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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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不甚了解的事物不加以敬畏,想当然地把别人的成就当成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这恐怕是所有中二病时期的人都会犯的通病。
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生的我,对自己所犯此事深感羞愧。
想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不用出门就赚到一大笔钱——我好像曾经说过这样天真的话来着。
可结果是,经历了这一个月来的实践后,原先肤浅的认识不断被打破。我认识到没有什么工作是轻轻松松的——在家当陪聊员也一样。
“怎么了,断线了吗?”
见我许久没有反应,那个榆树夫人传来“催促”意味的询问。
“不,没有……”
“哦,那就赶紧念吧。”
“那个……这份录音带里的声音是位老师吗?”
“不然呢,”尖锐嗓里透着一股“你是笨蛋吗,这还用问”的语气,“还有会为你这么耐心地讲解电解质水溶性的职业吗?”
被她呛了一句,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能不能稍微问一下,你和这个录音带里的老师是什么关系?”
“很重要吗?”
“倒不是很重要。”
因为很明显是课堂上的录音,其实我大致猜到了那个答案,只是她这样回答,让我的内心更笃定了一些。
——师生恋啊。
“只是短短的三个字,很有难度吗?”
她看来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了,我纠结地望了眼订单协议上的时价,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开口道:
“我……我、我爱你……”
听完我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语音的那头没有任何表示,反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怎、怎么样?”
我有些忐忑地问道。
“嗯——音色是差不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不是字词太短了,所以不利于你酝酿感情……”
听她喃喃自语地说着,我就像个刚送完餐的外卖员在等待评分,差点就忍不住一脸讪笑地说“麻烦您给个五星好评吧”。
“这样吧,我现在就写一份文稿发给你,这些时间也保持连麦,算在最后的计时里,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我就在这里等你写完。”
——不如说实在太好了,坐着发呆就行,居然有这么好赚的时长。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连麦里只有她“啪啪”敲打键盘的声音。我虽然困意难支,但一想到这每一秒钟都有一笔可观的钱入账,一时间也舍不得合上眼了。
“好了。”
随着她宣告完成的声音,一份写着“love念白”的ward文档也从树洞的服务器传了过来。
“顺着里面的词稿念就好了,啊,稍微也要带点感情哦。”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巧,但等我打开那份文档时,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我看着这些充斥整个文本页面的风骚情话和暧昧语言,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将这些东西亲口念出来,牙齿就不由得紧张到打颤。
“说这样的话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
“啊……我们的店铺有明文规定,语音聊天的内容不可以过于裸露的。”
“我知道,你可以拿去审核,这份念白应该没有问题。”
我忍着羞耻感又仔细看了遍她发来的稿件,发现她所说的确实不假。
这个申请下单的家伙很明显特地研究过树洞这边的聊天底线,所写的内容都刻意避开了一些直白的词汇,几次三番地在触禁的边缘打着擦边球,让我想要启动“防骚扰”紧急断连机制也无能为力。
意思是我现在根本没有退路了吗……
我用滑鼠来回上下地看着文档里的内容,直到那头开始传来类似于敲打桌面的不耐烦的“砰咚”声,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再拖延了。
“我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即使深知错误的事情不该发生……但关于我爱、爱、爱你的种子早已埋下……”
“不要口吃。”她严肃地警告我。
“好、好的!”明明不知对方不在我的面前,但我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猛然坐直。
“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地赶上了你……”
……
“怎么停了?发给你的词稿应该还有下一段吧。”
“啊,那个,我需要稍微准备一下……”
我回忆起了小时候被语文老师点名起来朗读课文的午后,同学的讥笑声此起彼伏,那个带着无框眼睛,马尾高束的中年教师用教尺倚着桌面,眼神冷漠地对着我的念词不断刁难。那时候的场面和现在还真像啊……
“那就麻烦快一点,毕竟这里是以时间计价的吧?啊,还有,请你在念词以外的时候不要用老师的声音讲话,这样就完全没有代入感了,感情也还还要再稍微丰富点。”
那个“榆树夫人”没过多久就又传来了催促的声音。
“了……了解了。”
感情再稍微丰富点?在讲这种话的时候?
我看着文档里映出的那一行行汉字组合,暗自咽下了一口口水,总之尽量先不去想这里的中文意思,试着把内容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再说。
“我……我的视线从第一次越过白色讲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样子。”
“是真的吗?”
明明是你自己设计的词稿,你在那边问个什么劲啊?
