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粉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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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计算器

没想到,付老师第二天便问我要账了。

“赵勇,问你爸你妈要到钱了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似乎每个字都浸满了渴求的汁液。

“我昨天回我外婆家,今天才回自己家。”这一刻,我的神情躲躲闪闪,混杂着轻微的恐惧,像个稚弱的、犯了错的小姑娘。

“哦,尽快要到钱啊。”

“好呢,付老师。”

我不知道付老师当时是什么心情,一定很不好。莎士比亚有句名言:“不要把钱借给别人,借出去会使你人财两空;也不要向别人借钱,借进来会使你忘了勤俭”,我当时是不想借的,是你硬要借给我。借钱不还的人有几种心态,有些人确实一时钱紧,还不上,这种人如果是有责任心的,钱还是会很快还的。另一种人是有钱不还,借到的钱好像就是自己的了,能不还就不还。还有一种人不是不还,能拖就拖,确实追得紧了也还是会还的。我不属于这三种,我属于第四种,钱我是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没要到。

看着付老师失望的眼神,我觉得他受伤了,一个羸弱的、卑微的、胆怯的伤者,那些惨烈的伤口,除非我还钱,否则,永难愈合。我多么希望付老师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情,千万不要给我小鞋穿,不要在上课时故意向我提问,不要让我做课间操时站在打头的位置,这五块钱我会很快还上的。

平安度过了一个上午,包括上午的两节英语课。下午三四节自习,我用半个小时做完了作业,拿出中午在学校图书馆借的一本《水浒传》,翻开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旁边的文体委员韩新枝看了我一眼,看她的样子欲言又止,可能因为还不熟的缘故。

仁宗嘉右三年,瘟疫盛行,洪太尉奉皇帝命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来朝禳疫。

“看什么书呢?”付老师的声音浑厚中透着温和,从左侧后方高处传来,但我觉得声音里掺进一股即将到来的责难。

我吸了一口凉气,没有站起来,依旧坐在座位上,不是我不愿意起来,是付老师离我实在太近。“《水浒传》,付老师,刚刚打开,看了个开头”,我把书翻回封面,封面没有图,只有“水浒传”三个行书大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

“你喜欢文学?”

“啊。”我不知道“文学”两字的确切含义,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一百单八将都经历了什么。

莫不是因为我“迟迟”没有还钱,付老师开始找我茬了?就从现在开始,就从我在自习课看课外书开始,他可算是抓到了我的把柄。想到这里,莫名的沮丧叠加着恐惧的心理,我像被霜打的嫩叶,失去了神气,幽暗下来。

见我回答地似是而非,付老师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感觉是笑,抑或是没有笑,或者他在想,这小子的心还没有长圆之类的。总之,付老师的似笑非笑驱散了空气里的紧张。

付老师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继续他在走廊上的巡视,仿佛对我看课外书这件事一笔带过,已经翻了篇。巡视结束,付老师坐在讲台上,翻开一本书也看了起来,我看不见书的封面,感觉极厚,肯定不是和英语有关的书,或许也是一本《水浒》,要么就是《三国》。我猜,付老师也喜欢他说的“文学”,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们两个兴许臭味相投?不不不,应该是志趣相投。

事隔多年,我现在认为爱好文学的人一般存在两种较为极端的性格特点,一是自卑、内向,多愁善感,脆弱、敏感,心高气傲,孤芳自赏,二是乐观、开朗、刁钻、刻薄,自命不凡,喜欢文雅的讽刺,挖苦别人,势力,尤其反感体力工作者。付老师更接近前者。

我继续读《水浒传》,顺便瞅了一眼韩新枝,她对付老师的漠不关心和放任自流,显示出一种不可思议,对,从她月光般又冷又亮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她一定在想,学生上课看课外书,老师应该严厉制止,要严正指出看课外书的危害,必要时,应该没收,怎么能听之任之,甩手不管呢?

