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政体第二——肯定魏征的作用
【原典】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①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自是诏京官②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③,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注释】
①萧瑀:萧皇后的弟弟。②京官:京都的官。③中书内省:中书省,官署名。
【译文】
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对大臣萧瑀说:“朕从少年的时候就喜爱弓箭,自认为懂得怎样识别弓箭的好坏。近来收集了十几把好的弓箭,将它们拿给弓箭师傅看,弓箭师傅说:‘都不好。’于是询问其中的缘由,弓箭师傅说:‘制弓的木料中心不端正,那么它的脉理就是歪斜的。这样的弓虽然刚劲有力,但箭射出去不会直,因此算不上良弓。’我从这件事中领悟到很多的道理。我是通过战争夺取天下的,虽用过许多弓箭,但是还不知道识别弓箭的方法。更何况夺得天下的时间还非常短,对于治理国家的道理,肯定要比掌握弓箭的知识还要少。然而,我对弓箭的了解尚有失偏颇,更何况是治理国家的道理呢?”从此以后,太宗皇帝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召见五品以上的京官和中书内省的官员,每次召见,太宗皇帝都会赐座并且和他们悉心交谈,向他们仔细询问宫廷外面的事情,以便全面详细地了解老百姓的疾苦和政教得失。
【原典】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①王珪曰:“中书②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脱身之人,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③也。”
【注释】
①黄门侍郎:门下省副长官。②中书:官署名。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同为中央行政总汇。③雷同:雷一发声,万物同时响应。今泛指事物与人相同。
【译文】
贞观元年,太宗皇帝对黄门侍郎王珪说:“中书省所草拟颁发出的文告命令,门下省与其意见颇有不同,有时两省各有一些错误失当之处,有没有指出纠正?当初设置中书省、门下省,就是为了防止错误的发生,人们的意见常常不一致,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追其根源都是为了办好公事。但是也有人为自己护短,不愿意听到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人家有所是非,于是就暗自怨恨;也有人为了避免和别人产生私人恩怨,相互顾惜面子,但又明知道这不属于政事的范围,仍然去做。这种迁就一个官员的私情,可以立刻成为万民的大害,实在是亡国之政,这点是你们要特别防范的。隋朝时大大小小的官员做事情没有主见,最终酿成大祸,人们大多数都不会认真思考其中的道理。当时那些人万万没有想到灾祸发生在自己身上,当面说好话,而在背后搬弄是非,不觉得那样做会造成危害;到后来天下大乱,国破家亡,即使有脱身的人,虽然没有遭受到刑戮,但最终也是吃尽苦头仅免一死,还要受到天下人的谴责。身为大臣的你们必须灭除私情,秉公办事,坚守正道,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相互帮助启发,不要上下一个腔调。”
【原典】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净,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①。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②焉。
【注释】
①经术之士:通晓经典的有学问的人。②迁擢:晋升,提拔。
【译文】
贞观二年,太宗皇帝问黄门侍郎王珪:“近代帝王和大臣治理国家,大多数都不如古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王珪回答:“古时候的帝王治理国家,大多数都比较崇尚清净无为,以百姓为治理国家的核心。但是近代的君主却以损害百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任用的大臣也不再是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汉代的宰相没有谁不精通一种经典的,在朝堂之上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都引经据典,参照经书上所写的来作出决定,这样,每个人都懂得礼教,国家安定太平。而近代对武功却非常重视,轻视儒术,国家的治理依靠施用刑律,因此儒术遭到破坏,古时候淳朴的民风也受到严重破坏。”太宗听过之后感同身受。从此以后,为官的人员中凡是精通儒学,又懂得治理国家道理的,大多数都得到提拔、重用。
