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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化复兴”,复兴何事

近些年,中国传统文化呈现出多方位复兴之势。在学术界,有“国学”研究的兴起。面向小众的文化,如昆曲、制茶、陶艺等,经过长期衰落,品味和品质都有回升。在大众中,也有一些热心人士,通过印刷品、影像资料、网站等渠道,传播各类“传统文化”:来源涵盖儒、释、道三教;内容杂多,尤以伦理训条为主;文本既有新编新著,也有不少过去就流行过的善书,如《太上感应篇》、《了凡四训》等。凡此皆与明清时期的“劝善运动”非常相近,或可称为“新劝善运动”。

应该说,这些现象代表了中国人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一种新自觉,深值嘉许。如果我们放宽视线,平心对待历史,而不仅仅以最近三四百年的成效作为评估的尺度,便不能不承认,中国文化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过去那种全盘否定的态度实应反省。在今日全球皆被卷入“一体化”的时代,主动维持一个悠久和独特的文化传统,便是在维持人类的文化多样性,无论对己对人,都属必要。

不过,我们也应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面貌并不单一,而是充满了各种异质元素。朱维铮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反复强调:中国并不存在一个“一贯的传统”。首先,不同时代留下的遗产并不一致,既经累积,又常常混杂;其次,即使在某一特定时代中,不同人群的行为和思考方式也自有特质。即以一个“善”字来说,其内涵固不乏一些超时空的准则,具体表现却不免流动迁移,不但不同社群各有一套道理,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也取舍各异。因此,我们也不能不慎重思考:我们应该怎样“复兴传统”,要“复兴”的又是怎样的“传统”?

据我的观察,近年最受欢迎的一本传统读物似乎是《弟子规》。这本出现于清代早期的童蒙读物在不少人那里已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作,诵读之声,凡有井水处,无不可闻。这本小册子里当然也有一些不错的道理,不光是孩童,即成人开卷,也可受益。实际上,也确有单位把它推荐给员工,当作“企业文化”的重头戏。据网上一位专门讲授《弟子规》的人士解释,“弟子”二字面相颇广:“在家指孩子,在校指学生,在公司指员工,在单位指下级,在社会中指公民。”如是,《弟子规》实可作一部公民读本看。但我不明白,如果你我“公民”皆属“弟子”,吾等的“父兄”又是何人?

正如书名所示,《弟子规》不过就是一部“小学生守则”。内容明了直截:做什么、不做什么,此外不留下任何思考空间。这即使在传统蒙学读物中,也是简陋之作。更重要的是,其中所传授的伦理皆是单向的。作者既立意对“弟子”讲话,自然多言服从,而不思考“父兄”何为。故其展示的,不过是人生中一个非常有限的断片,对培护健全人格并无多大助益,与“公民”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从思想史看,单向伦理观主要是儒学官方化的产物,并不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全体,更非菁华。朱熹讨论师生关系时曾说:“彼之不可教,即我之不能教。可与能,彼此之辞也。”所谓“彼此之辞”,即不要求一方单独尽责,而以双方互相负责为条件;其中占有强势地位的一方,还应尽首要的责任。如“父慈子孝”:父先须“慈”,才谈得上“子孝”;若以权位压人,“孝”字又从何谈起?

其实,即使对小小孩童,“服从”也绝非唯一的伦理要求。若我们承认,一个理想的社会成员,应具有独立、负责的精神,肯用自己的头脑思索,富有同理心、想象力和道德勇气,则《弟子规》一类以培养服从习惯为目的的读物,实在不无被滥用的风险,而我担心的是,这恐怕也正是某些“企业家”器重此书的主因。然而,儒家传统里实有不少立意和地位都更高的文本,比如,《孟子·公孙丑上》:“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王阳明《传习录》:“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道理当然微妙幽深,小孩子未必能当下把握,但“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具体教法自可迁就随宜,却不可因道理难明便全不讲究。

更重要的是,无论我们高兴与否,今日中国社会面貌早已与传统社会相距甚远。新社会要求一套新伦理,它自可从传统中引申而来,却必须直面现实,经过一套创造性的取舍转化,才可将相对定型的“传统文化”变为具有活泼生命力的“文化传统”,我们这个民族才当得上“旧邦新命”四个字;否则,不过是为社会平添一份混乱,带给我们更多痛苦和自卑。这样的“传统”,不“复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