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自往还:苏诗与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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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山之石”:绘画多层面反哺诗歌

宋人较普遍地对诗、画两种艺术形式兴趣浓厚,尤其关注诗、画之间的融通,除熟悉的苏轼诗画论外,黄庭坚也指出画是“无声诗”[142]。苏轼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对绘画反哺诗歌有较自觉的意识。他在《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叙》中说:“书既工,十五舍书而学诗,诗有奇语。云烟葱胧,珠玑的皪,识者以为画师之流。”[143]用“画师之流”的特点来评论思聪的诗歌,可见苏轼及其同时代的“识者”已意识到绘画对诗歌之影响。绘画或图像中的色彩、造型、构图乃至物质形态等要素,都成为考察反哺作用的有效线索。而绘画在历史上扮演的促进诗歌发展的“他山之石”的重要角色,也由此得以揭示。

首先,画家对色彩的敏感与关注(色彩是指“绘事后素”的“绘”),尤其是色彩在整个画面上形成的和谐感,会积极反哺诗歌创作。苏轼《书退之诗》云:“韩退之《游青龙寺》诗,终篇言赤色,莫晓其故。尝见小说,郑虔寓青龙寺,贫无纸,取柿叶学书。九月柿叶赤而实红,退之诗乃寓此也。”[144]韩愈此诗指《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苏轼指出,韩愈之诗是暗用郑虔典故,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利用郑虔典故点明诗歌所写季节即可,为何还要点出色彩?《新唐书·郑虔传》云:“虔善图山水,好书,常苦无纸,于是慈恩寺贮柿叶数屋,遂往日取叶肄书,岁久殆遍。尝自写其诗并画以献,帝大署其尾曰‘郑虔三绝’。”[145]由此可见,在苏轼看来,郑虔“善图山水”的画家身份使韩愈在暗用典故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关注色彩。而苏轼比韩愈更进一步,直接学习郑虔,黄庭坚指出其“也似郑公双鬓丝”[146],故其创作中也较注意色彩。如元祐五年(1090)所作《寿星院寒碧轩》云:“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147]全诗每句都紧扣“寒碧”二字,故能达到使人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148]

其次,绘画中的物象造型,尤其是突破常规的部分,会带动诗人的感官刺激,并在其作品中有所呼应。闻一多在提倡诗歌建筑美时,已注意到诗篇本身由文字形成的造型会影响其内容、思想和情绪的模拟与表达。闻先生走的路子还比较传统,像美国诗人E.E.肯明斯(E.E.Cummings)的《l(a)》等诗歌,则把诗的形状与诗歌内容的结合表现得更极端,同时也更鲜明[149]。苏轼诗歌创作中也有此类现象。如熙宁四年(1071)九月《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蒙。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有天工。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于诗人同。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150]

诗中明说“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于诗人同”,即画师与诗人在“摹写物象”这一点上有相同之处。诗中所描绘的,是“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则画中的物象乃孤松,且是生长在悬崖上的孤松。诗句竭力摹写这棵孤松的形状,在与长林、巨植的对比和孤烟落日的衬托中,孤松形象得以具体化。诗人又想落天外,以画松名家毕宏、韦偃的机心巧思从虚处摹写孤松之神。然而使读者最直观感受到孤松的,却是诗中的长句“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本身。这句长达十六个字的诗句,在新诗当中或许并不算长,但在多以单字为使用单位的古诗中无愧第一长句之称。它屹立在全诗中,跟其他七言、九言句相比(七言九言加在一起才十六),差别巨大,直接展现出孤松在群山崖涧孤标独出的画面,诚如汪师韩所云:“长句磊砢,笔力具有虬松屈盘之势。”[151]据《画继》记载,苏轼画竹也是“作墨竹从地直起至顶”,可见他本人对此画法极其喜爱,并在诗歌创作中践行。

再次,画面构图也会直接影响诗人的艺术构思。学界已有对画框的知觉转换与再现的研究[152],这里主要从构思角度展开。元祐二年(1087),苏轼创作《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其一曰:“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153]其二曰:“人间斤斧日创夷,谁见龙蛇百尺姿?不是溪山成独往,何人解作挂猿枝。”[154]就诗本身来看,所写似乎是两幅画,一幅画可称作野水疏林图,另一幅可称作溪山疏林图。尽管都是画疏林,却有地点之别,一在水边,一在山上。一幅勾起诗人归隐之意,一幅使诗人羡慕画家深入溪山采风、绘画生涯恍如隐居一般的生活和由此带来的高超画艺。邓椿《画继》卷四云:“予尝见其孙皓云:‘此图本寒林障,分作两轴。前三幅尽寒林坡,所以有‘龙蛇姿’之句。后三幅尽平远,所以有‘黄叶村’之句。其实一景,而坡作两意。又‘浩歌’字,雕本皆以为‘扁舟’。其实画一舟子,张颐鼓枻,作浩歌之态,今作‘扁舟’[155],甚无谓也。”[156]原来此画本是一幅,被分成两轴,而每轴分别引出苏轼的一段诗思。

与苏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庭坚《题竹石牧牛》,其引云:“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坡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原诗如下:“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157]由诗引序可知,构图原是两部分,但因为在同一幅画面之中,遂黄庭坚在题诗之时,混而为一,并产生竹叶与牧牛之间的紧张关系,从而使诗人在创作中表达出担忧之情。二者进行比较,便可清晰看出绘画构图的分合,对诗人的艺术构思有直接、显著的反哺影响。

最后,绘画虽然能够达到寓立体于平面中的艺术效果,但就绘画欣赏来看,主要分为挂壁式和卷轴式。这两种欣赏角度,会对诗人写景的观看与构思造成影响。我们先看苏轼诗歌中的一组材料:

A.熙宁十年(1077)五月《司马君实独乐园》:“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屦,竹色侵杯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拊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158]比苏轼略晚而与黄庭坚同时的王直方评论说:“只从头四句便已都说尽,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此便可以图画。”[159]

B.元丰二年(1079)《城南县尉水亭得长字》:“两尉郁相望,东南百步场。挥旗蒲柳市,伐鼓水云乡。已作观鱼槛,仍开射鸭堂。全家依画舫,极目乱红妆。潋潋波头细,疏疏雨脚长。我来闲濯足,溪涨欲浮床。泽国山围里,孤城水影傍。欲知归路处,苇外记风樯。”[160]查慎行评末四句“入画”[161]

C.元丰二年(1079)《与客游道场何山,得鸟字》:“清溪到山尽,飞路盘空小。红亭与白塔,隐见乔木杪。中休得小庵,孤绝寄云表。洞庭在北户,云水天渺渺。庵僧俗缘尽,净业洗未了。十年画鹊竹,益以诗自绕。高堂俨像设,禅室各深窈。奔泉何处来,华屋过溪沼。何山隔幽谷,去路清且悄。长松度翠蔓,绝壁挂啼鸟。我友自杭来,尚叹所历少。归途风雨作,一洗红日燎。俄惊万窍号,黑雾卷蓬蓼。舟人纷变色,坐羡轻鸥矫。我独唤酒杯,醉死胜流殍。书生例强很,造物空烦扰。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袅。明朝更陈迹,清景堕空杳。作诗记余欢,万古一昏晓。”[162]纪昀:“起四句如画。”[163]

A资料中,可以绘图的诗句呈现出的画面是青山在上,流水在下,园屋在中间,形成一个上下拓展的二维平面。B资料中,可以入画的诗句呈现出的画面是水在山中,水旁有孤城,芦苇外有舟船,形成一个左右拓展的二维平面。前者对应着挂壁式的绘画,后者对应着横轴式的绘画。C资料中,需要注意的是,纪昀是将诗歌中的文脉切断的,因为“清溪到山尽,飞路盘空小。红亭与白塔,隐见乔木杪”之后紧接着“中休得小庵,孤绝寄云表。洞庭在北户,云水天渺渺”。他为什么要切断?因为这八句诗中包含着上下、左右两个方向的平面。前四句由下而上,分别有溪山路树、红亭白塔,这是典型的挂壁式。后四句中的前两句依然可以嵌进挂壁式画面,但由“小庵”引出来的“洞庭在北户”,则窜入横轴式画面。这两种画面是没法统一在一个二维画面中的,因此纪昀只取开头四句入画。这在苏轼之前的诗歌创作中还不太自觉。如岑参《酬崔十三侍御登玉垒山思故园见寄》就说:“玉垒天晴望,诸峰尽觉低。故园江树北,斜日岭云西。旷野看人小,长空共鸟齐。山高徒仰止,不得日攀跻。”[164]尽管“旷野看人小,长空共鸟齐”两句,如丰子恺所分析“仿佛是远近法理论中的说明文句”[165],但查看全诗,一会儿“北”“西”,一会儿“上”“下”,在短暂的诗句中,画面感并不强烈。而苏轼已经从四句(四句相当于一首绝句,可以独立成诗)中把握了一个整体的画面,这个画面有一个主要的拓展方向。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宋代绘画的两种样式,即挂壁式和横轴式,这对诗歌创作是有影响的。有时如A、B资料那样,单独地影响到诗人观看景物的视角,有时又如C资料那样,被综合地运用到对景物的观察中去。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富有画面感的组合,而非随性、破碎、不成一体。

另外,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尽管中国画师法造化和心源,本身含有形象性的渴求,但由于工具媒介如线条、颜料、图状等本身的抽象性,对画面进行深入解读和剖析需要比鉴赏诗歌更敏锐的眼力。这就无形中提高了诗人观物的精细度,如苏轼所云“知君论将口,似我识画眼”,[166]这种“识画眼”对诗人欣赏万物之美从而采集入诗很有帮助。元祐八年(1093)苏轼所作《次韵滕大夫三首·雪浪石》云:“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江水,坐无蜀士谁与论。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国山水聊心存。”[167]《雪浪斋铭》引云:“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168]无论是诗还是文,都讲明对雪浪石的欣赏得益于孙位等人的绘画。诗中所写的雪浪石,虽寥寥几笔,而其天生丽质乍现眼前,非常生动。可是雪浪石的尊容究竟如何?杜绾《云林石谱》卷下《雪浪石》记载:“中山府土中出石,色灰黑,燥而无声,泯然成质,其纹多白脉,笼络如披麻旋绕委曲之势。”[169]披麻之喻,已经不美。王士祯《秦蜀驿程后记》卷上说得更明白:“予审视,盆四面刻纹作芙蕖……然石实无他奇,徒以见赏坡公,侈美千载,物亦有天幸焉。”[170]无论是比苏轼略早的“岩石矿物学家”杜绾,还是较后的诗人王士祯,在他们看来,雪浪石并无奇特,遑论丽质。而苏轼却能从中激发出审美的气质并写入诗中,流传千载,无疑跟他从石头文理上参透“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画师争摹雪浪势”有关,即苏轼本人的画学修养使他易于联想,敏于观察[171]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中国传统诗画关系中,绘画从色彩、造型、构图乃至物质形态等角度,对诗歌的起兴、构思、创作乃至修改(详后)有全方位、多层次的渗透。这种反哺作用,虽然是诗画领域中语图关系的揭示,但“以一斑而窥全豹”,在语言和图像关系中,它也确乎存在着,需要我们做更深入的后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