【原典】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①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②、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③。”
【注释】
①唯唯:谦卑顺从,奉命唯谨。②诏敕:帝王的命令。③寝默:沉默无言。
【译文】
贞观三年,太宗对身边的侍臣说:“朝廷设置中书、门下这样的国家机要部门,专门选拔人才担任官职,他们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君主下达的命令或者诏书不正确,他们必须大胆地提出来。然而近来发现他们只会唯命是从,顺水推舟,没有人敢直言相谏,朝廷的官员岂能够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作风呢?一个官吏只知道抄抄写写,发布诏书,那又何必千辛万苦地挑选官员,委以重任呢?从此以后,上传下达的诏书有不妥之处,官员必须指出来,不要因为害怕触犯了我的威严,而假装糊涂、沉默不言。”
【原典】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①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②,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③,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④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注释】
①隋文帝:杨坚,隋朝开国皇帝。②克己复礼:儒家的修养方法,意思是约束自己的视听言行,以符合“礼”的要求。③昃:日西斜。④乖谬:背离常理的事情。
【译文】
贞观四年,太宗皇帝问大臣萧瑀:“君主隋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萧瑀回答说:“他是一个能够约束自己视听言行,勤于政务,尊崇礼仪的帝王。每次上朝议事,直到太阳西斜还不下朝,他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吏都要和他一起坐谈国事,宿卫之士,废寝忘食,虽然他算不上是开明仁义,但却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太宗说:“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隋文帝的性格谨慎周密,但他的内心并不能够做到明察秋毫。不明整理就容易犯错误,非常谨慎则容易疑心重重。他本来是靠欺骗前朝皇帝的遗孤寡妇才夺取江山登上皇位的,因此总是担心大臣内心不服,所以他不会相信身边的任何人,每件事情都亲力亲为,劳神费力,尽管日理万机,但是最后都事与违,而且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处理得当。朝中的大臣心里都明白,但是没有人敢指出来。丞相以下的官员都只是敷衍处理政务。我不会像隋文帝那样治理国家,人民是那么的多,事情是那么的千头万绪,必须通变处理。只有将政务交由百官商议,由宰相筹划,事情才会稳当,才能够上奏皇上下令天下执行。自己一个人亲力亲为是不行的。假如一天处理十件政事,有五件不合理,这已经算比较好的了,更何况还有更差的呢?然而长此以往,错误就会越来越多,国家怎么能不走向灭亡呢?为什么不广泛地任用贤良的人才,皇帝在朝廷密切关注政事,严肃法纪,谁还敢胡作非为呢?”太宗皇帝于是下令,诏策凡是有失误的地方,官吏必须上奏指出,不可以只依照圣旨上的意思处理,作为一个臣子必须尽职尽责。
【原典】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①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②。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③,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④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
【注释】
①弥:更加。②殒命:死亡,丧命。③兢慎:兢兢业业,小心谨慎。④傥:同“倘”。
【译文】
贞观五年,太宗皇帝对侍从的大臣们说:“治国和养病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当病人觉得病情好起来了,就需要休息调理,假如触犯禁忌,就有可能导致死亡。治理国家也是相同的道理,国家暂时安定的时候,尤其需要兢兢业业、谨慎小心,如果就这样骄奢放纵,最终必然会衰亡。现在国家的兴衰落到我的身上,因此我要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即便做好了也不自傲。至于起耳目手足作用的,这就要依靠你们了,既然君臣一体,理应同心协力,一旦发现有什么处理不妥的事情就要立刻指出来,不应该有什么保留。如果君臣之间有所猜疑,不能坦诚相待,这就是治国的大祸害啊!”
