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迟到
我把卡西欧放进书包，这不争气的东西，不想再见到它，明天交给付老师，一了百了，但愿它像一个屁，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
阒静的深夜翻看《水浒传》，百感交集。雁翎圈金甲、照夜玉狮子马、杨志的宝刀、高级谍报员时迁、兵器专家汤隆、文工团团长乐和、神医安道全，还有李逵“鸟、鸟”的口头禅，招安招安，招甚个鸟安！打什么鸟紧！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施耐庵真是个奇才，这些宝贝、人才和语言，叫我欲罢不能，如果他来我家做客，我定会为他做赵氏“西韭面”，“西”是西红柿、“韭”是韭苔、面是华丰的三鲜伊面，三样东西混搭在一起，真是让人难以拒绝的人间美味。小说就是深夜里的一声叹息，它天然地具有喃喃自语的气质，当我小心翼翼地倾听、描摹、呈现和纠结那声叹息并试图找寻它的来处时，小说的光和蜜就从黑暗的罅隙之处流泻而出。
“怎么还不睡？”母亲敲门。
“再看一会儿书就睡。”
“早点睡，睡眠少，不长个。”
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的树都爱阳光一样。
太阳撕破了黑暗，我六点半准时起床。我想我的个子应该在长，因为我昨晚梦见自己在爬柴房的房顶。
值日生已将我们班的卫生区域拖得一尘不缁，半个楼道飘散着拖地水的腥气，腥气里透着凉爽，像是教室门前的一口清溪。付老师早早站在门口，不是在迎接同学，而是在掐着点查迟到人员。早自习七点半开始，我七点二十五分到。
“付老师，这是那个计算器。”我将卡西欧双手递给他。
付老师没有说话，嘴角依旧带着昨天下午的笑。
他将卡西欧拿在手里，摁开机键，又随便摁了几个键，眼睛盯着液晶显示屏。“是显示屏的问题”，他把卡西欧举到我眼前。
“你看到没有，数字显示不全，如果答案是8，有时会显示出9来，是因为少了左下角的竖杠。”
“那就是不能用了吗？”
“修理一下应该会好，可能是斑马条脏了。”
“斑马条？”
“就是连接计算器芯片和显示屏的排线，我拿到办公室拆拆，用乙醇擦一下，再装回去试试看。”
“哦。”
“对了，五块钱你带了没有？”
“我又忘记了。”
“那你明天带来，一手还钱，一手还计算器。”
付老师还没忘记他的五块钱并且说得很直接，付老师咋就一点没有中华民族谦谦君子的作风呢？哪怕提醒地婉转一点呢？我想这就是师生之间不存在维系关系、碍于情面的原因吧。
七点半，付老师扫视了一下全班，除了请假的同学，仍然有三个空座。如果我是他，肯定会很欣慰，今天战果不错。付老师肯定凭借自己的记忆已经锁定了这三个人。我也凭借自己还不熟悉的名字，勉勉强强判断出这三人是韩伟、达伟和白伟。
三个人的名字竟然一样，巧合，真是巧合，巧合的关键在于一个巧字，一个小概率事件恰巧发生在今天早上。
三人陆陆续续来了，迟到的理由分别是自行车掉链子、腹泻和闹钟坏了。付老师没有继续追问这些理由是不是真的，只是让他们靠墙站在教室门口。这让我想起了我小学时的班主任，截然相反，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无情又极富斗争精神，恨不得一把撕开敌人的伪装，亮出他们丑恶的灵魂。
前两节是英语课，付老师没有允许三人进来。付老师手里捏了两支粉笔，用眼睛平视了一下同学们，然后将那只捏了粉笔的手背在背后，踮了踮脚尖。
“上课以前，我们先利用十五分钟时间，讨论一下迟到的问题。对于一个迟到的人，当你从家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当你一边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周围瞄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像你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人，除了买菜的老奶奶，就是散步的老爷爷，你是什么心情？到了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从教室里传来老师的讲课声和同学们的读书声，你是什么心情？看到班主任在教室门口亲自‘接驾’，任命你为‘阍寺’时，你是什么心情？”
本以为付老师会围绕养成不良习惯、造成不良影响、损害集体利益等迟到的坏处展开苦口婆心的说教，没想到付老师用三个疑问句作为自己的开场白，也让我第一次听说了“阍寺”这个官名，是的，罚站时间长了，是会昏死过去。
付老师停顿了五秒钟，继续说，“什么心情？肯定会心急火燎、忐忑不安、仓皇失措、慌不择路吧？我想我们班没有在迟到的状态下依然云淡风轻、怡然自得、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的吧？”
付老师的语言极富感染力，同学们发出了会心的笑声，包括我旁边的韩新枝。
“我们经常能看到有些人爱迟到，而且看起来迟到的习惯很难改，那么作为经常迟到的人，怎么可以有效地改掉这个老大难问题呢？上学路上的不确定因素很多，比如堵车、自行车掉链子，”付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还有天气突变，因此我们有必要提前出发，提前量通常都可以估算出来，比如住在西关十字的同学提前半小时，住在小西湖的同学提前四十分钟，住在大沙坪的同学提前一个小时。”
我想，此时大家都在心里测量着家与学校之间的路程，估摸着自己的速度，并运用自己所掌握的数学知识在大脑中快速计算着从家里出来的时间。
“另外，前一天晚上要把书包、第二天穿的衣服提前整理出来，不要临出门又着急忙慌地找这找那。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每战都应力求有准备，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上有胜利的把握。”
付老师像一个布道者，旁征博引地宣讲着《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他把迟到这个话题当成了一次授课，他讲得投入，庄重，他的遣词造句是考究的，道理是昂扬奋进的。
“我给大家教几个小妙招，当你在被窝里起不来的时候，保准管用，一是不要完全关闭窗帘，
这样能保证早晨第一缕阳光第一时间照到你，当你的大脑还没清醒的时候，眼睛已经开始工作了，这样会醒得更快。二是有些同学喜欢把闹铃设置成间隔几分钟再响，本来的目的是多睡一会，可是这个多睡一会，很快就会耽误10到20分钟以上，甚至有可能再次进入深度睡眠，建议只设一遍，闹铃一响，立即起床，这是不迟到的前提。三是将风油精或者青草膏放在你的床头，醒来第一时间闻一下它，头脑会马上清醒，再也不会赖床。”
付老师讲的这些生活小窍门听着新鲜，貌似有一定道理。
窗外，尘土在操场上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来追去。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中戳戳点点。
付老师言归正传，开始讲课。
还没讲几句，校门外整修地面的夯土机又开始作业了。不对，这低沉的声音是从教室墙壁发出的，像是街边音像商店低音炮造成的共振混响。是有人在捶墙，显然力道很足。付老师放下手中的粉笔，打开门，走了出去。
从门外走廊上传出付老师浑厚的责问和几个人小声的狡辩。
达伟、韩伟和白伟一定是百无聊赖，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巷道里上下翻飞。
达伟和白伟走了进来，韩伟还站在外面，不用说，付老师经过五分钟的询问并听取了证人证言后，确定墙一定是韩伟捶的。
如果一个人捶墙的声音足以破坏整个教学秩序的话，一定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力量，这力量虽然不及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但也有“千锤万凿出深山”的气魄。韩伟的掌指关节一定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付老师根据“犯罪嫌疑人”的这一身体特征，也不难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