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其言洋自恣以适己;皆空语无事实
在清代,金圣叹把《庄子》视为“六大才子书”之首,曹雪芹也借妙玉之口说,“文章还是庄子的好”。这都是推崇庄子的文学。庄子是今人所谓“诗人哲学家”,他的哲学是今人所谓“诗化哲学”,易言之,他是用文学形式来表达哲学思想的。在庄子那里,哲学就是文学,文学也是哲学。因此,庄子拥有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闻一多说得好:“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35]如庄子这般文、哲双绝,在中国哲学史上实属绝无仅有,可谓古今奇观,要在西方哲学史上找出一个与庄子相当的人物,只能是柏拉图。柏拉图既是伟大的哲学家,又是杰出的诗人或作家。柏拉图的哲学被直接等同于哲学本身,爱默生(R.W.Emerson)声称:“柏拉图就是哲学,哲学就是柏拉图。”[36]柏拉图的哲学作品则被称为“哲学戏剧”“哲学小说”,可以文学作品看待,甚至“被古人认为是散文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37]。
庄子的文章,除了将哲学与文学融为一体,还有什么特点?司马迁说“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这只是提纲挈领。“洸洋”就是“汪洋”,大水浩渺;“恣”,放纵不羁,“自恣”和“适己”,就是放任自己的才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顾自己说得痛快淋漓。苏轼《自评文》中的一段话,可视为“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的注脚:
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古人喜欢以水喻才,“才华横溢”“才思枯竭”“文思如涌”,都与水有关。庄子才大,犹如汪洋大海,无边无际。苏轼可能稍逊于庄子,却也才如泉涌,无穷无尽。此外,苏轼的文才还有三个特点。第一,不拘时,不择地,随时随地皆可涌出,滔滔不绝,一日千里;第二,操控自如,仿佛掌握着一个无形的水库阀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第三,挥洒自如,可以任意曲折,“随物赋形”。这些特点也都为《庄子》所拥有。
黄庭坚和鲁迅的评论,也有助于理解司马迁的这一评价。黄庭坚曾借庄子之文评论王羲之书法:“右军笔法如孟子道性善,庄周谈自然,纵说横说,无不如意。”(《山谷论书》)所谓“纵说横说,无不如意”,大体上也就是“洸洋自恣以适己”了。但黄庭坚把孟子的文学才能与庄子相提并论,未免抬举了孟子。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评论庄子之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汪洋”就是大水,“辟、阖”就是“开、合”,鲁迅说,庄子的文章,才华横溢,恣意挥洒,并且能纵能擒,能放能收。这与“纵说横说,无不如意”的意思差不多。“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则认定庄子的文学在先秦诸子中出类拔萃,登峰造极。鲁迅的这句话,应当看作是对庄子文学成就的一语定乾坤、千古而不易的评判。
庄子的文学才能出类拔萃,哲学风格也与众不同。“大抵率寓言也”,“皆空语无事实”,说的是《庄子》的写作方法,以及由于这种写作方法而形成的独特的哲学风格。文学离不开想象和虚构。哲学是理性思维的产物,理性主要表现于计算和推理,计算属于数学的专长,因此,哲学通常被认为是一门推理的学问。一般来说,哲学家是不看重想象的,近代欧洲理性主义哲学家甚至是看不起想象的。例如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中说:“不管醒时睡时,我们都只能听信自己理性提供的明证。请注意我说的是理性,并不是想象,也不是感官。”[38]直到美学这门哲学的分支学科兴起之后,想象总算在哲学中拥有一席之地,此后哲学家逐渐意识到,推理也要基于想象。这种情况距今不过两百余年。但是,两千余年之前的庄子,就已经意识到,哲学可以借虚拟的形象或在虚拟的境遇之中得到展示。《庄子》一书表明,哲学未必都以推理的形式而存在,还可以以想象的形式来表达。以想象的形式表达哲学,也就是用叙事的方式做哲学。美国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曾有“背弃理论,转向叙述”的主张,而中国哲学家庄子早已这么实践了。当然,《论语》也不推理,《孟子》《荀子》等也不乏想象,而欧洲20世纪的存在主义者也把哲学与小说融为一体。《庄子》与它们的不同,主要就是司马迁所说的,“皆空语无事实”,“大抵率寓言也”。
先看“皆空语无事实”。“空”有空灵、虚灵的意味。这是说庄子哲学的言说超乎事实,不着边际;超乎常识,不滞于物。先看“罔两问景”: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齐物论》)
“景”是“影”,“罔两”是“景外之微阴”。这是“影子的影子”与影子的对话,或是“影子二号”与“影子一号”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只有庄子才能想象得出。还有与骷髅的虚拟对话: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至乐》)
骷髅通过梦境向庄子显现,与庄子对话,好比“魔鬼夜访钱锺书”。庄子特别关注梦。除了骷髅,还有许多事物托梦而来,拜访庄子,探讨哲理。庄子还多次描写梦境、讨论梦境。在中国哲学史上,从来没有一位哲学家像庄子这样对梦充满了兴趣,从来没有一位哲学家像庄子这样热衷于探讨梦这种存在形式。“人生如梦”这个富有哲学色彩的短语就源于庄子。笛卡尔主张,在哲学思考之前,必须怀疑一切,甚至设想整个世界不过是魔鬼的一个骗局。这俨然是“人生如梦”的欧洲版本。梦与哲学有天然的联系,因为梦提示了在现实之外还有另一种存在。探梦理,游梦境,说梦话,岂非“空语无事实”?然而这种探讨对于庄子哲学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梦,以及类似梦的存在,提供了一条通往庄子哲学的便捷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