【原典】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在九重①,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征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②,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③,国家历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注释】
①九重:君门九重,意思是深宫之内。②清晏:清和平静。③临深履薄:意思是非常可怕、危险。
【译文】
贞观六年,太宗皇帝对侍从的大臣们说:“纵观古代的帝王,有兴盛的也有衰亡的,就好像有早上就有夜晚一样。这是因为他们的耳目受到蒙蔽,对当时政治的得失没有一定的了解,正直忠诚的人不敢直言相谏,奸诈谄媚的人却一天比一天得志,自己的过失君王看不到,最后导致国破家亡。既然我身居高位,对天下的事情不可能都看得到,所以在此委托众卿,作为我的耳目助我了解情况。万万不能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四海安宁,就不在意。民可爱的是君,君可畏的是民。作为国君,如果有原则,民众就会推崇他做自己的主人;如果没有原则,民众就会将他废弃。这真的太可怕了啊!”魏征回禀道:“自古以来失去天下的君主,多数都是在国家安定的时候就忘记了危亡,在清平的时候忘记了动乱,因此国家不能够长治久安。现在陛下拥有天下,内外安定,多加留心治理国家的方法,常常保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谨慎态度,这样国家自会长久。我又听说古人说过:“君主是船,百姓是水,水能载舟,同样也能够将船掀翻。”陛下认为百姓的力量可畏,实际情况确实是如您讲的那样。”
【原典】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逄①,汉诛晁错②,未尝不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③,妄有诛责④。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⑤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逄、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
【注释】
①关龙逄:夏代末年大臣。夏桀暴虐荒淫,他多次直谏,被桀囚禁杀死。②晁错:西汉文帝时的智囊人物。③犯颜忤旨:冒犯君上的尊颜,违逆朝廷的圣旨。④诛责:惩罚责备。⑤乖:违背。
【译文】
贞观六年,太宗皇帝对侍从的大臣们说:“古代人说过,‘国家在危急的时候不去扶持,社稷颠覆的时候也不去扶助,怎么能够让这样的大臣做宰相呢?’从君臣大义方面来说,臣下怎么能不竭尽全力去匡正补救呢?我以前读书时,每当我读到夏桀杀死关龙逢、汉景帝诛杀晁错时,都会放下书卷为他们叹息。你们只要能够义正词严地直言相谏,有益于政治教化,我绝不会冒犯国君、违背旨意而滥施刑杀和责罚你们。我近日来亲临朝堂处理政事,也有违背法令的地方,但你们却觉得这是小事情,不去争辩。凡是大事都起源于小事,如果小事不加追究,发展成大事后就会不可挽救,国家的衰亡都是由小事引起的。隋炀帝残暴,死于匹夫之手,天下百姓听到为他痛惜的人很少。你们替我想想隋朝灭亡的教训,我为你们想想关龙逢、晁错被杀的教训,君臣之间相互保全,这样不是很好吗!”
【原典】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①魏征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造次②不可致治。”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治;思治,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大乱之后,将求致治,宁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③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④,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⑤,皆欲治而不能,岂能治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说,恐败乱国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治。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治。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即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厥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⑥,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征之力也。”顾谓征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