听这家伙的语气,看来已经完全沉溺在情境里了。
“是真的,你对周围的蠢蛋毫无兴趣的样子,原本美丽朦胧的黑瞳里映着窗外漂浮着的云彩。那时我便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中二病啊……
“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当我好几次向你暗示的时候,你却完全没有在意?”她的语气不知为何也愈发激昂起来。
不对,等等?这段词在稿子里根本没有写好回答吧!
我快速地用鼠标滚轮跳阅了一遍她发给我的文档文件,既不是我看落了也没有补充说明,确认这段词应该是少女刚才自己临时生加进去的。
即……即兴发挥?
我懵在了原地,但现在如果出声询问她的话,恐怕会因为破坏她的意境而被更加狠地责难吧。
“那是……那是因为我也没有把握,毕竟你那么的可爱……即使暗藏着的恋心已经告诉我不要逃避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样完美的你会对我有好感。”
被夏宛音缠着推荐的言情小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还稍微记着几句里面的台词真是救了我一命!
“那么……现在的你,心情是怎样的?”
在这个地方接上了台词吗,让我看看接下来要读的内容是什么……
“现在的话,我已经可以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了。”
“我喜欢你,想要能够自然地拉起你纤细的手,在你需要的时候拥抱你,想要吻……吻……吻……”
“嗯?”
接下来的内容让我险些窒息,倒不如说,我就是因为窒息而突然卡住了也说不定。
“求求你了,我真的说不出口,请放过我吧!”
我几乎是戴着哭腔喊出这段话。
“啊?”
对方的语气里透着诧异和惊怒,这副语气像是外卖员没把餐饭准点送到,还背着她把里面的猪排啃了一大口。
在那之后,我无数次地抛下颜面和尊严,用诚恳的声音去哀求那人的理解。但最后得到的,却都只有那个经由变声器扭曲过的冰冷声音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
——不行。继续。
她只有这两种冰冷而直接的命令,这是已经跳出了情境之外的,来自客户方的直接发言。
真的要念这种台词吗?
我的女性朋友本来就有限,更没有尝试过谈恋爱的滋味,现在却要对一个陌生人说着这么露骨的情话。理智和恐惧陷入了长时间的交战,我感觉自己握着滑鼠的手心也渐渐被汗水浸湿。
没有办法,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如果再犹豫不决的话,对方是有权力控告我故意敷衍时间的,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缓缓张口,接下来要说出的,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想要失忆忘掉的内容。
“我想要吻……吻你香甜的耳垂,朝着你的耳边吹气,用鼻……鼻尖感受你耳廓的弧线……你、你、你这个小妖精,令我中了爱情毒却迟迟不肯给我解药的小妖精!哦!我快要不行了!救救我吧!让我再……触碰……碰……碰、碰碰碰碰……不行!做不到!这怎么可能做到?!这种话谁念得出来啊!”
“咚!”
处在回想中的自己像噩梦惊醒般地喊出了最后的这段话,结果因为突然后仰的幅度过大,后脑很不巧地撞上了背后的围栏,疼得我差点失去意识。
我看着视野上方高照的太阳,明白自己已经从那段可怕的记忆里逃出来了——
这里是学校教学楼的天台,距离那场可怕的业务已经过了一天了。
“咦?天台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
“这个时间,应该没人会在那种地方吧……”
“对了,可能是海鸟吧,最近不是有一大批的刚迁来的海鸟吗?总是喜欢在学校附近晃荡来着,也许是撞上楼顶的天文屋了。”
“撞上天文屋……会有这么笨的鸟吗?稍微有点在意誒。”
我小心翼翼地往栏杆的缝中看去,在往下一层楼的室外过道上,一男一女的两个学生正朝着我这里的方向张望着。但是由于天文台和顶层的特殊构造,他们应该是怎么都没办法看到现在蹲坐着的我的。
现在是学校的午休时间,因为已经临近下午的课时,还有人呆在本就荒凉的天台是很稀奇。
因为二年3班的教室就在下一层楼,所以过道上的这两个学生碰巧都是我的同班同学。
女生叫安嘉晓,是我们的班级班长,虽然和我只有过几次事务上的接触,但是待人和善有礼,不过也并不熟络就是了。
男生叫做林彦靖,是我为数不多几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之一。
这家伙生得一张人畜无害的正太脸,平日里又热衷于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可以算得上是班里左右逢源的“上层阶级”,尤其是在女生的团体里颇有人气。这样的家伙会成为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友人,自然是除了他想要和所有人都打好关系的目标外,还有一番更为深层的理由——
“如果你真的很在意的话,那我就帮你上去看看吧。”
“誒?可以吗?那样的话是最好了,不然我会一直很在意。”
楼下又传来了交谈的声音,看样子是林彦靖打算要上来。
“对了,林同学,刚刚在谈的事,你真的没有在勉强吧?”
