国”的目的,必须做到“身安”“交定”,而后才能“道已行,小人已远,则善士之进”。唯有如此,才能“于身为君子,于国为大臣”。[72]王夫之进而认为,朋党兴起之后,其结果必然是败类相附,反而给小人以口实。为此,他主张,君子应该“远爵赏之权,泯交游之迹,不歆便侫之推戴,不假新进以攻排,无瑕可求,孤立自任,则败类恶得而乘之?”[73]

王夫之的说法,显然可以从明人费尚伊中得到印证,即真君子,通常胸襟坦然,通过自悔其事之行为,以达到从善如流之境。按照官场的游戏规则或人情,一般都讨厌排己之人,一旦上之章奏,弹劾他人,即使是有错会之处,也要极力遮护、掩盖自己之失,甚至终身不悟,哪里还会有自悔其事,转而称赞所劾之人?而费尚伊却做到了这一点,堪称是一位真君子。他有自书《参赵太宰事》一篇,其中云:

吾疏初上,赵公即告去官。当时耳目途塞,不及知赵公为先朝直臣,以劾分宜得谴者。又不及知江陵相夺情时,南北望风旨疏留而赵公独不肯署名者。吾虽自知其无他,然何以解于赵公?惟不复干进,用雪吾心耳。后世子孙有居是官者,毋效予佻率哉![74]

上面所提到的“赵太宰”,是指吏部尚书赵锦,分宜指严嵩,江陵指张居正。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而老来却能加以反思,自承佻率之失,并以此告诫自己的子孙,不能不说是一种真君子的行为。

那么,一旦君子、小人已成水火,而又身处党争的旋涡之中,士大夫可否脱身事外?叶向高之“老成明哲”,堪称典型一例。当明季党争纷纭之时,叶向高显然采取了一种调停双方之说。据清代史家全祖望考察,叶向高所著《蘧编》,其实就是年谱,足以考证明代国史。其中述党争之事甚详。当时诸君子均归咎向高,当然是一种责备贤者之意。从根本上说,向高无疑是为了学李东阳之功,只是没有取得成功,不可就责之为“阿附”。《蘧编》中极言魏大中受吏科一职之非,尤为详悉。其意是说魏大中若不接受吏科一职,就可以避免阮大铖的毒噬。对此,全祖望称之为“老成明哲”之言。[75]调停正邪双方,可否称为“老成明哲”,此另当别论。尽管王夫之对君子参与党争持非议的态度,但对于那些远离乃至躲避党争,以求一己清静的中间派,他也从这些人的心态出发,分析其行为的不当。他认为,这些“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的中间派,其目的还是为了他日之仕途晋升。他们立身不慎,事上不诚,素位不安,最终必会祸及国家。[76]

(二)明代的朋党与门户

士大夫道德上的君子、小人之辨,再加之众多的社会关系网络,其影响必会波及朝政,进而形成“门户”,甚或“朋党”。万历末年,门户、党争尤甚,不但有“北人”与“南人”之争,“外衙门”与“内衙门”之争,而且在内衙门之间,亦自相争权。于是,作为一个内阁首辅,处于这样一种门户遍布的生存状态中,自亦有其一番不知所措的苦衷。昔有“两姑之间难为妇”之说,作为首辅的叶向高设身处地,更有“两妇之间难为姑”之叹。[77]

据明朝人丁元荐的考察,明末的朋党习气相当严重。在这种朋党风气的影响下,诸司不问职业,而只论门户;朝廷不重法纪,而只顾私交。朋党的形成,只要有下面几种:一是以势结党,如某某投某门下,某某为某所收,某某为某座师;二是以情结党,如某某与某某同年同门,某某与某某是年家,某某与某某是乡里;三是以利结党,如某某馈赠某某若干金,就多方保护,某某接受了某某若干金,就极力代为驱除。在这种朋党习气下,已经没有正常的是非与公正的道德评判,只有门户与派别的利益。如某某入某党,则成案可翻,尽管大家全都知道其人其事为大不韪,但还是敢说:“其事虽非,其门户则正。”又某某一入某党,那么即使像曾参一样的人品,也会被看成是杀人之犯,甚至西施也会被认作嫫母。尽管大家都知道其人好修,但还是不得不说:“其事是也,其门户则邪。”[78]

晚明党争,其政治人格方面代表君子一面者,当数东林、复社一脉。东林、复社之势,正如周之夔所批评,确乎“饰廉隅,腾口说,聚徒众,炫声名,分门立户,伐异党同”。[79]需要指出的是,周之夔原本名列复社门墙,后因意见不合而反出,故他继而称东林、复社,“其心纯乎人欲,其学主乎欺世,视纲纪败坏、夷夏交捽、生民涂炭,不足以动其愧耻之一二,毋论进退,皆为民害”,[80]显然亦有意气用事的成分,有失公允。尽管如此,作为东林后绪的复社、应社,无疑已经在明末自称君子的士人群体中,树立了一面正面的“赤帜”,正如周亮工所言,“试观娄东、吴门互建赤帜,时四方操觚者,无不蛇行匍匐,执弟子礼惟谨”;[81]亦如周之夔所云,作为复社盟主的二张(张溥、张采——引者),其势力已经达到了“挟持官府,遥执朝权”抑或“郡县有司亦俯首听执牛耳”的地步,[82]其声气之影响力绝不可小视。