【注释】
①秘书监:官名。唐时秘书省置监一人,掌管国家经籍图书之事。②造次:急遽,急速。③封德彝:名伦,观州人。④浇讹:风气浮薄。⑤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秦朝的统治专用刑法律令,汉朝的统治以王道、霸道兼施。⑥勍敌:强劲的敌人。
【译文】
贞观七年,太宗皇帝和秘书监魏征两人在一起谈论从古至今治理国家的得失时说:“现在动乱之后,不能急忙实行大治。”魏征说:“不对。人但凡在困苦危难的时候就会担忧死亡,担忧死亡就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天下太平就会进行教化。动乱之后容易实行教化,就好比饥饿的人对食物很容易满足一样。”太宗说:“一个贤能的人将国家治理好需要上百年,才能够消灭残虐,废除杀戮。大乱之后,想要进行大的整治,在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做到呢?”魏征说:“这句话不能用在圣明的人身上,这是对于一般人说的,假如贤能的人实施教化,上下同心,人们就会像回声那样迅速响应,事情不求快也会很快推行下去,一年之后就会有效果,看来这并非难事,三年才成功,应该说是太晚了。”太宗认为魏征说的有道理。封德彝等人对太宗说:“夏、商、周三代以后,百姓日渐浮薄奸诈,因此在秦朝专门用法律来治理国家,汉朝兼用霸道来治理国家,但是却都没有成功,怎么会是可以教化却不去做呢?如果相信了魏征的话,恐怕国家要败乱了。”魏征说:“五帝、三王治国并没有更换国人就能把他们教化好,施行帝道就成其为帝,施行王道就成其为王,最重要的就是治理者当时施行的教化而已。关于这点翻看古书记载就能知道。以前黄帝与蚩尤作战七十多次,天下已经非常乱了,而黄帝战胜蚩尤之后,天下很快就安定了。九黎作乱,颛顼出兵征讨,平定以后,仍不失其为治世平安。夏桀昏乱淫虐,商汤把他赶走,在汤统治时期就实现了太平。商纣王统治时期专门做一些违背天道的事情,周武王就起兵征讨,到他儿子周成王的时代,也实现了太平。假如百姓日渐浮薄奸诈,那么民风就再也不会淳朴,那现如今都应该变得和鬼魅一样,这样施行教化还有作用吗?”封德彝等人最后也没有辩驳,依旧认为魏征的话不可行。太宗皇帝坚持推行教化,毫不懈怠,几年之后,天下安定太平,突厥被打败臣服,因而太宗对群臣说:“贞观初年,人们颇有异议,认为当今必不能搞帝道、王道,那时只得到魏征的支持,我听从了他的意见,现如今只有几年的时间,就做到中原安宁,边远的外族臣服。突厥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的劲敌,如今突厥的首领却佩刀值宿禁卫,部落也跟着穿戴中原人的衣冠。我取得这样的成绩,都是魏征的功劳。”接着又对魏征说:“虽然玉有着美好的本质,但是埋藏在石头之中,没有能工巧匠去雕琢研磨,那就与碎石瓦块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遇上好的工匠,这块玉就会成为珍宝流传万代。虽然我没有良好的本质被你雕琢研磨,但是你以仁义来约束我,用道德来光大我,现如今有这样的功绩,你确实是一个好的工匠啊。”
【原典】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隋时百姓纵有财物,岂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来,存心抚养,无有所科差①,人人皆得营生,守其资财,即朕所赐。向使朕科唤不已,虽数资赏赐,亦不如不得。”魏征对曰:“尧、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间矣。今陛下如此含养,百姓可谓日用而不知。”又奏称:“晋文公②出田,逐兽于砀③,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将安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有献。’文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送出泽。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受之。’渔者曰:‘鸿鹄保河海,厌而徙之小泽,则有矰④丸之忧。鼋鼍保深渊,厌而出之浅渚,必有钓射之忧。今君出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国,慈爱万民,薄赋敛,轻租税,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有厚赐,不得保也。’遂辞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注释】
①科差:名称起于唐,到元代成为赋税项目。②晋文公:晋国国君,姓姬,名重耳。③砀:古县名。秦置县后,治所在今河南永城县东北。④矰:一种用于猎取飞鸟的短箭。
【译文】