“啊,不会不会,能帮到生病的同学,我非常的高兴喔。”
“呼——感觉所有人都不太乐意,结果最后选择来找林同学真是太好了。”
女生一边舒着气,一边将紧紧拽在胸口的手放下,看来帮因病请假的同学找值日生替补的事为难了她很久。
“嗯,不需要在意。那么,我就先上天台看看了,一会儿见。”
打过招呼后,林彦靖开始往楼道的方向走去,而安嘉晓则直接回到了教室里。
看起来是非常优秀的男生是吧,既长得人畜无害,与人交流又有礼得体,笑容看起来明媚无暇,就交谈的内容来看,这个人不仅懂得保护女生,而且还有乐于助人的宝贵品质。
然而,其实这个家伙的本质啊——
“操!可恶的臭婊子,说了那么一堆漂亮话,结果不还是要把没人要接的烂摊子丢到我身上吗?因为摔断腿而没办法来上学就可以缺席值日吗?给我拄着拐杖用牙齿含住扫帚来做清洁啊!光知道一有麻烦就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将来社会上可不是人人都有这种义务啊!到时候就习惯尽给身边的领导、同事、家人添麻烦,年近四十还像一个长不大的巨婴,变成社会的残渣、废物、败类,最后在阴暗的人生尾端,用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在眼泪和悔恨中度过自己推卸责任而导致的灰暗余生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彦靖一边对着废旧天文台的外墙踹着脚,一边在嘴中骂咧有词。被踢落的白色石灰粉末有些落在他的鞋尖上,大部分则飘进了鞋内。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上,现在五官正极度地扭曲着,短短的几秒内,表情就经历了由唾弃、愤怒到狂喜的变化。
发自内心地说,如果他不在心里给自己设定偶像派路线的话,走颜艺戏剧类风格的发展似乎也很不错。
“我说,你可以消停点了……”
我拄着脑袋看向身前神情扭曲的林彦靖,因为早就知道了他的本性,所以对他突然间展露出来的反差也一点不吃惊。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诸上所述的完美圣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有人令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那么答案就是,因为你还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人的阴暗面罢了。
与每个人都搞好关系,给任何人都留下好的印象,林彦靖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活目标,并享受着因此带来的自我满足和社会地位。
但所谓的人际交往,本来就是指与任何人都相处和谐是不可能做到的。在这一取舍存在的基础上,如果说那种处理得尽善尽美的方法真的存在的话,恐怕就只有一种途径了——那便是一方的无限退让。
林彦靖人畜无害的正太长相是一方面,而他选择的那种无限包容和退让的交往方式,才是他维系自身社交网络的根本手段。这种手段带来的负面效果,除了一定程度上的利益损失外,最难以处理的,还有不断累积下来的心理压力。
先是在日记本上写发泄情绪的狠话,然后发展到在匿名的微博小号上宣泄的方式,接着由于不满足于网络评论者的稀少和遥远,林彦靖开始经过物理手段来宣泄自己的真实情绪,捏碎橡皮、折断笔夹、破坏公共设施——这些方式升级后的最终形态,便是寻找到一个垃圾桶。
一个真实的,能明白他所说话语的,能保证守口如瓶的,身边的垃圾桶。
而我,就是那个垃圾桶了。
处在围绕他而形成的班级关系网边缘,对正常的社会关系网并不在意也没有想去了解的欲望,同时对于他本人的所有事故和真相亦不感兴趣,也提不起去宣扬和暴露的兴奋感……
我被他一眼就看透了这样的特质,结果就被擅自亲近,经过一年后,便形成了这样的相处关系——被需要的“友人”。
“不想帮忙的话,直接大方地拒绝不好吗?”
