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绘画反哺诗歌的历程及其特征
中国画与西洋画差别极大,主要区别在于追求形似还是神似,从而在用笔、上色、构图等方面均有不同。从美术史的角度看,中国画也分画师画与文人画,它们在相辅相成的融合中呈现此消彼长之势。因此,画师画与文人画的发展、成熟与新变,与中国绘画反哺诗歌的历程、特征密切相关。同时,中国诗歌自身也有漫长的演变史。如果从广义诗歌的角度观照,其从诗骚发轫,中经汉赋,流而为汉魏古诗、南北朝宫体诗,自唐代律诗成熟,诗歌一般分古、律二体,至元、明、清则生生不息,其复杂情况需专门诗歌史探究。但就诗歌本身特性而言,“诗分唐宋”则是对其不同特质较为准确的宏观把握。唐音宋调不仅是对唐、宋诗歌的风格概括,更成为后宋(元明清)诗歌的评判标准。如元、明诗歌学唐较多,而清代诗歌学宋更夥,它们之所以如此选择,在于其树立的诗学标杆不同。绘画对诗歌的反哺历程、特征,也与诗歌本身的这种发展息息相关。
综合以上两个主要因素,绘画反哺诗歌的历程与特征如下表。
绘画反哺诗歌的历程与特征
在唐代以前,绘画一方面在不断发展成熟;另一方面,其作为一门技艺而掌握在少数较为专业的画家手中。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理论批评,都显示出绘画对诗歌的反哺,主要是把绘画作为异质性题材书写,以激发灵感。如屈原《天问》,王逸云:“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134]王逸的说法,与考古成果一致[135]。考《天问》原文,屈原是把图画作为所写对象和灵感来源对待的。这种现象也体现在汉赋创作中。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中对“图画天地,品类群生”的绘画描写,也是汉赋所写题材之一[136]。陆机的看法最能代表这种异质性:“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137]语言与绘画之间的作用泾渭分明。
唐代绘画一方面继续延续画师传统,如出现登峰造极的画圣吴道子;另一方面则出现文人化的画师,如王维、郑虔等。王维经过苏轼的推举,到明代董其昌将其视作文人画(即画派南宗)的开创者。实际上,画师文人化是当时的时代潮流和诗画关系发展的必然结果,不仅王维如此,与他同时期而易被忽视的郑虔也一样,他的“诗书画”在当时被唐玄宗称为“郑虔三绝”。遗憾的是,他的资料留存不多,故此处仍以王维为例。首先,王维把自己提升至画师的地位,他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六首》其六),这与初唐的著名画家阎立本对自己身份的看法截然相反。其次,在王维的诗歌中绘画与诗歌初步融合,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138]但苏轼更强调诗画兼融。从苏轼所举诗歌例子[139]来看,绘画对诗歌的反哺作用也主要体现在诗歌对画面的吸收上。
宋代接续画师文人化传统,在苏轼的大力提倡下蔚为大观,形成所谓的“士人画”。围绕在苏轼身边的大量画师,如文同、李公麟、米芾等,他们不仅是优秀的画家,同时也是多才的文士。士人画的蓬勃兴起,对画师画产生冲击,使文人画家与画师之间的交往也出现矛盾,如苏轼与郭熙、郭思父子之间,就因为理念上有所不同而互有抵制。[140]文人画家与画师之间的冲突,尽管造成一定的紧张关系,却也促进了彼此之间的暗中学习。总之,这一时期,无论是文人画还是画师画,都处在互相比较、切磋中,促进了反哺作用的成熟,并笼罩后代。
元明清以降,在倪瓒、董其昌、徐渭等人的努力下,文人画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画代表,其重写意而不重形似等特点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在诗人中,也不乏善画者,如钟惺等。元明清诗歌数量巨大、存世也多、不乏佳作,但处在“宗唐”“宗宋”的学习氛围中,诗歌本身没有质变,因而绘画对诗歌的反哺作用也稳定在宋代取得的水平上,如袁桷认为“诗中传画意,画里见诗余”(《辋川图》),尽管“立足于诗画的互助而论”[141],却并没跳出宋人旧窠。
历时来看,中国绘画反哺诗歌的成熟期,是伴随着绘画变化与诗歌发展的双重机遇而来的。任何一方的固步自封都会影响到反哺作用的深化。而在宋代,绘画与诗歌皆在传统的基础上发生巨变,为绘画反哺诗歌的成熟与定型提供了最佳的酝酿条件和接受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