贞观八年,太宗李世民对侍臣们说:“隋朝的时候,即使百姓拥有财物,但怎能保得住呢?我自从平定天下以来,一心一意体恤百姓,没有什么苛捐杂税、劳役征派,每个人都能够维持基本的生活,保住自己的财产,这些都是我赐予他们的。如果我不断地征收各种税赋,即便常常资助赏赐他们,他们也和没有得到赏赐一样。”魏征听了,回答说:“尧、舜在位的时候,老百姓就会对尧或舜说‘我依靠庄稼来获取食物,依靠凿井来得到水源’,百姓丰衣足食之时,还说‘这种做帝王的与我有何关系’”。如今陛下这样关心百姓,他们可能认为这只是生活中的需要而什么都不知道。”魏征认为说的这些话还不清楚、透彻,还不能够让太宗皇帝理解其中的道理,便又向太宗上奏道:“晋文公外出狩猎,在砀山追赶野兽,进入了河水交错的地方,迷了路,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走出去。过了一段时间,看见一个打鱼人,文公对打鱼人说:‘我是你们的君主,如果你告诉我这条路应该从哪里走出去,我会重重地赏赐你’”。打鱼的人说:‘我愿意带路。’文公说:‘等走出去再领赏赐吧。’于是打鱼的人将文公送了出去。文公问:“今天你要教给寡人的是什么呢?我愿听听。”打鱼的人回答:‘如果鸿鹄生活在汹涌澎湃的海洋之上,或许就能够保全性命;假如在小河滩上,就会遭到猎人弓箭的袭击。只要龟鳖生活在很深的水里就能保全性命;如果跑到浅水滩,必然会受到打鱼人的威胁。如今你在砀山追捕狩猎,一直追赶到这里,会不会走得太远了呢?’文公听过这番话之后赞叹:‘真是好极了!’于是就命人将这个打鱼人的姓名记下了。打鱼的人说:‘凭什么你叫作国君呢?为君者应该尊崇天地,以社稷为重,爱护百姓,保卫边疆,减轻各种税赋,这样我同样得到了好处,如果国君不尊天事地,不以社稷为重、对外不结交诸侯,对内失去民心,国家一旦灭亡,我这个打鱼人即便有了你的赏赐,也保全不住啊。’打鱼人坚决不接受文公的赏赐。”太宗皇帝听了魏征的话,称赞道:“你说的对。”
【原典】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①,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所目见,故夙夜孜孜②,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注释】
①京师:周朝建都镐京,后世把天子建都之地叫做京师。这里指隋都长安。②夙夜孜孜:夙夜,早晚、朝夕。孜孜,努力不怠。
【译文】
贞观九年,太宗皇帝对侍从的大臣们说:“当年隋朝刚刚平定京师,没有一个宫院中的美女、奇珍玩物不是满满的。但是隋炀帝还是没有满足,横征暴敛搜求不止,再加上长年的东征西讨,穷兵黩武,民不聊生,最后百姓实在是不堪忍受,于是便导致了隋朝灭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亲眼见到的。因此我每天从早到晚不断努力、孜孜不倦,是想要清净无为,让天下不再发生祸端,从而做到不兴徭役,五谷丰收,百姓安居乐业。治理国家就好比种树,只要树根稳固了,就可以枝繁叶茂。君主自然就能够实现清净无为,百姓怎能不安居乐业呢?”
【原典】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或君乱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乱于下,君治于上。二者苟逢,何者为甚?”特进魏征对曰:“君心治,则照见下非。诛一劝百,谁敢不畏威尽力?若昏暴于上,忠谏不从,虽百里奚①、伍子胥②之在虞、吴,不救其祸,败亡亦继。”太宗曰:“必如此,齐文宣③昏暴,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征曰:“遵彦弥缝暴主,救治苍生,才得免乱,亦甚危苦。与人主严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谏,皆见信用,不可同年而语也。”
【注释】
①百里奚:春秋时人,原为虞国的大夫。②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名员,字子胥。③齐文宣:姓高,名洋。高欢次子,高澄之弟。东魏时封齐王。
【译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皇帝问侍臣:“君主昏庸,不理政务,大臣们却在下面兢兢业业地处理国事,相对于臣子犯上作乱,而君主清明,这之中哪一个的危害比较大呢?”魏征答说:“一个圣明的君主,能做到明察秋毫,对于大臣间的是非曲直能够了如指掌,所有百官谁敢不服从,谁又敢不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力呢?但是假如君主昏庸,不听从劝告,即使有百里奚、伍子胥这样的忠臣,祸患依然无法避免,国家的衰败也将随之而来。”太宗皇帝说:“或许是这样,我看到北齐文宣帝残暴昏庸,杨遵彦依然能够匡扶朝纲,使北齐得以维持统治,这又怎样解释呢?”魏征说:“杨遵彦所侍奉的是一个残暴的君主,他能为苍生做好事,才能够使得国家免于灾难,确实显得十分艰难。这怎么能够与君主的威严圣明,臣子敬畏礼法,敢于直言相谏,君臣间相互信任相提并论啊。”
【原典】
贞观十九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古来帝王,骄矜①而取败者,不可胜数。不能远述古昔,至如晋武平吴②、隋文伐陈③已后,心逾骄奢,自矜诸己,臣下不复敢言,政道因兹弛紊④。朕自平定突厥、破高丽已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为州县,夷狄远服,声教益广,朕恐怀骄矜,恒自抑折⑤,日旰而食⑥,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谠言直谏⑦,可以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时康道泰尔。”