“啧。那家伙就是瞄准了我不会拒绝这点才来找我的,如果我这时候不答应的话,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会因为期待落空而变得罪无可恕。到时候再加上那家伙的肆意宣扬和丑化,搞不好我就成了班上的众矢之的,一直以来树立的形象也会因此泡汤……”
林彦靖脱了鞋,往外面抖着刚刚落进鞋内的石灰。
“虽然以我一直积累着的人气和形象也不能说没有胜算,但多少也会造成恶劣的影响,与那样的家伙同归于尽,怎么想都不是很划得来……”
“我觉得安班长不会做那种事,而且事态也不太可能发展到那样子。”
“所以说你这种在山穴里独居的野人是难以理解现代社会的复杂和险恶的。就在刚刚啊,我可是和那个心机女来了好几个回合的交手。那家伙想要把我从班级顶端拉下来的意图一早就被我看穿了,不过没关系,好在所有的试探和进攻都防守了下来。呵,还差得远呢。”
“那个……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被形容成那样。”
“啊,抱歉。那就是在河畔居住的野人吧。我本意不是想要攻击你来着,淳朴善良什么的,谁也不会讨厌不是吗?”
结果野人这一点还是没有改过来,他是故意的吧。
“说起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上面吧?”
林彦靖从来到天台还没见到我开始,就自顾自地走到旁边天文台的墙壁上发泄了起来,以他极强的防范心来说,不可能贸然在我以外的人面前做出这种举动。
“这时候还独自呆在这儿的人,这么孤僻的家伙,怎么想都只能是你了吧?啊对了,你在这干嘛?”
“教室里在讨论着怎么出新一期的黑板报,因为太热闹了,能想到可以好好睡一觉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了。”
说着,我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刚才的短觉也是以噩梦惊醒的方式结束,完全没有休息好。
“才中午就又这么无精打采的,你昨晚又接了单好活吧?”
林彦靖是学校里除了夏宛音外唯一知道我变声能力和正在当陪聊业务员的人,从初中开始,我就刻意地不再在别人面前展现过自己的这种能力,说话的声音也从所有的声线中挑选出了一条最普通的中学男生声线作为本声。
至于陪聊业务员,这种羞耻程度在社会接受范围边缘的事情还是尽量避开现实生活比较好,毕竟社会上的很多人可是还离谱到分不开它和牛郎店区别的程度。
“从最后的报酬来看,倒是可以说是单好活吧,可遭的罪也不少……”
昨晚最后的妥协结果是,因为我没办法念完她要求的所有台词,所以协商之后还是退还了50%的下单费用。不过即便如此,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遭罪?又碰到非常奇怪的客户了吗,像之前要你模仿女上司辱骂他的大叔之类的?”
“比那个还要可怕得多……”
我将昨天的事情跟林彦靖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师生恋?噗——这也太劲爆了。”
“而且那些要求的念词也非常可怕,现在想起来还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讨论着关于昨晚对话的事情,我感觉自己身上又冒出了不少鸡皮疙瘩。
“这不完完全全已经是病态的痴女了吗,要求别人模仿暗恋老师的声音跟她讲情话什么的,像是情色影片里的情节一样。”
林彦靖看起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以前就总爱听我讲一些工作时碰到的奇葩,看来这次尤其合他的口味。
“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昨晚的念词到最后我也没能坚到底去,估计她以后也不会再来找我下单了。”
话说回来,就算她再来找我下单,“榆树夫人”这个ID我也已经是绝对不会再接受了,不管多高的报价都不管用。
“喂,陈昱晃……你说,会不会刚好那个家伙就是我们身边的人?”
“你别吓人啊,中国可是有13亿人口的,哪里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啊。”
林彦靖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我忍不住呛了一声。
虽然我在树洞的店员ID是用的真名,但这一个月来也没有碰到过身边认识我的人,一方面是由于树洞陪聊是个小圈子,第二也与我每次都几乎用了不同的声线有关。
“话虽如此,可其实她是与我们同届的学生吧?中国每届的中学生大概有九百万人,女生再除以一半,还选修了化学课,没有偏远地区的口音语调——”
“别再说了!STOP!”
