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到“制礼作乐”时
梁漱溟曾说:“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如是,则其必应与生活的实际相调和,把现有的生活拔升到一个更光明优美的境界,而不是忽略实际,空凭臆想,自作主张。今天中国人的生活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模样了。我们从一个以农村和耕读为基调的社会,转变成了一个以城市和工商为核心的社会。它驱迫各类资源迅速向大都市集中,也使得社会组织形态和人际关系发生了根本改变:大量人口离开祖辈世居的小社区,身不由己地卷入大规模的社会流动。与面对面的传统社区不同,新的人际关系常是不稳固的、临时性的,有时甚至还是抽象的(如我们要时时面对的“国家”、“民族”)。一般情形下,大家不再彼此深度卷入对方的私生活,人际界线日益分明。
最近20年,这种情况更加明显。随着社会转型加剧,我们过去许多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遇到激烈挑战,令人无所依从。这种转变又不是同步的,不同人群和地区之间存在着时间差。不少中小城市和农村仍流行的习俗,在都市白领看来,已完全不能接受。但这些白领相当一部分就来自这些小地方,他们的父母、亲友正带着他们无法忍受的习惯和观念在生活。平时双方接触甚少,多表现出亲密一面;一旦生活交融,也就冲突不断。今年寒假看到一些微信,发现不少人对春节返乡抱着忧喜交加的心情,甚至以担忧为主。其中一条是这样的:“接下来一个月你将会听到这些话:什么时候毕业呀?要不要考研究所呀?工作有没有找到呀?有没有对象呀?什么时候结婚呀?什么时候生小孩?”转发这条微信的朋友加了一句评论:“又到一年仓皇时。”网上还有消息说,一位在北京工作的男生在返乡火车上,因为知道父母秘密为其安排了相亲而气昏过去。不知此事是否属实,但此类消息广泛传播,确可看出社会心态之一端。
回家二字,在中国一向寄托着最深情的人生理想。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是无情,不愿与亲朋团聚;但他们显然在亲情之外,也感到无尽的心理压力。面对这种境况,理想状态当然是大家彼此体贴,事实则往往难以做到。双方各有一套价值取向,本非短期就能达成一致;生活在都市的年轻人,短暂回乡,被亲友包围,沦为少数,中国更有不忘本的古训,要维护自己私生活的权利,可谓难乎其难。在这种情形下,探亲不过成为一种无奈的义务,正应了孔子那句话:“人而不仁,如礼何?”
我当然不是偏袒这些年轻人,并非说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友善而自行其是(即使这友善是他们难以忍受的);也不是说小地方流行的生活规范全是陋俗(虽然陋俗不少),我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从目前情势看,未来相当一段时间,社会转型还将继续,传统社区进一步解体,饮食、居住、人际交流等基本生活方式会有更多改变。这当然就需要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它更尊重个人选择和私有领域,容忍多元价值,注重公共空间的道德规范,更具法治精神,能够提供更有深度和更加优雅的精神生活。用过去的话说,我们今天需要一套新“礼乐”。
在今天被宣传炒作的“传统文化”中,却有不少与此背道而驰。这里姑举一例。近年我在不少寺院和修佛人家中都见到一本善书,是一个叫作上官玉华的人神游“地狱”的见闻录。这类小册子过去很常见,内容也很相近,但此书“妙”在,作者宣布地狱新加了一层:是专为整容者准备的!整容当然不值得热情鼓励,但既未加害旁人,便不是为非作歹,何以如此惊动地下当局?向“善士”们请教,答案也很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整容的人对自己容貌不满,即为不孝!逻辑虽然怪异,还真不能说于“传统”无据。此书在一些老人中似颇为流行,但这理由,大概多数年轻人就难以接受。此类“传统”除了使代际隔阂进一步拉大外,“善士”们以“地狱”对付价值观不同的人,也平添了一分暴戾之气:法海不是要把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吗?但他自己中了魔。威权政治有时正是一些“普通人”所造,尽管他们自己也常受威权力量的迫害。然而,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是不会吸取法海的教训的。
我当然不是否定传统,相反,我深信中华文化是有生命力的,一定会带我们突破今日困局。但继承传统,也应有创造性的转换。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成功的文化转型,都是因应新社会环境需要的结果。我仍相信,仁义礼智信具有普适性的永恒价值,能为今日多数浑浑噩噩的人灌注一种生命的意义,唯其在具体方面应如何表现,尚待探索。按过去的讲法,“制礼作乐”是圣人所为;而今日的“圣人”便是民众,“新礼乐”需要大家在日常生活互动中缓步形成,绝非一两个人的聪明才智所能强迫成就。但无论如何,一个文化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复古”,则其的确已经死去——好在这绝非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