【注释】
①骄矜:自恃地位崇高而骄纵自傲。②晋武平吴:晋武帝司马炎279年下令伐吴,次年三月,迫使吴主孙皓归降,重新统一全国。③隋文伐陈:289年,隋文帝攻占建康,俘获陈后主,灭陈。④弛紊:松弛,混乱。⑤恒自抑折:恒,经常。抑折,控制约束。恒自抑折即经常克制自己的意思。⑥日旰而食:因心忧事繁而延迟到晚上才吃饭。⑦谠言直谏:谠,正直。即以正直的言论陈奏于皇上。
【译文】
贞观十九年,太宗对身边的侍臣说:“我看从古至今,由于那些目中无人、骄傲自大而导致亡国的君王,多的简直数不清。我尚不去说年代久远的事,例如晋武帝灭掉吴国、隋文帝征服陈国之后,生活奢靡腐朽,内心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身边的臣子也不敢再去劝谏,于是政事渐渐松乱。自从我平定突厥、打败高丽、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来,慢慢地这些地方成为了我的疆土,边境上的外族也没有不敬畏天威的,从此我们国家的威仪教化遍布四海,因此我担心在心中会助长自满情绪,时常自我告诫:要常常勤于政事,废寝忘食,不敢懈怠。希望每天都有大臣直言相谏,而且还能够将其用于国家的政治教化上面,我应该用对待师长朋友那样的礼节对待忠臣。假如君臣之间能够这样,那么国泰民安的日子就不远了。”
【原典】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①,突厥侵扰,州县骚然。帝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是时,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未尝嗟怨②,莫不自安。至贞观三年,关中丰熟,咸自归乡,竟无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从谏如流③,雅好儒术,孜孜求士,务在择官,改革旧弊,兴复制度,每因一事,触类为善。初,息隐、海陵之党④,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术豁然,不有疑阻。时论以为能断决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恶官吏贪浊⑤,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⑥。制驭⑦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⑧,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
【注释】
①踊贵:物价上涨。②嗟怨:叹息,抱怨。③从谏如流:如流,比喻迅速。从谏如流意即君主乐于接受臣下的正确意见。④息隐、海陵之党:息隐,唐高祖的长子。海陵,高祖第四子,名元吉,曾被封为齐王。⑤贪浊:贪酷,浑浊。⑥清谨:清廉,谨慎。⑦制驭:控制,驾驭。⑧岭表:五岭之外。
【译文】
太宗皇帝刚刚即位那几年,国家连续好几年都发生旱灾、霜灾,粮食的价格飞涨,再加上突厥的骚扰进攻,各州各县都得不到安宁。太宗担忧百姓,一心一意治理国事,提倡节俭,大力广布恩德。那时候,从京城到河东、河南、陇右一带地区,饥荒非常严重,甚至要拿一匹上好的丝绸才能够买上一斗米的境地。虽然百姓四处奔波寻找粮食,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怨言,都安分守己。直到贞观三年,关中一带大丰收,每一个外出的百姓都回到了家乡,也没有一个人逃散。太宗皇帝获得人心竟到了这种程度,太宗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喜欢儒家学说,真心寻找贤能的人,选拔任用贤能的人为官,废除旧制度建立了许多好的制度,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使国家更加有条理。当初,太宗皇帝的弟兄加害于他,参与的人达到一千多,祸乱被平息之后,太宗仍然任用这些人做官,大家都心地坦荡,从不互相猜疑。当时人们对于这件事情议论纷纷,都认为太宗能够正确处理事情,符合帝王的身份。太宗皇帝非常痛恨贪官污吏、接受贿赂、徇私舞弊的行为,一旦发现没有一个得以赦免逃脱。在京城以外贪赃枉法的官员,太宗都会派专人调查,依照他犯罪的轻重加以惩罚。所以贞观时期的官员大部分都清正廉洁,小心行事。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豪富商贾,没有人敢作奸犯科,都慑于皇帝的威严。因此欺凌百姓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外出旅游或做买卖的人不会遇到强盗小偷,国家的牢房也都是空的,牛马在野外放牧也不用人看管,傍晚家家户户的门也不必上锁。又加上每年大丰收,每斗米只卖三四文钱。走远路的人不管从京城到岭南岭西,还是从山东到沧海,都不需要储备粮食,在路上就能够得到。因为在泰山周边,路人经过这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出发的时候还赠送东西,这些事情都是亘古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