我赶紧制止他,这种不吉利的发言即便没有成真,最后造成没必要的担心和忧虑也完全没有意义。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抱歉抱歉。”林彦靖打趣着说。
这时候,上课的铃声突然打响了,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在天台上呆了太久的时间,赶紧慌里慌张地就往楼下教室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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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下单的客户就在我的身边吗……
虽然只是林彦靖的一句玩笑话,但结果却因此连课都没办法好好听进去,思绪不由自主地就绕进了刚才那段联想里。
说起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对本名用作业务ID这件事太过警惕,虽然怎么想都是小概率事件,但万一我的变声能力和在做陪聊的事情暴露——
那段被困在狭窄教室的黄昏梦境忽然在脑中袭来,令我猛地打了个冷颤,差点将握在手中的笔脱飞出去。
这个动作被讲台上的老师捕捉到,语文课的老师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平日酷爱吹捧苏轼的辞赋作品,体重也为致敬偶像暴食东坡肉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今天穿着一条与季节偏差较大的深红色长裙,拽着手中的粉笔狠狠瞪了我一眼,像一只目露凶光的火鸡,以此示意自己已经留意到我在出神了。
被她露出的表情吓了一跳,我从浮想中回过了神。
看着语文老师今天的打扮,和昨天录音里听到的化学男老师的印象完全不同,所幸才没有让刚才的联想顺应下去。
可沿着那条深红色长裙的紧绷线条往下看去,是一张白色的方正讲台——
说起来,昨天的念词里也有一段提到了一张白色的讲台来着。
【视线从第一次越过白色讲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样子……美丽朦胧的黑瞳里映着窗外漂浮着的云彩……】
我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窗户,今天是晴朗的天气,空中是——
漂浮的云彩。
“陈昱晃!认真听课!”
被点名警告了,显然是抬头张望窗外的动作再次挑衅到了语文老师。
我倒吸了一口气,装作正经地重新将目光对牢黑板,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思根本没有一点在授课的内容上了。
“真……真羡慕……你呢,回家部。”
林彦靖颤颤巍巍地踩在我的凳子上,然后用那只发抖着的右手慢慢把抹布举高,在上半面的窗户玻璃上有气无力地划了几下,令人不禁怀疑这样子的“扫除”真的会有效果吗。
“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要不上面的玻璃就由我帮你擦吧?”
“呵……害……害怕?别开……开玩笑了,我只是,只是想让后面的那帮蠢女人……误会我装出来的……柔弱样子,激……激起他们的保护欲,这样才能……让舆论去攻击那个推卸责任的家伙……哈哈……哈哈哈…….”
明明说话的声音已经颤得快要哭出来似的,但在奇怪的地方还真是有自己的坚持。
不过姑且不论这副样子是否是装出来的,但他想要的效果好像还是达到了一些。
“那个是林彦靖吧,那么小个的身体却要爬得那么高去做清洁,真是令人心疼啊,彦靖小天使。”
“我记得今天不是他的值日期吧?”
“小楚不是前几天伤到手臂住院了吗,肯定是替小楚无偿做的值日吧,真善良啊,不愧是小天使。”
“旁边的那个是陈昱晃吧,为什么见到这副情景也不去搭把手?太冷漠了吧……”
“那个人好像一直蛮孤僻的,稍微有点可怕呢——彦靖小天使肯定是为了拯救他才去和他交朋友的,结果好像完全不领情的样子,该不会正在暗地里欺负彦靖小天使吧?”
身后的女生群体里开始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太过分了吧。”、“要想想办法。”之类的声音。结果舆论根本没有攻击到受伤翘掉值日的人,反而是我这边无辜躺枪了。
“那个人好像在恶狠狠地瞪着小天使誒。”
“呜哇……果然正在欺凌吗?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由你去跟他谈判吧?”
“誒?我吗?才——才不要啊,因为那个人看起来那么可怕。”
呆不下去了。
看着林彦靖恐高成这样的样子,我继续在这和他聊天也只会影响他的注意力,到时候要是真传成我在偷偷欺凌他这种事就糟糕了。反正就算真的摔下来,旁边的这些粉丝团也会好好地接住这家伙的吧,这样想着,我就提起自己的书包先走出了教室。
以前的话,我倒确实如林彦靖所说的是回家部没错。但自从上个学期开始,学校突然试行了一项叫做“特长竞赛培养”的制度,我因为刚好在那个月的数学测验中超常发挥,结果就被强制招进了新设立的数学特长竞赛班里。
每周两次的课后辅导,每个月会重新进行测验,淘汰末尾的两名同学,试行一学期后,班级的人数已经由原先的二十五人缩减到现在的不到十五人。而我恰好是现在这个班级里的吊车尾,估计这个月的测验考试后,马上被淘汰的人就会轮到我了吧。
试验班的教室在新建的南栋教学楼,一律采用了最新的设备和教学环境,高层的新教学楼还未正式启用,仅仅只有几间教室和办公室投入到了这个计划中去。等到临近放学的时间,除了试验班的学生外,几乎很少有人来这里。
我走进教室的时间尚早,这里还只有几个正在埋头写着数学题的同学,粗粗点了点的话,大概是六七个人的样子。因为大家都是从各班挑选出来的精英学生,所以性格相对高冷一点也很正常,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在意我走进了教室,这正合我意。
我刻意不出声地顺着右侧的座位过道走着,来到上学期同样的位置坐了下来。
“陈昱晃,今年的第一天来得特别早嘛,有好好提升排名的冲劲吗?”