我朝韩新枝笑笑,韩新枝的表情在气恼中夹杂着无奈,她的每根睫毛、每根汗毛都有一种失落感,或许她期待的另一种结果没有变为现实。

我又抬头看看付老师,白色的塑料镜框后面的眼睛离书页很近,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文字当中,我可以感觉到快乐像血液一样,从他的心脏出来绕了一圈又流回心脏,流遍了全身。如果一位教师对待学生上课看课外书深恶痛绝,如临大敌,认为这是不务正业、甚至不尊重教师,并且一律严加处理,如此我们可以基本上断定,这位教师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他没有能力体会读书的快乐。

《水浒传》被我揣进书包,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赶紧回去,不要在学校里耗着。

学生们如开闸的河水流向大门口,绝大部分步行,少部分朝自行车棚的方向走,校内不准骑车,从车棚出来的学生都推着,男生28吋、26吋、女生24吋,新的电镀车把晃得人睁不开眼。有的学生迅速被家长接走了,而有的还在和同学热聊,花了好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相互“拜拜”。

校门口临街巴掌大的店面各有千秋,卖冰棍的、卖冷饮的,卖零食的、卖饮料的,卖肉串儿的,卖明信片的、卖钥匙链的,一排小店儿的生意这时候一下子火爆起来。

出了校门左拐,我沿着武都路朝金塔巷方向走。这个城市的路名都是地名,武都路由武都区得名,金塔巷由金塔县得名,金塔巷主道呈东西走向,自东向西,一段叫道门街,一段叫仓门巷,横着的一条叫横巷子。老人们说,老早以前,巷内有广东会馆、江西会馆,商贾名流云集,还有第一所女子学校。

金塔巷是一条“革命红巷”,为什么说它是“革命红巷”,据说在抗战时期,有一个革命的民众通讯社在金塔巷诞生,背景是八路军办事处,是这座城市宣传革命思想的重要阵地,用现在的话说,金塔巷曾经一直是这座城市的“信息集散地”。

丁字形的小巷像一个浑浊的池塘,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鱼就多了,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螃蟹龙虾,鲜的腥的,臊的臭的,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五点半,太阳光仍然很足,晒在皮肤上像洒辣椒面儿似的。巷内的杨树梢头被阳光晒得像披了件黄军装,榆树、槐树还是绿的,但也绿得乏了,显得阴郁,树叶脆弱,接二连三沙漏般往下掉,不像滨河路的柳树轻薄依旧,有事没事翩翩起舞。

巷子里的下水井往外逸散着腐烂的酸臭味,还有屎尿酵化后的恶臭。下水井的周边无外乎散布着带过滤嘴的烟头和不带过滤嘴的,无外乎被人误认为五分钱硬币的口痰,外加一些稀稀拉拉的菜叶和瓜子皮。谁能想到这像老解放进气格栅一样的井盖上竟然安耽地躺着一个黑色皮套,十六根横条组成的井盖偌大的缝隙竟然没有将它吃掉。

我没有冒然去捡,毕竟它现在所处的位置让我充满着弯腰伸手的顾虑。上去踩一脚,试探一下再说。不软不硬,肯定不是钱包,比钱包要薄,肯定不是钥匙包,比钥匙包要软,化妆盒、小笔记本,或者根本就是一块黑色的废皮?我嗵嗵又踩了两脚,头脑里纷纷扬扬落叶般凌乱。

捡起来再说,提起皮套的一角,不轻不沉,看上去方方正正,从侧面露出金属的银白色。皮套可以打开,像一本地图册。

是一个计算器,卡西欧屁达不溜七二,和楼下王彤的一模一样。运气是个神秘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们也要变得神神秘秘的。赶紧拿出屁股口袋里的一团卫生纸擦擦,还好,没有被水泡过,让我惊喜的是,竟然还开得了机。

巷子里的古老建筑是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脊,檐柱上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虎,随处可见斑驳,虽年久失修,但气度依然,绝无破落之感,只是闲人太多,显得有些杂乱,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老人们说的广东会馆,但它见证了我是怎么得到有生以来第一个计算器的全过程。