政治角逐中的君子、小人之争,难免使晚明党争门户中产生一些机会主义者。自万历以后,朝内官员门户竞起,党争不息,互相角逐。由于党争无不与个人乃至群体的政治利益密切相关,于是,官员中就出现了一些投机分子,他们加入门户,并不是因为政见的不同而角立,而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政治利益。下面的事例就是最好的注脚。据张履祥的记载,万历年间,有兄弟三人,都中了进士。他们互相商量,道:“仕途荣落不常,吾家不可趋一路。兄弟分门,互相援引,此衰则彼盛,虑无不显达官。”于是一人当“东林”,一人入“浙党”。天启间,太监魏忠贤专权用事,其中一人又“趋魏党”。兄弟三人,官运亨通,分别官兵部侍郎、中丞、顺天府尹,“势倾一时。宾客盈门,奴仆豪横,数十里以内,凡可加以势者,罔弗加。陵弱暴寡之事,日以益甚。一郡侧目,莫之敢撄”。[83]由此可见,政治门户中的君子、小人之辨,其间亦是鱼龙混杂,不可轻易定谳。为此,明人郑瑄直斥明代士大夫的讲门户之病,断言他们患有“立界墙、全体面”六字之病。他说:“士大夫气易动,心易迷,专为立界墙、全体面六字,断送一生。夫不言堂奥而言界墙,不言腹心而言体面,皆是向外事也。”[84]所言堪称一针见血。

(三)公论与清议

在政治领域中的君子、小人之争中,君子党所凭恃的主要是“公论”与“清议”。然吊诡的是,从历史的经验来看,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最终君子很难战胜小人,其害反而波及宗社生民,直至国亡。以宋代为例,朋党盛于熙宁、元丰年间,交争于元祐、绍圣,而其祸则以徽宗之世为烈。究其祸端,实则景祐诸公有以开之。

究其原因,在朋党之争中,所谓的“公论”与“清议”,当从以下两点加以具体考察:

其一,公论、清议的力量相当之大,君子不可轻遽议论。正如吕坤所云,清议所产生的力量,甚至“酷于律令”,而主张清议之人,更是酷于治狱之吏。原因很简单,人一旦被律令所冤枉,依靠清议还可以昭雪,虽死犹生。但人一旦为清议所冤枉,就会成为万古无法平反的冤案。所以,君子不轻易议论他人,就是担心会冤枉好人。[85]

其二,所谓的公论、清议,事实上亦羼杂着诸多个人私利的因素,致使是非很难黑白分明。一方面,确乎如陈子龙所言,只要“投以无心,察以局外”,那么,即使是庸人,亦无异于圣人,均能做到真正的大公至正。反之,只要一入于“私意”,就会颠倒而不自觉。所以君子之好恶,未尝敢“独断于心”,而必察天下之“公论”;又必须考察古人之所谓君子、小人之辨,而后“求合其说”,绝不能奋然独任己意,自以为公。换言之,根据人之情,假如不是“大圣”,都不能做到“至平”。所以即使是君子,亦不免存在“过激之论,大甚之辞”。唯有“其身必履于名教,言必依于清议”,即使小有异同,亦不至于出现大的决裂。当然,陈子龙最为担心的还是小人借助“清议”一说排挤君子。他认为,小人轻视名教,厌恶清议,唯己意之是循。一旦“循己之意”,就会无所底止。于是,君子“执正议以争之”,小人就将君子之说指责为“偏”;君子“合众论以制之”,小人更是给君子扣上“党”的大帽子。当此之时,小人通过诛锄、驱除之法,致使“善类”一空。于是,上之所行,下不敢为之阻;彼之所是,此不敢视为非。视此情势,看似异同顿消,议论寂然,其实很难视为“荡平”之世。究其实,陈子龙已经一言道出,即从“争嚣”到“安静”的演变历程,其结果则是“大臣之专恣日甚,而天下之怨愤日深”。“壅蔽之患,危乱之形”,自此而始。[86]另一方面,又如王夫之所言,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可以并行,不相悖害。虽说国家大政,由大臣担纲,但并非仅仅由大臣担纲。在此之上,尚有君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听,以不轻动于人言”。唯有如此,那么虽有“小人”,不伤“君子”,虽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进而达到“国是贞”“嚣凌息”这种政治清明的境界。作为大臣,其职责就是“好善则进之,恶恶则去之,任于己以持天下之平”;作为君主,则必须“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静以听天下之公”。[87]然自王夫之看来,自从“朋党”兴起之后,无论是“人心”,抑或“国是”,无不如乱丝一般,不可综理,很难“正之”。换言之,鉴于“邪正无定从,离合无恒势”这种情势,欲为“伸其是、诎其非,画一是非以正人之趋向”,不仅智者“弗能知”,而且勇者“弗能断”。[88]

简言之,在传统政治构架下,政治层面的君子、小人之争,固然求诸“公论”“清议”是唯一区分是非的有效方法,但若无制度建设的保障,那么所谓的“公论”“清议”“国是”,则无不羼杂个人乃至集团的私利,反而徒增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