啧,被人打招呼了。
喊我名字的人是一个青年男人,他捧着一本黑色封面的讲本,体态略显放松地倚站在讲台上,一双微微颤动的桃花眼正轻眯着对我笑。
男人穿着干净得体的黑色西装,里面是一件平整的洁白衬衫打着青色花格领结。即使隔着这样略显严实的穿着,隐约也能看出他修长均匀的身材弧线。
因为长着一张遭人嫉妒的娃娃脸,若不是这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制服和高挑身材,恐怕被认作是同年的学生也不奇怪。
这人是特长班的授课老师陈榆章,是去年刚从市外调来的青年优秀教师,从上个学期起就负责担任这个数学特长班的班主任。
可能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都还抱有一腔热血的缘故吧,从影视剧和名人传记里读过的故事影响尚未消除,看见表面上孤僻的同学都会生出要去尝试接触的冲动,想要像电视剧里一样成为改变他人人生轨迹的教育恩师。
但现实是,大部分人(比如我)更多的只会感到害怕和困扰罢了。
比如擅自让我担任他的课堂助理,还有每次都主动跟我打招呼说话。姑且不论是为了自我满足还是真的在为我着想,但一个人之所以变得孤僻,更多原因的不是没人认识他,而是出于自身本愿的使然。误解了这一点的话,看起来善意的举动反而会给人添很多麻烦。
“完全没有冲劲,可能这个月就要被淘汰了吧。”
我淡淡地说出了实话。
“誒?再稍微试着努力下吧?要是教学助理被淘汰了的话,我也会很为难的。”
知道这一点的话,一开始就应该选一个尖子生当课堂助理啊——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时候果然还是得客气地回一句“我会努力的”吧。
“我会努力的。”
“眼睛在说谎哦。”
陈榆章对我露出了一抹苦笑,我这才意识到他新换了一副眼镜。
在那张对于男人而言有些姣好得过分的书生脸上,现在正方方正正地戴着一副精致的半框眼镜。镜框选取了湛蓝的颜色,既不会太轻佻也不会过于老气,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穿搭的品味又提升了。
出于对我秉性的了解,陈榆章也没有再勉强继续和我搭话,而是开始低头去整理他的讲义。
我并不讨厌陈榆章,对于怀有善意的人要抱有基本感谢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就像林彦靖虽然本质是个性格恶劣的人,但他确实是把我当作真心的朋友在交往,所以我也对他的那副本性讨厌不起来(并不在意的成分可能要更多些)。
话虽如此,但要想在这个竞赛班继续生存下去实在太困难了,在一学期的淘汰制教学后,剩下的尽是些天赋异禀或是勤奋刻苦的学霸,像我这样的混子想要再往前超越一名都已经是几乎要期待奇迹发生的事了。
正式开讲后,马上就意识到课程的难度较上个学期又提升了一大截,看着身边那些尖子生跃跃欲试的样子,果然这个地方和我格格不入。
在课堂测验上写下几步基本的推理步骤后,关键的几步解法全部没想出来地空在了那里,看来只有交上这份勉强只能博得同情分的试卷了。
“陈昱晃。”
在交完试卷后忽然被人叫住。
不出所料,是捧着电脑,一脸微笑的陈榆章。
这个人能对谁都露出这样没有距离感的亲切微笑,也不知是生来就有的特性,还是像林彦靖一样苛刻的自我约束,印象里好像也从来没见过他愁眉苦脸或者动怒的样子。不过一想到这是一名正值壮年、年轻有为的热血教师,倒也合情合理了。
“不好意思啊——因为我这边的电脑好像出了点问题,能不能先请你把试卷和讲义送到我的办公室里,在那儿稍微等我一下,等我送修完电脑就回去。”
陈榆章把他的电脑屏幕转到我的眼前,看起来是系统突然出现了崩坏,但编辑文档又没有临时保存的样子。这种情况要是外行人胡来的话,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导致数据丢失,确实要找专业人士处理下比较好。
“喔,没事,我本来就是课代表。”
我点了点头,接过陈榆章递给我的试卷和讲义。
我做完的题目并不多,但即使如此,就做题速度而言,仍然也是这帮尖子生中的最后一个了。
“太感谢了。呐,这是钥匙,我会尽快回去的。”将交上来的试卷全部叠在一起后,我拿过了陈榆章递给我的钥匙。
9
陈榆章的办公室有两间,他指的应该是作为特长班老师独批的专用办公室,因为上学期作为课代表有来过几次,记得应该是位于同栋楼的三楼。
我迈着楼梯走上楼层后,在一列的办公室挂牌上寻找着陈榆章的名字。新教学楼启用的办公室并不多,大多的房间都还是腾空的状态,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陈榆章老师的门牌。
将钥匙插入锁孔后,扭转一下就推开了门。
“这是什么味道啊……”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颇为刺鼻的味道就顺着风向传到我的鼻子里。
有点像以前在化学实验室里闻到过的酸味,但这家伙不是数学老师吗?想到这里是刚建成的新教学楼,可能是因为疏于通风导致的异味积累吧。
我捏着鼻子,用手在脸边扇了扇。幸好那股怪味只是一过性的,打开门后的几秒内就几乎发散光了。
新教学楼的办公室面积很大,与现用的普通办公室不同,如此大的房间是专门为特长班的老师设立独用的,待遇可谓是非常高了。
据我了解,其他科目的特长班老师大多是资历很高的老教师,像陈榆章这样刚转来一年就能教特长班的年轻老师没有先例,可见他的能力在同辈里有多么突出了。
办公室的左侧立着一个靠墙的檀木书架,上面置满了各种种类的书籍,从小说杂志到科研理论册,还有教育大纲和教材用书也都分门别类的放好。在底下一栏的角落,我还瞄到了一眼几本最新的游戏攻略专辑,这家伙的涉猎范围也太丰富了,光明正大地把这种书摆在书架上,看来这间个人办公室也很少会有前辈或者领导过来。
右边是茶几和一张灰色的软皮沙发,沙发几乎像没有坐过得崭新一片,倒是面前的茶几和摆满的茶具有经常使用的样子。我径自走到中间的办公桌前,只要把试卷放在这,然后等着陈榆章回来确认下就好了。
说起来,他让我自己带着这叠没批改过的试卷来这儿,难道就不怕我偷偷翻看别人的答案,然后趁机改掉自己的分数吗?虽然只是随堂测验,但最后的淘汰评定里可是有20%的分数是参考随堂测验的分值的。
等等,倒不如说,该不会这其实是他故意为之,好让我有机会可以去篡改答案吧……
想到这的我倒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妄想笑出声了。
怎么可能嘛,就算真的对我特别看得上眼,也不可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包庇学生修改考试分数,暗地调整特长班成员,这可是足以引起卸职的大过。
而且就算如此,我本来也没有特地要为了留在特长班而做这种事的理由啊。
等待陈榆章回来的时间有些无聊,无所事事的我坐上了办公桌后的摇椅,想要让因为昨晚接单而没有休息够的身体稍微放松一下。但在坐上那张舒服的软皮摇椅后,因为调换了位置的缘故,办公桌上的一样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
那是原本被藏在一叠高高的文件后,从进门的角度所看不到的一个小信封。
之所以说藏,那是因为除了它的半截被压在那堆文件的底层里外,还有半截又被那个青色的茶杯挡着,如果不是坐在办公摇椅上的这个位置,是几乎没办法看到这封信纸的。
但与此同时,这封信纸的外观也与这张办公桌上严谨陈列、古色古香的基调截然不同。
——是粉红色。
严格来讲的话,用当下比较流行的“少女粉”来形容或许更为准确。
不可能会有公用单位的信封是这种少女风格的浅粉,更何况在那上面还画满了随风落下的樱花图案,“Love to me”的花体英文——
所以一旦坐上了这张办公摇椅,这强烈的风格差异,就会让人第一时间无法不注意到这封半掩半遮的信件。
“情……情书?”
这样构画和色彩风格,一瞬间跃入脑海的只能是这个答案。
我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对麻烦和无关的事情更是丝毫也不想去染指的性格,如果当时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去妥善分析和思考的话,恐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碰触,哪怕再多瞧这封信件一眼都不会去做。
但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超前于理智的,见到奇怪东西的同时,双手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它伸了过去。更何况当时的办公室只有可能有我一人,新教学楼的学生都在下面的第二楼层,陈榆章外出去修理电脑,而在我用钥匙打开办公室之前,这件房间一直处于紧锁着的状态。
换而言之,不可能有人在此前能进入这个房间,唯一在之后有理由进入这里的人现在应该还另有事情要忙。
绝对安全的分析让我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处于了缺于思考能力的松懈状态。
于是,在那一刻,我做出了那件令我之后无论如何都想要反悔的事情。
“致陈榆章老师……”
从茶杯下抽出信封后,粉红色的信封左上角,第一眼就看到了用娟秀的黑色楷书写着这样的字样。
师……师生恋?
手指未经思考就自己划破了信封的粘合。而在这一霎那,强烈的既视感将集成的记忆碎片瞬间输入到了脑海里,让昨晚的那场陪聊里的对话像跑马灯似地放映在意识的影屏上。
【我想让你模仿我需要的音色,然后用我想听的内容跟我对话……】
【用这个声音,说,我,爱,你……】
【是真的吗?你的视线从第一次越过白色讲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样子……】
【那么,现在的你,心情是怎样的?】
【现在的话,我已经可以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了。】
【我喜欢你,想要能够自然地拉起你纤细的手,在你需要的时候拥抱你,想要用舌头舔你香甜的耳垂,朝着你的耳边吹气,吮吸你耳廓的弧线,然后……】
“操!”
被自己的联想惊吓过度,我下意识地叫出了声,整个人无所防备地往后蹬了一脚。所幸办公桌摇椅的靠背够结实,随着摇轮在地板上发出“滋滋”的摩擦声,摇椅瞬间就撞上了后边的墙壁,等我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大片的冷汗。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不可以读这封信,不管这封信和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关联,不管这是不是来自一个学生的禁忌表白,再继续干涉这件事情的话,毫无疑问就要和我现在的人生信条背道而驰了。
绝对不能让这东西干扰我现在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的校园生活!
信封的两沿因为被我刚刚的捏扯而变得发皱,但这完全可以用之后的装聋作哑糊弄过去。信封的粘合也没有撕全,收件人应该不会在意到这种小事的,总之现在必须先将这玩意儿放回到原处,装作自己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封信——
然而命运弄人的是,在刚等我想要把这封信塞回到茶杯下面时,之前打开后半掩着的门忽然有了动静。
门与墙的衔接处传来了“咯吱”的响声。
新建的楼层应该是不会有这种老旧房门打开时才会有的声音的。事后想来,当时的声音应该是自己心理错觉的可能性更高。如果那时更理智一点的话,应该完全可以意识到还有更多的反应时间。
利用门打开到进入视野完全呈现之间的时间差,利用从门口走到办公桌前的几米距离,利用办公桌前堆叠的文件与入口处形成视线盲区。
总而言之,我仍有大把的时机可以去做那时那个决定之外,更为正确的选项。
随着房门的渐渐开启,当时的我,仿佛行窃被人发现,有种宛如地狱降临般的错愕感。
“那个——同学,你是哪位?”
一叠长着脚的作业册从门口走了进来——
作业本怎么可能长着脚?
那个女生有着一副纤细好听的嗓子,就像是早晨微微晃动的摇铃。就算我能够模仿出这种声音的音色,可能也无法说出如她这样玲珑清脆的感觉。
她被那堆高高叠起作业册挡住了上半身,下侧则露出半截我们学校的女生制服,浅褐色的秋季外套下面是停到膝盖处的藏青色校服裙。
女生的小腿因为支撑着重物的缘故而抵着房门微微发颤,但即使如此,透过昏黄色夕阳的投影看去,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两条无可挑剔的优美曲线。
随着那堆作业册左边荡出几缕轻纱般的黑色发线,半张女孩的脸从作业册的右侧探了出来——白皙无暇的皮肤,精致小巧的鼻尖,额头好像因为刚运动过的缘故,还渗着一点汗。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呆坐在办桌摇椅上的我。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不知为何地剧烈加速,亦或是因为做歹事被发现的恐慌,亦或是为这只宝石般璀璨动人的黑色眼眸所摄魂,这两者都并不奇怪。
我暗暗咽了口口水,吼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而那封被我惊慌之中塞进口袋的信纸,也被手心快速渗出的汗水所浸湿,皱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